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骑着红马一到,在场的众禁军都是一怔,全都呆呆望着那匹高健神逸的火红战马,都忘了去听小太监在说什么,不知谁最先反应过来,带头跪了下去,包括傲慢之极的飞龙禁军,以及禁中四凶,全部跪了下去。
小太监话刚说完,三匹黄骠快马也已赶至,两个小太监拥着一个褐色宫衣的瘦高长脸老太监匆匆赶来,老太监颧骨耸起,目光如鹰,阴鹫沉猛的瘦长脸上,尽是阴晦之气,左手中提着一卷黄绢,显然是圣旨了,远远地,就听其中一个小太监唱道:“圣旨到——”
卢销愁心里正不知是喜是忧,茫然若失之间,下车长跪。
只听见一旁车舆上,那紫衣老者似羞恼成怒地尖尖一声冷哼,那手持锯齿尖刀的大汉,立时发难,一跃而起,狂叫一声:“来晚了!”一刀向长跪在地的卢销愁颈部凌空劈下。
——锯齿尖刀呼地劈下之际,那印堂之间有一道剑痕的凶汉面前,忽地多出一条褐色瘦长身影,意识里突地浮出一个人来,大惊之下,急撤力劲,一股大力忽地如巨浪汹涌而来,只见一张长而瘦的老脸在眼前那么一晃,阴冷冷地道:“兔崽子,在本宫面前也敢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咔嚓一声,象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折断,那凶汉手中锯齿尖刀脱手飞出,铮地插入朱雀大街青沥沥的大理石板中,而那一条右臂就那么软软地垂下了。
这一瞬之变,本如电光火石。在锯齿尖刀脱手飞出时,车舆上的紫衣老者的身影也一晃而动,向褐衣老者扑来。
两人各出右手,两只手虚拟成爪,臂走如蛇行,其势却如苍龙出水,向对方胸口抓去,却又同时那么心有灵犀地一转,意外地撞在一起,却是哑哑地一声:砰!似一声巨炸,却被厚厚包裹,就那么闷闷地发泄不出来。紫衣老者极快地弹回车舆之上。而褐衣老者挟着卢销愁一滑而退,直到三丈外才一晃而立。
卢销愁乍见二人身手极快,只因离得太近,方看得仔细,心里一惊:龙诛手,想不到“龙隐”竟是宫里的太监!
“程公公,你我数十年同甘共苦,同仇敌忔,才打下如今局面,想不到却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而同室操戈。暗里不知被多少人称了心如了意呀!”车舆上的紫衣老者尖冷冷地道。
卢销愁此时忽地醒悟过来,心里一震:眼前这两个老太监竟是自马嵬兵变后,一直掌控皇宫内外,九辅上下,生杀大权的李傅国与程元镇。刚才两人所对那一掌,自己身处其中,只觉两人功力之深,任何一人,都不在师父朱武王之下。
天元初年朱武王入长安,武试一举夺魁,少年英雄,风头之盛,一时无两,圣明皇帝龙颜大悦,戏称朱武王为“当世朕之少年武王”,昭令其为神武禁军教头,这便是“朱武王”名号的来由。
当时在一旁伴驾的的嫣妃,望着朱武王,美目流波,失声道:“好一个可人的骏马儿……”圣明皇帝当时不曾留意嫣妃的神情,却将骏马误听成驸马,为博美人一笑,当即加昭封朱武王为金刀驸马。其后朱武王连败禁军十二卫中数十名一流高手,成为十二卫总教头,威势日重,加上与后宫来往甚密,成为当时炽手可热的红人。
谁知,就在第二年初春,朱武王与长乐公主大婚之夜,朱武王被两个闯入的神秘高手以“龙诛手”连手击伤,并挟持长乐公主,迫胁师父连夜离开长安,师父在被逼无奈之下,为保全长乐公主,只得应允,许下有生之年,不得入长安的重誓。二人离去之时,只留下“龙隐”二字,而长乐公主因为惊吓过度,不久去逝。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不了了之。
如此看来,龙隐之谓,果然深不可测。
褐衣老者转过身来,盯着车舆上那桀傲的紫衣背影,只觉分外刺眼的不是那紫衣华冠里显耀出的富贵荣华与威权重势,而是那一头银白如雪的头发。
却是一叹
才又道:“李公公,你我执掌飞龙厩多年,前拥先帝,后立少君,成不世之功,而当今圣上,年少有为,将倾国之权付于你我,你我出身内宦,享有今日尊荣,尚有何事还不知足也!今圣上起用一批少年才俊,这与你我何干?你老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呢!”
