周原刹那间愣在了原地,无数记忆瞬间涌进他本就烧得滚烫的脑海,在他那杆名为道德的天平上不断加码。
他是绝不想放弃自己的妻儿的,但是另一端却是无数条人命。
这个选择对任何人来讲,都未免太残酷了。
郑一文看到,周原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无比扭曲,但却失去了刚开始的那种凶狠的神情。
郑一文的心里有了底,他的嘴角一扬,笑着说道:“你可以慢慢考虑,但你媳妇恐怕是等不了啊。”
周原默不作声,他只是紧紧咬着牙,双手用力扯着自己的衣角。
“不说?那就可惜了。”郑一文装腔作势的叹口气说:“本来以为你会是个聪明人的,没成想今晚白忙活一场,你要不说,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在这儿待着吧。”
说着,他挥了挥手,这群人转身迈步就走。
郑一文故意慢慢迈着步子,在走出四五步后,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等等!”
他笑嘻嘻的转过头去,却见身后的周原已是泪流满面。
郑一文走上前去,侧耳贴近了周原。
“许……大斌。”他颤抖着,小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嗯。”郑一文笑笑:“还有呢?”
“赵德全,王海柱,刘树……”
短短几个名字说完,周原哽咽的连话都说不全了。
郑一文满意的笑了笑,他身后早已有人将这些记了下来。郑一文凑过来,小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了,你知道他们藏在哪了对吧?”
周原点了点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他们…现在在…刘小柱的家里。”
“刘小柱?就是那个老艄公的儿子?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郑一文嗤笑了一声说道:“没想到他还挺有种的!”
说罢,他转过身,一旁的狱卒走上前来,打开了牢房的门。
牢门开了,但是周原却失去了走出去的力气。
这个堂堂七尺铁打一般的汉子,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失声。
在保住自己家庭和顾全大局的抉择下,他选择了看上去更加自私的那个。
可是,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而郑一文快步向大牢外走去,门外,高家大少爷高如岭已经等候多时。
“拿到了。”郑一文的语调中全是欣喜,他弓着身子,双手将一本名册递给高如岭。
高如岭翻看了几下,他满意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令郑一文瞬间感觉,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升腾起了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高如岭转过身,翻身跨上一匹快马,回头对身后的一众家丁大喊道:“所有人听着,给我快马加鞭,去衙门找二少爷会合!”
一旁的郑一文听罢不禁一愣,他忙不迭的跑到高如岭的马前,谄笑着问道:“大少爷,您看这事儿也了了,那把我并进高老庄家族谱的事……”
“你急什么?”高如岭不耐烦的说道:“等我们忙完了大事再找你说这个,现在我没空管你这破事,马上给我让开。”
出乎意料的,平日在高家逆来顺受的郑一文,这次竟毫无退让之意,反而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这不是我想要的。”他一字一句的对高如岭说道:“我给你们做狗,就是为了这个名分,但是想做条狗都这么难吗?”
看着他愤怒到扭曲的脸,高如岭的眼里没有一丝动容。
“狗可不会对主人乱吠。”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想往上爬就要学着忍耐,如果你不再想帮我们做事,那也没有关系。大把的人还等着你把机会让给他们呢,你自己可要考虑清楚,现在,马上把路给我让开。”
郑一文的头慢慢低了下去,他的身子挪到了一旁。高如岭一振马鞭,一群人马便绝尘而去。
“呵呵,我真是的。”尘埃里,郑一文傻笑着,自言自语地说道:“大少爷说的没错啊,以后机会多的是,只要老爷们瞧得起我,我就能出人头地……”
而与此同时,在小镇边干涸的河床上,断桥之下。
金蝉子拎着一盏提灯慢慢走来,狂风从他的领口倒灌进衣服里,令他感觉遍体生寒。
诚然,如此恶劣的天气金蝉子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外出的,可是他还是决定冒着寒风来找卷帘。
原因在于在今日下午,他看到了这座小镇已经沦为了一片混乱之地。
高老庄和官府的行径令他感到无比的震惊和愤怒,他从未见过如此穷凶极恶的权钱相护,也不曾想到他们竟可以将百姓欺压至如此地步。
在他看来,这座小镇已然成为了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虽然所有人都在三缄其口,但是金蝉子依然清楚的知道,在这个时候,只需要一颗微小的火星,就可以将这整座火山彻底引爆。
既然这已经沸腾许久的民怨势必爆发,那引爆这一切的人,金蝉子希望会是卷帘。
毕竟,他相信卷帘有能力控制得住这场激烈的争端。
沉默寡言的卷帘,在此刻却是金蝉子眼中最值得信赖的人。
他走近那座高大的断桥,映入眼帘的依然还是那把稳稳插在地上的正法禅杖,依然还是那座刻满经文的桥墩,依然还是那个坐在窝棚前的魁梧巨人。
