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宫的气象,如同仙境一般。
只是迎来送往的,都是各路妖怪。
水宫的主人,穿着鲜艳的红袍,红光满面的对着宾客们寒暄。
“老牛,自莫支山山神宴一别,你我已有五年未见。嫂夫人还是雪肤花貌,艳压群芳,好似二八佳人。我可想嫂子想的紧啊。”河伯扬着眉毛对一个相貌威仪、头生双角的妖王道,眼里是数不尽的诙谐。
一旁打扮的花枝招展,头缀梅花的嫂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颦蹙之间自由一股成熟的风韵:“若是他人说着这话,我可就恼了。可偏偏是大兄弟你,哎呀,我呀,对你这甜言蜜语,真是毫无反抗呢”
“哼哼,你在兄弟面前这么口花花可不打紧。”牛王鼻子里吐出了一股白气,“要是让新嫁娘听见了,你的好岳丈、好舅子们,可就提着剐龙台上门了,到时候可有你好受的。”
“哈哈!”河伯手持玉壶,露出了得意的眼神,“老牛,我可不是你这样的莽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事儿,我浮沉神道三百年,可早已有了心术。”
“是啊。”旁边长着虎耳、披着虎皮的妖王粗着喉咙插话进来:“兄弟进入这天庭任职可已三百余年啦,可遇见过天上那装模作样、尸位素餐的仙人们对你有所提拔?还不是当来当去,只当个劳什子八百里河伯?哪有啸聚山林快活!咱妖怪啊,和天庭可不是一个路数,兄弟你硬要莽这一条绝路,可是何苦来哉?——哥哥我那云啸山上可还有一把二交椅等着兄弟去坐呢,兄弟......”
“唉~”河伯推开了虎王递上的酒壶,不顾着虎王脸上可见的愠色说道,“哥哥说的偏颇了。兄弟走神道,既是为长生,也是为心安啊。俗话说,杀人放火受招安,在山林里有一顿没一顿的快活,不知道哪一日就有高门大派的道士杀上门来,真不如当个安稳的河伯,听听风雨,学学凡人们的风骚来的舒坦。”
眼见的虎王就要气得一走了之,一旁一只身着青衣的水蛇妖站出来劝解道,“虎大王,你这话要是平日里说,余哥哥自然是听得进去的,可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啊!”水蛇妖拍拍手,“今日余哥哥要娶得是谁呀?是东海龙王的女儿,天下妖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呀。哥哥今日只是偏居河伯一职,可搭上了龙宫这一脉,哪里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呢?到时候,没准俺们兄弟几人,还要请余哥哥照拂哩!”
“佘三郎此言有理。现在,大兄弟攀上了龙凤,可算是有一飞冲天的机会了,怎么会看得上虎大王这一亩三分地呢?”梅花娘娘摇了摇蒲扇,“虎大王当真是醉了,还是且歇歇,散散心火。”
虎王耳根子软,最听不得他人劝,只得沉闷的坐下,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
河伯没有显出一丝不悦的姿态,他耷拉下眼睛,倒了一壶月光美酒,端在手心呈递上前:“今日是弟弟大喜的日子,还请哥哥开些笑颜,纵然弟弟有千般不是,哥哥若要发火,改日再来寻火气,今日喝了弟弟的这杯酒,就当哥哥今日里是忘记弟弟的忤逆了,如何?”
“哼!”虎王扭扭捏捏的不愿意伸手去接,但实在是在众人的连番轰炸中招架不住,才顺手从河伯手上摘了那一指大小的酒杯,瞪着杯中美酒,满满的饮下,“干!今日可是兄弟的大喜之日,倒是哥哥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哥哥我,我就再干三杯!”
厅堂上一片顿时一阵宾主尽欢的热闹。
这时候,一只猢狲模样的妖王猛地抽了抽鼻子,不确定的挠了挠毛发旺盛的头,试探的开口:“余兄弟,在水下小弟的神通打了折扣,这鼻子也不太灵敏了,问道了些气味,不知道当不当真?”
“哦?是什么气味?竟让你这猴头儿感兴趣?”河伯把玩着玉杯,回应道。
“是凡人,凡人的气息。”猴王说完也有些不确信,“可是凡人怎么能屏住呼吸,来到哥哥的水宫呢?他们的宴席,不是在水面之上吗?”
“哈哈,猴王的鼻子果然灵敏。”河伯竖起了大拇哥,“我也是刚才才察觉到,我的不同寻常的座上宾们,到了水宫门口啦。”
“哥哥为何要请凡人入得水宫来?”猴王抓耳又挠腮,“今日里可是哥哥的大喜之日,要是让凡人那等蠢物冲撞了——”
“唉~猴王此言失了偏颇。”河伯摇摇头,“我宴请的凡人哪,都是凡人里善使笔墨、又能风骚的青年才俊。那些读书人啊,可是诸多地灵天神的座上宾呢!而且,哥哥我这可不是附庸风骚而已——
我那未过门的贤妻,平日里是最好这一口的。我这脑瓜子笨,要是不养些门客,可如何讨得她欢心?”