说到此,似忧虑了片刻,才又缓缓道:“你我做奴才的,只可顺上,绝不可逆上,哪怕如今皇上一口一声‘尚父’称之你李公公,可是千万别忘了,就是爬到天上,你我也还是奴才命!如果忘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车舆上的紫衣背影就那么一颤,似怒到了极点,砰的一声,右掌按下,右边的红木扶手应声而碎。
程元镇似作不见,掂了掂手中的黄绢圣旨,然后转身,向还跪在地上,却不时向这边张望的李长河挥挥手:“李统领,你马上护送卢公子进宫面圣。”
李长河闻言,急忙爬起来,领着众禁卫,护着卢销愁去了。
程元镇此时并不转身,斜视那紫衣背影,镇静地道:“做奴才的最高境界就是——问心无愧!”
此语一出,车舆上的霜发紫衣,虽然无风,就那么鼓荡起来。
程元镇脸色微微一变,才缓缓道:“傅国兄呀!听说皇上今晚下诏,封傅国兄为博陆王,内宦封王,这可是旷古绝今的荣耀呀!所以在这种时候,傅国兄千万不要妄动肝火!”说毕,退后数步,正要领着那几个小太监,上马而去,忽听见那折臂的凶汉扬声叫道:“程公公,我贺天驼多年来一直尽心尽力服待两位公公,赴汤蹈火,从来没有推迟过,今日程公公你的折臂大恩,我贺天驼当永生不忘!”
程元镇听得眉头一皱,方才救人心切,下手颇重。此时心里虽略有悔意,这紫禁四凶平时眼里只有李傅国早已让他心里极不舒服。如今贺天驼当众人之面向他叫阵,心里不由怒火狂烧,表面却是不动声色地道:“当年朱武王在你印堂之上留下一剑之记,这么多年你不是也奈何不了他吗?”
此语一出,紫禁四凶四人脸色同时一变,另三人齐齐迈出一步,与贺天驼站齐,同时扬声道:“程公公,我们兄弟三人,李悬羊,何指鹿,雷布驹,今日同记程公公施与大哥贺天驼的折臂之恩!”
程元镇听了,气得长袖一甩,冷哼一声,上马领着两个小太监去了。
车舆上,紫衣长袖里伸出修长洁净的右手,右手的掌心,竟浮起一团暗紫,一条紫线已开始向手腕延伸——
李傅国望着那团深紫,狠狠地低嚎道:“问心针,无愧毒,数十年的兄弟,竟下得了手呀!”
黄昏,大唐皇宫的宫门,自朱雀门,重重开启,每道宫门两边禁卫密布成两道盾甲人墙,向里面无限延伸,在空旷的广场上,皇旗飞舞,枪戢斧钺林立,神策军,羽林军……如临大敌,结成一个个巨大的方形战阵,严阵以待。
一名小太监牵着一匹火红战马,缓缓从宫门里走入……
接着是由李长河指挥的三百禁军,其后是程元镇领着二名小太监,骑着三匹黄骠快马,亲自护着一辆四匹高大白马牵引的华丽马车徐徐进入。
三军一见那匹神姿非凡的红色战马,立时三军动容,排山倒海的呼喊如惊天巨浪,一波接着一波传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那是当今天子,在当年平乱时所骑的火龙神驹。那时天子虽还是太子,却领衔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红马“烈焰”所至,几见少年太子的英姿风华。
在军中,传言见红马如见太子,已成太子受军方拥戴的佐证。
队伍绕过丹凤门,开始进入大唐帝国的心脏——大明宫。
巨大的丹凤广场,不论站多少人,都显得空阔。
丹凤广场正北,一座大殿以三层平台的层层斜叠而起的形式矗立前方,这就是堂堂的含元殿了。它是大明宫中最宏伟的宫殿建筑,也是大明宫第一大殿。也是当时整个长安城中最宏伟的宫殿,它修建在龙首原上,殿基高四丈多。殿前东西两侧建有向外延伸的阁楼,东名翔鸾阁,西名栖凤阁。殿阁之间以回廊相互连接。唐李华《含元殿赋》描写说:“左翔而右栖凤,翘两阙而为翼,环阿阁以周墀,象龙行之曲直。”
含元殿主要用于举行元日、冬至的大朝会。每逢朝会,场面隆重,仪式繁缛。而从地势高敞、视野开阔的含元殿上向南眺望,长安城更是历历在目。上元灯节时,大唐皇帝常常在此观看满城灯火如何耀长安。
高耸的城楼,威严的宫阙,窒息的重压,不论你官做得多大,在这千年的帝制的笼罩下,让你生出一种无法仰视的渺小。
为了百官朝见的方便,于是在殿前修建了二条平行的斜坡砖石阶道,每遇朝会,群臣即由此两道而上。这两条阶道由丹凤门北望,宛如龙生而垂其尾,极为壮观,故称为龙尾道。龙尾道的修筑更加映衬出了含元殿的高大雄伟,但也因这条道坡长阶高,成为年边大臣朝见之畏途,好不容易爬上去,往往辛苦得喘不过气来了。
车队自九仙门进入,只见旁边一座宫殿,上书“飞龙殿”三个龙飞凤舞的潦金大字,正前一个广场,中立一杆飞龙皇旗,想必这就是威名远扬,有“禁军中的禁军”之称的飞龙军大本营飞龙厩了。
只是飞龙皇旗下,却稀稀拉拉地散立着一群军卫,虽个个身形高大威猛,与一路而来所见的其它禁军军容相比,还是差远了。
车内的卢销愁略有不解,方要询问一旁的程元镇,却听见程元镇尖冷地低喝一声:“这些兔崽子,心里只有李傅国,当我程元镇是摆设吗!”
