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非特公爵府。
早晨,玛勒蒂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被阳光染成淡金色的白色床帐。巨大的落地窗上盖着纱帘,鼻前似乎缠绕着若有若无的花香。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不真实。
噢……昨天……
斐琳给她变形药水,她来到高非特公爵府,埃洛卡太太教她跳舞,晚上十点半才睡觉……
玛勒蒂克感觉自己的腿隐隐酸疼。
她从衣服下拿出那个挂在脖子上的变形水药瓶。银色的小珠瓶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自大魔药学家普黎娅·维罗达死后,变形水的制作方法就失传了。现在研究这方面的人真是少之又少,毕竟正经魔法师还是将魔药学视作邪道的。
“艾尔亚小姐~”
一个女仆推开门,只探出个头,很轻地问:“您醒了吗?”
“嗯。”玛勒蒂克坐起来,掀开被子。
“呀,您……您可以再睡得久一点。”女仆紧张地说,“我只是按照埃洛卡太太的要求来例行看一眼,现在才六点半呢!”
“已经很晚了。”玛勒蒂克摇头。
她从小就养成了习惯,除了生病等特殊情况,绝不会超过七点起床。
“好吧,我服侍您梳洗。”女仆走进来。
“我记得你是莫亥娜,对吧?”
“是的。”
“还要一个叫希丝的,她在哪儿?”
“希丝去给您取早餐了。”
“早餐在房间里吃?”
“对……这是……公爵府的习惯。以前瑞茜小姐在世时,她喜欢赖床,公爵大人为了让她能睡得更久一些,就让仆人把早餐送到房间。久而久之大家也开始效仿,每天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工作钟声一响才走出房间。”
“瑞茜小姐恐怕不是个常规意义上的淑女吧。”
“可她很聪明。”莫亥娜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虽然是千金,但只要她想去做,什么都做得好,跳舞也是。您昨天的表现特别好,我记得瑞茜小姐在刚学跳舞时,也是这个样子。”
“别提那个,我怕了它了。”玛勒蒂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虽然还没习惯新的样貌,但她实在忘不了过去的习惯。以前在舞会大厅外看贵族小姐夫人们跳舞时她就知道这不是个容易活。老天,为什么神创造书本后还要再创造出会跳舞的人呢?
“公爵大人不久前去新堡了,而且说今天会有客人,要管家先生招待。您的话,得待在东馆的教习室里,埃洛卡太太会照看您,您看行吗?”
“我无所谓。公爵的客人是谁?”
“不清楚,平时来府邸的人不多。”
“是吗。”
玛勒蒂克换好衣服、用过早餐后,在两个女仆陪伴下去了教习室。埃洛卡太太得知昨天练过头导致玛勒蒂克腿疼后深感歉意,就特意找来一双舒服的缎子舞鞋让她穿。
“我跳舞不行,社交也不行,我不想学这些。”
想想昨天年迈的埃洛卡太太那么尽责,不得已地触动了她难堪的情绪。但今天,为了大家都好玛勒蒂克决定抗议,
“就算要混进社交舞会,我也可以离人群远一点。不参与进去不就好了吗?反正没人认识我,也就不会有人请我。我脚上和肩膀上的疼痛现在还会发作,您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堂堂一位年轻小姐怎么能说出远离社交的话呢?我埃洛卡忠心耿耿服侍高非特公爵家数年,就算是公爵大人为了一己私欲不让您出门,我也绝不允许!”埃洛卡太太严肃道。
“我真的不太喜欢那种周围都是人的感觉。”
“慢慢地就能适应了。我们的课程才第二天,还要进行半个月特训呢,明明昨天表现那么优秀的艾尔亚小姐现在却突然打退堂鼓,任性了哦。”老太太板着脸。
昨天,昨天她就不该心软答应练这个!玛勒蒂克很后悔。明明当时混一混,也不至于让埃洛卡太太心生希望。
“……看来您是生气了,我很抱歉。”
玛勒蒂克只得站起来,“……当作我没说那些话,我们还是继续吧。”
“呦,您的脚不疼了吗?”埃洛卡太太变脸极快,一下子又露出和善的笑容。
“……如果您允许我穿拖鞋练习的话。”
“那怎么行。”埃洛卡太太弯下腰,摸着她的脚,“不过,这双鞋是以前瑞茜小姐跳舞时穿的,尺码可能大了点。我之前还是没考虑周到。回头我让仆人去给您买一双适合的。”
“算了,不用破费。”
“难道还和公爵大人的钱客气?既然来到公爵府,我就会尽心尽力地对待您。像您这样的年轻女孩不就得这样吗?”
