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色里归来的人,略带疲惫的摘下了顶角戴着的斗笠。
早已经殷切待着的许娇容不免忧心忡忡地问道:
“林甫,是不是又有什么大案了?可这,这为官家做事,还是身体要紧啊。”
“妇道人家懂什么。”李林甫倒是难得硬气了一声,“县太爷可没命的催着,要是这次巡捕不力,他老人家屁股下的官位可就坐不稳了——那我们底下办事儿的,哪里有什么好路子?”
“到底是什么案子?”许娇容忧虑地问道。
“这次的案子,真十分棘手。”
李林甫不安的踱着步,走到了桌前,端起粗茶狠狠的涮了涮嘴中的苦涩,才缓缓答道:“那镇守京杭运河一带的游击将军左将军,前些日子劳师远征,去剿灭盘踞江湖的一伙匪贼。虽然出师功成,却被那伙贼人里逃脱的几个筹划报复,家中妻子和老母几乎全部被杀。”
“贼子手段之残忍,谋划之狠厉,都令人发指啊。”
“今日早晨,那几位亲兵前来报案的时候,县太爷都惊得连书都念不进去,连忙拍案而起,总和各方人力,在城中盘查蛛丝马迹。”
“而且,这事情的影响可不止这么点。”
“要知道,若是左将军因此而被报复,那么,最该被贼子报复的可不是他,而是这次剿匪行动的主要操手者,皮国舅皮相爷啊。”
“现在,杭州数县全都风声鹤唳,上头的人不得不及啊。那贼子贪天之野心,难以言尽,若是,若是.......”
李林甫“若是”了半天,也难以把后续的想象吐出,只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所以,我们底下的小捕头,有的忙了。要是那贼子一击功成,远远逃遁,那这次的巡检,估计要十天半个月了。”
李乡愚从房门口听着,思考了一阵,推开房门站到大人面前:“姐夫,这伙贼人里可是有号称横江阎王的头儿?”
“这贼人的名号,由得他们去取,就是号称天上的昊天上帝,也只能由得他们。区区一个横江阎王,三五个水匪里就有一个敢自称的,哥儿,你这问题可没法子回答。”
姐夫斟酌一阵,才回答,又补充道:“还有,娇容,这几日街上不太平,要是没甚必要,这出门也不必出了。”
可是还是要上学堂的啊。李乡愚腹诽道。
这件事却是李乡愚想差了。那学堂的先生也不知怎的,被这昙花一现的恶性杀人事件给吓着了,又宣布学童们在家修业——也就是在家里待着吧。
可是,这种事件怎会频频触发呢?
三五日过去了,杭州诸县都没有一件惨案发生,甚至,由于各捕快捕头们对这街道如同筛网般盘查,这皇城脚下的国民都不由得乖巧了三分,偷摸打砸事件减少了不少。
“呔,老神仙。”李乡愚百无聊赖的趴在窗口,“这几日是不是赚翻了?那几个达官贵人没有不惜身的,你上嘴皮下嘴皮一碰,说什么‘血光之灾’、‘诸邪辟易’,这乒乓作响的银钱可就像潮水一样涌来了。”
“小哥儿,你倒是把老道当成什么人了?”时常路过家门口的郭半仙佯装不悦道:“像这阿谀媚上的事情,老道我会去做吗?呸,老道才不为这五斗米折腰呢。”
“......师傅,不要和宣哥儿闲聊了。昨日里就和钱师爷说好了,在辰时要为县太爷排忧解难的,要是现在不走快一点的话......”
一旁的女道姑菇儿无情的拆台。
“......”郭半仙无语凝噎。
“你们是要去见县令?”李乡愚眼睛都直了,“那么不妨把我也带上,如何?”
县令可是一县父母官,对于有志仕途的人来说,也会是一个考官,提前刷个好感岂不美哉?
至于和道人同流合污这事儿,在这个时节讲还真不是事儿。
当今天子崇道,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县太爷没准会因为自己有着道缘而刮目相看呢。
“也好。”
“不过,还有些难事儿,需要老神仙帮忙差解差解。”
“你还有什么难事儿?”郭半仙摇摇头:“莫不成,是你还想说学道之事?免了免了,小哥儿,机缘未到,机缘未到啊。”
“戚,就你这三脚猫本事,你想教我还不想学呢。”
“......是我那好姐姐不允我出门。”
“嘿,这脚长在你身上,你姐姐说不许出门,你小子便出不得门了?”郭半仙揶揄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李乡愚打了个比方:“如果你让菇儿不抄完道经不许吃零嘴,那我就算是把香梨放到她鼻子跟前,她也不会挪开视线的。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好好好,还是你小子嘴皮子利索。”
郭半仙屡次在许娇容那里刷分,现在,他的形象和真正的天上仙人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了,郭半仙的嘴一张,许娇容就连连称是,李乡愚便从五指山下蹦了出来,得了自由。
“还是郭老头你的话管用。”走在大街上,看着比往日里干净、冷清了不少的街道,李乡愚不由得问道:“郭老头,有像你这样的神棍为朝廷效力吗?按说,只要他们肯出三分力气,不至于出现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吧?”
“啧。有用时喊老道为老神仙,弃之敝履时就是郭老头了,小哥儿你这心思可真好琢磨啊。”郭半仙叹息道。
“吾辈修行,志在逍遥,路在山野或者人间,不在庙堂之上。不过,修的长生路虽只一条,可修行者却有千般模样,其中自然有不少,道心磨削,长生折戟的道人,贪恋于俗世繁华,为朝廷出些苦力。更有一别脉,天生以家国气运分封修炼,与人道气运彼此缠绵。所以,朝廷与修行界其实是彼此互相扶助的。但是——”
郭半仙话风一转:“最看的清路的人不一定是走得最远的,但迷失方向的人绝不会到达彼岸。这样说,你懂吗,小哥儿?”
“而且,虽然修行者会因繁华入眼而参与俗世政务,但是这其中必然是有所限制的——起码,即使是身上负担很轻的乡野道士,都难以承受的谋划气运之事,背负乾坤的他们自然更做不到了。”
“能炼丹,能引火。能施以雷霆,能久旱呼雨。这就是官方道士的极限啦——哪像老道我这野道士,想算命就算命,想跑路就跑路,多自在?”
“是啊,自在的连住客栈的银钱都没有,连买房子的银钱都没有。”李乡愚极为赞同的点头。
“这就是你执念了。”郭半仙笑呵呵的一拍李乡愚头,然后喝道:“看好了!”
从腰间取下酒壶,满满饮下一大口,在喉咙里深深酝酿了半晌,咕噜噜的声音从不断绝。然后,郭半仙怒目圆睁,一口喷出。
原以为会是水雾,会是火龙。
李乡愚却很惊讶的看到了一条彩虹。一条有着六七种颜色,从眼前延展,又在目光尽头结束的彩虹。
“天地为盖,岁月为心。养这一口气,值得不值得?”郭半仙自得而又有些唏嘘的问道。
“我觉得不值得。”李乡愚觉得还是不打击他比较好,这郭半仙确实是道士里混的极惨的,连看家的功夫,好像可能也许,都是假的。
难道水汽里见彩虹不是很正常嘛?有本事不喝酒吐出这口虹气呀?
“不值得?值得?”郭半仙好像在问李乡愚,却没等到回答就笑了出来,“要是这一问如此好答,我便不必困顿人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