而在不远的两翼广场,分别摆着另两个禁军方阵:虎翼,神武。呈钳夹之势,遥遥围着飞龙厩,似生怕飞龙军稍有异动。
卢销愁心里一动:这长安城果然有大事要发生了。
就在这时只觉一股气机沁入身形,刚察觉异样,就听程元镇道:“卢公子不必担忧,一切都在皇上掌握之中,皇上正在麟德殿里等着卢公子呢!”
卢销愁闻言一惊:自己的心思起伏波动,竟被此人的气机探察得到!
麟德殿,御书房。
门口木头般地立着两排太监,这些太监想必也是龙隐中的高手了。
殿内空荡荡的,只余一个身着华丽皇服的青年男子,居中而坐,正埋首案卷之中。程元镇将卢销愁和有心,有耳三人引至此,领着两个小太监,正匆匆要去。卢销愁向有心递了一个眼神,有心踢了一下有耳,两人上前扯着程元镇:“程公公,听说宫里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您领着我们哥儿俩转转吧!”程元镇急得风拔火燎的,竟让二人随着去了。卢销愁转身望见那个骑红马传喻的小太监,正要往里闯,卢销愁伸手将他拉住了,轻声问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此时脸泛红潮,显然还沉浸在进宫时受三军山呼崇敬的尊荣之中,见问,口齿却是甚伶俐地回答:“我叫杜济,皇上叫我小济子!”
卢销愁点点头,示意杜济候在那里,向殿门里抬了抬头,仰视着殿中高高在上的那个寂寞男子,俊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地走了进去。
案前那皇服男子,面容英伟,身形修长,虽坐在那里,也显得比常人稍高那么一两分。
卢销愁轻轻走近前来,目光停在那张熟悉的俊脸上:宽广的额头,秀长的眉毛,高耸的鼻梁的略带点勾,这是他们李家皇朝血统英明神武的象征。不同以往的,是他那略厚的上唇上,留了两撇修剪得很精致的短髭,让那深沉的黑色,掩盖了他唯一显得有那么一点憨厚可亲的地方。
还有,他以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显得是那样浑浊而黯淡。浑浊得有让卢销愁看不透彻的杂乱,而那黯淡,分明是无数的冷酷的凝结——凝结成隐藏杀机的黯淡。而那份黯淡里又不经意地显露出一丝憔悴来。
那分明是无数次纵酒狂欢风流放纵后的憔悴。
那人似被手中文书所吸引,并未觉察卢销愁的到来。
而卢销愁分明看见他的眉头已深深地皱了起来。卢销愁忽然觉得被什么扎了一下眼,一眼扫过那文书背面,只见上面写着“贬左仆射裴冕礼部尚书萧华……”心里不由一惊:此二人可是清名远播,政绩卓越,历时三帝的辅弼大臣。忽然,那人放下手中文书,飞快地操起笔,手在空中那么一顿,却大声叫道:“小济子,研墨!”
一方盛满墨汁的玉砚被轻快的递上。
那人持笔在砚中一沾,再在砚沿上顺了几顺,刚要下笔——此时,卢销愁心里一紧,不由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人却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济子,不是叫你去接人了吗?怎么还在这里?人接回来了吗?”
说到之里,就那么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望了望身边的这个人。
那一眼神一扫过来,卢销愁心里忽地生出一丝紧张来,就那么双手端着盛满墨汁的玉砚,急匆匆地低首长跪于地:“金陵虞侯卢谦长子卢乐给皇上请安,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面却是半响无声,只觉得那男子手中的笔在玉砚上重重一戳,然后听见笔尖在宣纸上划出沙沙的细响。
良久,却听见一声叫唤:“小济子!”
门外杜济匆匆而入,应了一声:“在”便低头候在一旁。
啪的一声,一道书卷被掷了下来,砸在卢销愁面前,卢销愁抬头一看,竟是那道“贬左仆射裴冕礼部尚书萧华”的奏折。
只听见那高高在上的声音道:“小济子,传朕旨意,准李傅国,程元镇所奏,贬裴冕为施州刺史,贬萧华为峡州司马。裴冕和萧华这两个老家伙要是有半句怨言,就给朕狠狠掌嘴,不是自称忠臣吗?是忠臣就要任劳任怨,为朕分忧!”
杜济稚稚地唱了声:“尊旨”拾起那道奏折飞快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