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来找卷帘的人。
只见在卷帘身前,蜷缩着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他一手将身上的绢丝长袍紧紧拉裹在身上,一手哆哆嗦嗦的拿着一杯热水。
他的神态仪容和穿着打扮令金蝉子顿时产生一阵微妙的视差感,原因在于这老者衣着华丽,按理来说应该算的上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但他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却像一张皱巴巴的老树皮,显然在早年间,他经历过一阵相当颠沛的穷苦岁月。
如此说来,他应该是个早年受苦,晚年发迹的老乡绅。
可反观他脸上的表情,全然尽是谦卑之意,似乎这种源自性格的卑微是刻在他的骨子上的。而且在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丁点自信的神情。
似乎这个当前生活还不错的老汉,依然有着低人一等的心态。
这个老汉令金蝉子顿时感兴趣了起来,他一边走上前来,一边玩味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汉。而在一旁的卷帘也看到了走来的金蝉子,他站起身来,合合手说道:“玄奘大师,别来无恙。”
“不知施主正在迎客,多有叨扰。”金蝉子微微躬身说道,他直起身来,笃定的说:“但今日之事,我想我必须要与施主您商讨一二,我可以等。”
卷帘默不作声的微微点了点头,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让金蝉子愣住了。
“你是为了今天镇上发生的事来找我的吧。”卷帘轻轻说道,似乎他早就已经料到了金蝉子的来意。
“施主知道我是为何而来?”金蝉子有点诧异了。
“像你这样的家伙,可不会对如此畜生的行径坐视不理。”卷帘面无表情的说道,他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眼前的金蝉子说:“其实我也一样。”
四目相对间,金蝉子恍惚看到,在卷帘一向冷漠的面孔上,竟出现了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
一股不知名的欣喜,蓦然盈满了金蝉子的心房。
“但是,大师莫要心急。”卷帘的脸上转瞬就恢复那种原有的神情,他用头指了指那个坐在一旁的老者,问道:“大师可否见过这镇上一个名叫郑一文的人?”
“见过。”金蝉子点了点头,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是蛮深刻的。
“这位长者,就是郑一文的父亲。”卷帘慢慢说道:“他刚刚找到我,说有大事相告。”
一时间,金蝉子和卷帘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这个老者的身上,这个老者看上去相当局促,而他在自我挣扎了好一阵后,他抬起头来,一语惊人:
“那两个自称是西天高僧的和尚,根本就是由高老庄的人假扮的!”
一句话将金蝉子和卷帘都惊得愣在了原地,而他紧接着的第二句话,令二人更为惊诧。
“二位大师,事到如今小老儿也不瞒您们了,这高老庄铸造琉璃盏礼献佛国一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郑一文的父亲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慢慢的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据我儿说,此事最早是由高老太爷和几个来自比丘国的使者商定的,这几个使者来自比丘国王室,他们说他们的国王现在身染重病,准备布置道场斋戒百日,因此需要一座巨大的琉璃法器来镇场开坛。”
“比丘国盛产黄金,那些慕名而来的使者许下了一笔天价,高老太爷欣然应允,于是乎就有了铸造法器琉璃盏的计划。”
“但是一开始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因为聘用的工人人手不够而且工钱高昂,工期也远远超出了和比丘国使者商定的交货日期。”
“所以高家便定下了这条计谋。通过让人假扮成西天佛国的高僧来此云游讲学,利用这里的人家家信教户户拜佛的民风,动员起全镇铸造琉璃盏,这样既能省下一大笔工钱,还能大大加快琉璃盏的制作速度,两全其美。”
话音落下,满座寂然,只有凛冽的长风穿过荒山,留下一串尖锐的嘶吼。
金蝉子没有说话,卷帘也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的脸上,似乎刮过了一场三九严寒。
肆意滥用着神的光辉和人们的信仰,瞒天过海的吮吸着全镇数以千计的人的血汗骨髓,就是为了满足对金钱贪婪的私欲。
人性在被金钱熏冶许久之后,竟然如此野蛮而不择手段。
如此行径,和寄生虫又有何分别?
金蝉子强压心头的怒火,他低声问道:“那既然你这到这一切,为何不去阻止你的儿子继续作恶?”
“文儿他……不是我的儿子。”郑老爹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明显的哭腔了:“我只是他的养父,他是我早年间在中原时捡到的一个弃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卷帘面色凝沉,他逼上一步,沉声问道。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依然令站在一旁的金蝉子感到一阵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