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教父缓缓转身,地上暗铜色的尖头弹还在滚动:“7.44口径的浩法制式步枪弹么?几十年没见着了,不拉莱的303厂还没停止生产这种过时的子弹啊……”
远山是东军工集团嫡系,曾任苏安特兵器工业集团根水分公司吼猴枪弹工厂副总工程师,风行汤迪哥的刺蛇冲锋枪就是由他设计,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不能否认他是一位天才的枪械设计师。
正是因为有一个东军工副总工程师级的内鬼,博城才能建立起完善的上游军火产业链。
死兆心中轻叹了一声,远山的这句“7.44口径”就已经指定了嫌疑人,博城从未生产过浩法标准的子弹,生产了枪膛线也无法发射,会炸膛的。
五人议会都看过基德上交的报告,其中有提到安德拉来自沿海地区,而她从西向东的路线只能是来自不拉莱。
福生战争末期,不拉莱和远伊宋海岸都曾收到过浩法西伊宋洋舰队支援的军火和生产线。
“这种以人为假想敌设计的尖头弹用上一百年都不变,活该完蛋。”远山仰头,向十二点钟方向看去。
绑着马尾的女孩趴在高楼天台上,黑亮的枪管从剪开的铁丝网中伸出,闭着左眼,右眼对准瞄镜,拉动枪栓,抛壳钩勾出铜制的弹壳,热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
发现远山教父看过来,女孩立刻收枪起身,退的看不见了。
再出现时,女孩竟然爬到了天台的水塔上,背着枪,驼色的长风衣被风扬起,形似魔鬼鱼的黑翼在她头顶展开,她开始助跑,越来越快,魔鬼鱼的阴影在水塔上飞驰,掠过墨绿的储水井,她的左脚已经腾空了,右脚在跑道尽头使劲地一蹬。
张浮鱼浑浑噩噩的,快睡着了。
要说死,他其实不怕,他怕的是没人在乎,活了二十八年好不容易有个小丫头在乎他了,他只是想听见一匹快马的蹄声以及一句带哭腔的“刀下留人”。
然后马被拖走,人也被扯着后领提走,这样,他就可以很满足的去死了。
我死了,好歹有个女孩为我而哭,你们死了,只配被那个女孩在坟前吐唾沫。
等了那么久,也受了那么久的罪,没等来。
他有些失落,但还是安慰自己,她肯定不知道亡灵这么快就要处刑他。
这样也好,她要在这生活、长大的啊……
没看见还好,亲眼目睹了,以她的倔脾气肯定要和亡灵起冲突。
可没办法,他就是想等,想期待,想她不顾一切的来救他,要不然连座沙漏都不如,好歹有个钟表匠肯为了那座破沙漏拼命。
“张浮鱼!”黑暗中的声音尖锐的吓人。
张浮鱼蓦然惊醒,阳光如金色的海潮,刺的他泛出泪花。
黑翼在蔚蓝的天空翱翔,女孩握紧三角伞架向他靠近,璀璨的金发被劲风抛到身后。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她大声喊,带着隐隐的哭腔,几乎要扯破了嗓子。
滑翔翼接近广场时就要迫降了,离地两米高时安德拉松开手,落在了广场上,连打了几个滚卸力,滑翔翼一头栽倒在亡灵群中。
安德拉扶着膝盖,咬牙站了起来,腰部被坚硬的实木枪托硌的生疼,起来后她立马抄枪警惕亡灵靠近。
那些顶着下流称号的黑袍咸湿佬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捅了捅基德:“你家姑娘要去自寻死路啦!”
基德狠狠肘击了黑袍的胸口,想上前拉住安德拉,但看见她的眼神,又迟疑了,她一直是很害怕亡灵靠近她的,离她一米近她都要发抖,做出防备姿势,双眼四处寻找自卫武器。此时的她依然很害怕,但更加愤怒,像一只梳羽炸起的老母鸡,行走在昂首的蛇群中,她又瘦又小,身周的每一条蛇都能囫囵的吞了她,但她还是扑棱着翅膀,坚定不移的在蛇群的注视下前行,谁凑近就凶谁。
一些亡灵瞧着有趣,便扯扯她的马尾或风衣吓唬她,她每次都被吓的一哆嗦,枪口左扫右扫,呲牙低吼想吓退这些亡灵,亡灵群便因这软弱无力的反抗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基德突然发力奔跑,如同咆哮的火车头一般撞开拦在身前的亡灵,眨眼间就前进了十数米,刚扯了安德拉枪带的居民被它掐住颈椎骨高举起:“够了!”
基德身后被撞倒的黑袍爬起来,很不满:“开个玩笑,你至于那么大反应?”
基德回头,它身后清出宽达三米的道路,而道路两边的亡灵都看见了它颅骨内汹涌的火焰:“我说够了!”