猴王也只能讷讷不语,唉,好言难劝啊!我等天生地长,长生久视,如何与凡人一类呢?
宴会开始了好久,众妖王都喝得意兴澜珊,龙宫的送亲队伍才姗姗来迟。
“龙宫可是好大的架子。”有妖王暗自嘀咕,眼里却透着按捺不住的向往。
一旁的人也只当没听见了,毕竟人有三六九等,妖神自然也有相应的阶级;或许在三界中,龙宫只是大能眼中的蝼蚁而已,但在人界中,在地上如繁星一样微茫而羸弱的妖精们眼里,龙宫定然是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
这样的龙宫,摆摆架子,诸位占了山头的草头王,还真不敢出头吐这一口恶气。
在许宣四人眼里,送亲的一行人的瑰丽远超出今日所见的种种异象之和。只见当先的队伍是一列举着“龙子出巡,万灵辟易”大旗的虾兵蟹将,脸上无不挤着阿谀奉承的神色——今日之后,它们就要当作公主的陪嫁,在这里效命了。
再之后,是数十个吹着唢呐,鼓着铜锣的蟾蜍妖精,都有八分人的模样,衣着举止,都和凡间的伶官一致,一看便知是龙宫养了不知多久的仪仗队。
紧随着,是十余个舞衣翩翩的蚌女,无不缀满着珠光宝气,脸生皎月,额贴玉珠,一颦一簇,端是妩媚动人。她们举着鲜红的灯笼,身后是一座着灵气充盈,挤满了游龙戏凤的花轿——那些图案上生灵栩栩如生,而且好像能真的活过来,一龙一凤在花轿上缠绵,恩爱,有时候还会吐出鹅蛋大小的玉珠。
抬轿的轿夫也非寻常,是四个三丈余高、面目苍蓝可憎、肌肉虬结的巡海夜叉。只观这四只夜叉的修为和气血,众妖王就悚然一惊——在座的妖王们,没几个是能胜过它们合力的。
龙宫真真是好气派!此时,在所有人心里只回响着这一个念头。
一行队伍就这样在水宫蜿蜒的亭落游廊中走过来,也不循什么凡人们的繁文缛节,就这样把花轿放在了婚宴正厅的门口。
几个蚌女簇拥着到花轿门口,低声回报道:“两位公主殿下,到地方了。”
见到这一行送亲的队伍只这些规模,河伯不由得蹙眉,心生恼怒。岳丈和几位舅哥都没有现身,难道他们还是看我不起?
唉,也罢。只要岳丈能默许泉儿与我长相厮守,我也心满意足了。我也不奢望加官进爵,能守着美人,当着塾公,享着三百里运河香火,我也该满足啦。河伯不由得丧气的摇摇头。
不过,他的眼神依然带着期待的看向那顶贵不可言的花轿,等待着佳人的粉墨登场。
一只肤白胜雪的手从厚重的毡子里探出来,被机灵的蚌女赶紧扶住。身穿凰袍,头顶鹿角的龙女,并没有像凡人一样盖着花盖头,而是用珠帘浅浅的遮挡住自己的盛颜。珠帘折射着动人的水光,遮过了眼睛,让人看不见那解语花一样好像能说话的两颗宝石;但遮不住那胭脂一样的嘴唇,小巧灵秀的尖鼻。
那凰袍最是艳丽,引得花轿上活灵活现的一龙一凤心生向往,缠绵俯身游入其中,只在花轿上留下不能动弹的两个影子。凰袍又厚又重,遮住了龙女周身的形体,只在袖口间,探出了两只闪着荧光的玉手,一只手背蚌女们扶着,一只手牵着另一个小女孩儿——
头上也是那样的两只鹿角,应该也是龙女。
其余的人都停在了厅堂之外,只有蚌女们扶着两位龙女,走向前来。诸位妖王不由得被龙宫的气势所迫,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穿着缀着游龙红袍的河伯三步并作两步,蹭蹭蹭的走向前,牵住了龙女的手:
“泉儿,泉儿,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哇。”
龙女不着痕迹的挣脱了河伯,轻声叮嘱道,“呆子,沉稳些。要是你在父王面前能如此袒露心迹就好了——今日里却沉稳些,众宾客们都看着呢。”
“正是正是,只是我见了你啊,心里就只住得下你一人,其他什么事儿,都忘记啦。”河伯不安的笑了笑。
“嘿,我听姐夫说的,是真好听。”小龙女眯着眼睛道,“说的我也心动了。再加上姐夫生的又是这么好看,我啊,要是我也年长百十岁,一定和姐姐夺一夺这良人哪。”
龙女不着痕迹的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你呀,只嘴皮子机灵,讨打。”
“沫公主,咱们到座位上去吧。泉公主与驸马爷马上要敬告天地了,您还是在一旁吃些点心。”蚌女在小龙女耳边轻声说道。
小龙女东看看西看看,看着各路妖魔鬼怪的丑陋模样,不由得气恼得挠头儿,嘴里嘟囔着,“姐夫怎么尽交些那么丑的朋友啊——难道是为了衬托自己生的好看?”