“……”玛勒蒂克扶着额头甚是困惑道,“可能是我身边的人太少,我很难一下子接受您的关切。我只是高非特公爵的棋子,您把我丟在一边并不要紧。您的热情反而令我不安,埃洛卡太太。”
“小姐。”埃洛卡太太将挂在手臂上的浅棕色披肩往上拉了点,轻叹道,“我是怕您来到陌生的地方不自在,但现在好像更让您不舒服了。”
“没有,换了其他女孩一定会喜欢。我并不是讨厌您,讨厌公爵府,我只是需要……”玛勒蒂克抓着手臂,“需要一个人待着。”
埃洛卡太太沉默。
“好吧,我们就不上什么舞蹈课了。”她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对休养身体有帮助。”
·*·
高非特公爵府的花园很大,还有一个三层花坛,里面种着白色、浅黄色和淡粉色的百合花。这个季节是百合开放旺季,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
玛勒蒂克想起早晨她刚醒来时,就是闻到了这股味道。
“花坛是您打理的吗?”她问埃洛卡太太。
“我只是提点建议。大部分功劳是园丁们的。”埃洛卡太太答,又像感慨一般道,“很漂亮的花吧?花虽然有枯荣,但可以一直留下来。花比人要长寿,树也是。”
“我猜这个花坛和瑞茜小姐也有关系吧。”
“嗯,这里是小姐最喜欢的地方。”
“我来公爵府才两天不到,你们口中就出现好多次瑞茜的名字了。”玛勒蒂克蹲下来,近距离看着一朵浅黄色的百合,“她过世那么久,影响依旧深远啊。”
“我想如果瑞茜小姐在世的话,她会很乐意交您这个朋友,可能会比我更热情地对待艾尔亚小姐呢。”埃洛卡太太笑了,“她的脾气比一般千金冲动些,这是公爵惯出来的,但心地善良。同样是教舞蹈,她就算自己身体不好也要手把手教学,明明一运动过头就会生病。”
“这样的人啊……”
一个身影从脑海中划过。玛勒蒂克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去摸百合花的花瓣,“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喜欢一天到晚笑,不管对什么样的人都巴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人家。您说,是不是因为这类人很天真很傻,所以才会被人记得那么牢?”
“他们被铭记是因为他们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爱。因为有爱,所以那份回忆才永不褪色。”埃洛卡太太说。
“付出感情难道不会被辜负吗?如果身处最糟糕的环境里,不封锁悲伤,还如何前进呢?”
“这就是个很深奥的问题了,还是留给哲学家们研究吧。”埃洛卡太太摇头,“但我以前亲眼见过薇赫莱娜夫人的例子,或许能阐明一些道理,您乐意听吗?”
“反正我也没事做,洗耳恭听。”玛勒蒂克直起身子。
“这其实也是这个花坛的故事。”埃洛卡太太伸出一只手,拂过花坛的清风从她指间穿过。
“薇赫莱娜夫人是一位温柔细腻的女性,她和公爵很恩爱,见过她的人也都很敬爱她。但夫人患有传自其父亲的先天心悸,所以身体很差。她生下瑞茜小姐花了不少力气,之后就更加虚弱了。”
“帝历340年的春天,皇帝陛下发动了对中、西大陆的征战,谢勒大人担任行军参谋,随帝国海军上了战场。那年夏天,夫人的病情突然恶化,但公爵正忙于帝国和比尼佩达的战事,就请夫人坚持着等他回来。”
玛勒蒂克说道,“我看过340年的相关史实。那年十二月比尼佩达国内爆发了内战,直到第二年六月,帝国军支持的查哈王子登顶王位、并且宣布成为帝国封属国后才停息。公爵夫人熬得过这整整一年吗?”
埃洛卡太太苦笑,“明显做不到。340年的冬天,她就去世了。而公爵直到343年9月,帝国攻下加勒第边境后才终于返程圣缇安巴洛堡。这意味着在夫人生前死后的三年里,公爵大人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想必她相当恨这样一个男人。”
玛勒蒂克原本就对谢勒有些看法,听到这儿的时候不免更加鄙夷。
“不,她没有。”埃洛卡太太抿唇,“在她最后的那半年里,她每天都给公爵写一封信,就算虚脱到坐不起来她都在写。信里诉说着她有多么爱公爵大人,而且她并不为见不了最后一面遗憾。当时的瑞茜小姐才四岁,她目睹了母亲缠绵病榻的痛苦,不止一次地在我怀里哭喊为什么她的父亲不回来。但薇赫莱娜夫人却对小姐说:‘母亲想看传说中大陆上最美的西兹泰山谷百合,父亲去那里摘花了。父亲没能及时赶回来,是因为百合花太多了’。您明白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吗?西兹泰山谷就位于加勒第边境,她早就猜到公爵不止要待到比尼佩达内战结束,还会领皇帝陛下的命令继续向西进攻加勒第。她从头到尾一直知道自己见不到他,但她依旧选择把最美好的爱留下来,给小姐和公爵。”
“为什么不恨呢?由爱生恨明明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保持着爱与平和之心,才会令人永远记忆犹新。”埃洛卡太太说,“因为她的这份爱,再加上公爵的愧疚,此后二十二年,公爵从未提及过续娶的事。也因为薇赫莱娜夫人以身作则,所以瑞茜小姐从小开朗活泼,不需要任何人教就懂得真诚相待的道理。这是我所见过最令人感动的事,尽管付出在一时没有结果,但未来所得却更加灿烂。”
“我承认她是个伟大的女人,因为站在正常人的角度,她一定会受到赞美。”玛勒蒂克说,“但是我做不了这种伟大的事。我既不会付出感情,也不会奢求回报,单单让我待着就足够了。”
埃洛卡太太叹气:“那就随您怎么想吧。我到底不是哲学家,不能很好地阐述。”
“我们回教习室吧,我已经冷静下来了,还是继续上舞蹈课。”玛勒蒂克说。
“好。”
她们就沿着花园的小路往府邸大门走。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正朝着她们去的方向,从大路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