所有亡灵都噤声了,尽管它们一直瞧不起基德,私下都喊它“卖屁股的小白脸”,但二队作为温党党风室的替代,杀最多人的是党风室主任死兆,清除最多亡灵的是二队队长基德。
基德是博城起点最低的人,他是一个连书都没读过的农家小子,身体内流的也不是苏安特人的血,他是热泉群岛象岩人的后代,幼年被浩法人拐卖至汤迪哥的童子营,第二天就被根水的反恐行动大队当做少年恐怖分子抓住,关进远伊宋重刑犯监狱,然后又因生的漂亮被博格达迪典狱长看上,买进了博城的WHU野外狩猎队,充当看板郎。
像远山这样的人,即使武力不强,光凭“东军工枪弹厂副总工程师”这个名号就能吃好喝好。
基德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因为它够狠,也够强,每当民怨沸腾,远山总会杀了二队队长给大家出气,虽然杀人的命令是远山下的,但杀人的是二队队长。
基德是第七任二队队长,在任拢共三十九年,它之前,在任时间最长的,是六年。
基德捋起了袖子,小臂上紧束着皮鞘,鞘面开满裂纹和毛絮,鞘中插着一柄匕首,它抽出那柄曾刺入了无数亡灵颅骨的短匕,匕身阴刻着华美的巢花,就这么静静地注视安德拉走远的背影,前方亡灵默默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那小子生气了啊……”远山说。
“他埋十次郎的那天,跟今天差不多。”死兆哼了一声,“背着十次郎的尸体,战战兢兢的走在人群中,被所有人嘲笑、推搡、吐口水、踢小腿,那么多人跟着十次郎享受了荣华富贵,他是胆子最小的,但只有他站了出来。”
“你不也没站出来。”
“那是因为我被麻翻了,十次郎死了,但温党没垮!”死兆来脾气了,“我如果没有被关进水狱,你以为你们和党能活下来几个人?”
“翻旧账就没意思了,那小子要冲动了,你去拦住它。”远山摇了摇头,“真伤脑筋啊,看来它还记挂着十次郎那个不靠谱的梦想……”它幽幽说,“怎么就搞不明白呢,只要使徒还活着,哪里都不是乐园,我那几个蠢教子也是因为信了十次郎,一个没剩,全壮烈在了24号重工业区。”
“安德拉你打算怎么办?”死兆问。
“我要没点火可就被打死了。”
“这不没死么?”
“我知道你盼着我死,但我死了,博城可就垮了,那小丫头一枪差点打没了博城。”
安德拉很长时候没喝水了,早在昨天下午她就趴在了天台上,用瞄镜偷窥,章鱼时停了整个新城,她也在时停的范围,张浮鱼偷懒时,她还看见老城的亡灵在往广场赶,每一位亡灵第一次被时停结束后,都要张牙舞爪的点火,沿对角线分布的街道上隔一段就站一个被时停的,她想下去只能走工业区的路,通向广场的路站满了亡灵。
水不多,天黑时就喝光了,幸好她机灵,天黑不久就躲进了睡袋,不然时停过长可能会直接冻死。
但熬到今天,安德拉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好几次眼前一黑,差点因低血糖而昏迷,审判台背面是三段式的阶梯,她手握枪管,用枪托柱地当做拐杖,每一级都能听见枪托与石梯相撞的声音,正常人五分钟登顶的阶梯,她爬了半个小时,走完最后一级,她垂着头,差点儿跪倒。
安德拉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用袖子抹掉糊了眼睛的汗水,提起枪,指向负手站在铜柱旁的远山教父,手指扣住扳机。
这一路她都是惶恐的,因为她从来是像只小老鼠一样在阴沟逃窜,张浮鱼觉得她冷静勇敢,是药物和她爱面子的双重作用。
张浮鱼一路闲着无聊就胡吹自己,她何尝没有炫耀,虽然不明着,但她暗示给的可多了,里里外外都装出一副《我是传奇》中的女版威尔史密斯范儿,张浮鱼信以为真,大叹自己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
她表情淡然,一派荒野求生宗师风范,其实内心里得意的紧,真实的她就是个胆小脾气差喜欢抱怨的爱哭鬼,她要真有装出来那么勇敢,圆滚滚也不会拦,就是知道她是个窝里横,实际没啥本事,无论是自保还是求生,都是半吊子水平,没圆滚滚早就因为逮啥吃啥被毒死了。
她很聪明,所以她清楚的明白这一路会失去什么,得到什么,理性对她说这不可能,感性对她说你没有理由任性因为你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恐惧也在说你什么都办不到。
正因为聪明,因为所有结果都已想到了,她每一步都是对内心的拷问,挣扎过,后悔过,想过逃避,也想过服软。
直到站在这里,安德拉直视远山教父,声音因为虚弱显得很轻,但没有一丝商讨与软弱的意味:“把他给我!”
远山教父只是点燃颅火,污染如海潮般汹涌的冲击着她的身体与精神,到议员级别,近距离的污染冲击连那些能生撕虎豹的亡灵都撑不住,何况一个小女孩,安德拉一瞬间就被冲垮了,扑倒在审判台炽热的石面上。
“打小孩和同胞你倒是来劲,就没见你在巨颅生命面前这么威风过。”依耶塔不阴不阳了一句。
半空中只见被撕裂的黑袍缓缓落下,基德出现在了安德拉身后,苍白的骨骼流转闪眼的光晕,它抱起安德拉,声音低沉:“教父,我带安德拉回去。”
“把他……把张浮鱼给我!”安德拉睁开眼,眼白处的血丝密如蛛网,她的挣扎很微弱,但倔强的要下来,右手虚抓着她一点儿也不靠谱的步枪。
“行……行了。”远山教父的身后响起了嘶哑的可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