蚌女们哭笑不得的遮掩住她的嘴,不让她惹事儿。
小龙女被遮着嘴,眼珠子还咕噜咕噜转个不停。然后,她看到了四个吃瓜群众,长得总算是耐看些,于是挣脱出来,蛮横的手指一点,“我,我要坐到那几个人身旁。”
“公主,咱是有自己的桌子的。”蚌女劝道,“多清净啊。”
“嗯?清净?你是说眼里看到都是这些蠢物,就是清净吗?——唔唔,不要捂我的嘴,我知道啦,不说这话了。不过,那边几个生的还好看些,光看着他们,就能多下些酒菜,我就要坐到那边去。”
拗不过任性的龙女,几位蚌女便只得同意。
“咦?又是一只好看的萝莉?——为什么要说又呢?”李乡愚看着一行风景在自己身旁坐下,不由得感到些受宠若惊。
“啪!”徐良玉将自己的扇子合拢,对着龙女坐在身旁体态丰腴,媚视烟行的蚌女问候道,“不知小姐姓甚名谁?是何来历?”
可惜吃了闭门羹。在蚌女眼里,凡人,只是一团浪花而已,朝生而夕死,有什么意义呢?
“我我我,我知道。”小龙女激动的说,脸上露出了问我啊,问我啊的神色。
“我倒是不关心这位小姐。我关心的是,不知小公主,是何芳名啊?”坐在她的少年侧脸问道。
“唉唉?问我?像你这样嘴上没长毛的少年,不正是爱慕成熟丰腴的大姐姐的时候吗?”年幼的龙女鼓着腮帮子问道,“不过,仅仅是因为外貌而不是身份而被关心、被瞩目的感觉,真的不错呢。怪不得,怪不得姐姐会对姐夫动了心思。”
感受了几位蚌女传递过来的不悦的眼神,李乡愚连连摆手,“误会了,误会了。我只是自幼听惯了市井传说,东海里的龙王是敖姓的,所以才有此一问。哈,小公主可千万不要误会。”
两只手托着脸蛋的小龙女,严肃的盯着李乡愚看了一会儿,忽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告诉你哦,市井传说里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根本就没有一只猴王敢到龙宫里去大闹,去偷根本不存在的定海神针——不过,关于你感兴趣的这一点,倒是真的。我,”幼小而郑重的龙女指着自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公主姓敖,名沫,敖丙的敖,泡沫的沫。”
然后,小龙女又伸出手指,指向那身穿凰袍的龙女道,“那是我姐姐,敖泉哦。”
“顺便说一句。”小公主看着因为紧绷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而舒坦的躺在凳子上的英俊少年,带着一丝促狭一丝期待说道,“虽然世人都说龙性好淫,可是我父王却偏偏不是哦。他膝下的几双儿女里,敖泉姐姐可是排行倒数第二的公主呢。你呀,你要是想和姐夫一样,娶到龙宫的公主,走向人生巅峰,错过了我,可就没机会了哟?怎么样,心动了吗,好眼光的少年郎?”
感受着仿佛要杀人的目光重新汇集到身上,正在喝茶的李乡愚顿时被噎住了,“沫公主殿下,我——”
“好啦好啦。我不是要和你争辩。”小龙女压了压手心,示意几位蚌女不要露出太多的气势,压得几位凡人都喘不过气来了,同时也是让李乡愚缓些吐露心迹,“你也不要急着推辞啦。我对你又不是一见倾心哦,你当上龙宫驸马的机会渺茫着呢。而且,”
龙女略带着忧郁说道,“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吗?我虽然看着小,看着是邻家小妹妹的模样,其实,我已经二百六十岁啦——而且,要等我长大成人,披上嫁衣,起码还要一百年呢——那时候,那时候,你若是见不到长生,踏不入仙门,早已是一抔黄土啦。唉,真是,真是朱颜白骨,催人意老啊。”
听着龙女说着冰冷的现实,李乡愚凝噎在那里——什么朱颜白骨啊,你不要乱用形容词啊,这是形容好看的女子的,才不是用来形容我这翩翩少年的呢!
龙女沉默的吃了几枚果子,又偏转脑袋,对着徐良玉说道,“刚刚你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不过,你现在还想要知道答案吗?”
徐良玉尴尬的摆摆手,再也不敢去看身边可人的蚌女。
这就是夏虫不可语冰么。李乡愚暗暗有些悸动,凡人浮生一梦,不过百年。我,要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