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欧拉的光线耀眼到有些令人恍惚，身处暖阳之下的商队众人却好似掉进了冰窟窿，而当一路上自信满满的天赐也收敛起笑容的时候，强烈的绝望开始蔓延。
有黑风寨守在无名谷西口，这一关是无论如何都不好过了。
罗坤的心脏仿佛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紧抓着缰绳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打起颤来。
“我知你素来狠毒，却没想到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哦呵呵呵！！”陈板超阴笑三声，“罗坤啊罗坤，要是当初你老老实实听我的，那无非就是多出点银子罢了。至于现在~~那可就不好说咯~~”
言罢他脱离队伍，直往黑风寨那边靠了过去。
“黑心狼”赵武极此时的心情并不是很好，昨天夜里黑风寨上上下下都在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突然就收到陈板超派人送来的密信，说是今天有肥羊会进山一定不能错过，结果寨主莫风离就把这任务安在了他的头上，直接导致他和手下这一帮兄弟全都败兴而归。
要知道，从丹徒镇到永耀城这一路上的歇脚小镇里不知安插了多少黑锯山的探子，只要是沿途经过的商队，不论规模大小更不论人数多少，全都会被上报到各个山头和寨子，如果这两天会有肥羊经过的话黑风寨里肯定早就知道了，哪还轮得到他陈板超偷偷告密。
然而大哥安排的任务他也不能不做，况且万一真因为他的懈怠错过一条大鱼那可就亏大发了，所以此刻他才会带着满满的怨气堵在这无名谷的一头。
眼看黑风寨居然出动了三当家，看谁都不顺眼的陈板超也不敢再做出平日里那副嚣张的样子了，反而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大礼。
“三爷好！”
“肥羊呢？”
“那不就是嘛~~”
陈板超指了指以天赐为首的小型商队，赵武极只一看便彻底拉下了脸。
“就这？”
“诶……就这……”
“就那么点货的商队能有几两肉？陈板超我看你怕是活腻了吧！”
“瞧三爷你说的~~这商队再小，只要连人带货一起吃下肚，那不也算是块大肥肉了嘛~~”说着说着陈板超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口袋，“况且我这里专门准备了孝敬三爷的小礼物呢~~”
“哦~~？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啊~~”
陈板超这意思赵武极哪能不明白，杀人越货一个活口都不留的事黑风寨认第二的话那这黑锯山里怕是没有哪个山头敢认第一了！
嘴上装傻的赵武极接过袋子之后还不忘顺手掂上那么一掂，以他多年来打家劫舍的经验，这里头最少有五十个银奈尔，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再加上那一整个商队的货，至少拿回去交差是绰绰有余了。
“罗坤！你过来！”
在见到陈板超和赵武极私底下的卑劣交易之后，罗坤的面色阴沉到能滴出水来，但如今面对的是方圆近百里之内一手遮天的黑风寨，能保住这二三十人的性命他就已经烧高香了。
“三爷好……”
在黑锯山里“三爷”这个称呼其实也不稀罕，凡是有三个或者三个以上当家的土匪窝里都有个“三爷”存在，但要说不管谁见上了都得尊称一声三爷的，那便只有他黑风寨的三当家——“黑心狼”赵武极有这个资格了。
“现在的情况想必你也大概清楚，货全留下，再把所有人身上的钱交出一半来，我便不伤他们性命。”
“还不快快拜谢三爷的不杀之恩！”
又气又怕的罗坤是多么想拒绝，但不论他如何努力，却连一个简简单单的“不”字都说不出口，只能任凭狗腿子陈板超变本加厉地嘲笑着自己。
另一边，静观事态发展的天赐也快憋不住笑了，他一扬马鞭，飞也似地赶到罗坤的身边，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他不停发抖的身躯。
“许久不见，不知三叔和二位伯伯近来可好？”
“三叔？”
“三叔？？？”
这简简单单的一声问候仿若晴天霹雳，陈板超和罗坤在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呼之后齐刷刷地一甩脑袋，死死盯住佯装严肃的天赐，倒是突然“降级”为叔叔的赵武极一句话不说，只是用那一双锐眼不停的上下打量着这个印象中并不应该存在的后辈。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而且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改名换姓并与家中断了联系，怎么可能会有晚辈知道他如今姓甚名谁，更何况他是家里的独子，根本就没有排行老三这一说。
突然，两年前的回忆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浑身金光的老者、两个初出茅庐的娃娃，以及战无不胜的大哥第一次落败……
“你是……小天赐……？”
“承蒙三叔挂念。”
说实话天赐挺讨厌那些长辈和前辈叫自己的时候非得在前头加个“小”字的，他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天天管他“小天赐”“小天赐”地叫着算个什么事嘛！
不过他最多也也只敢在心里吐吐槽过一过嘴瘾罢了，真要他当面表现出不乐意那他肯定是不会这么做的，毕竟这些前辈们也没有坏心。
“两年多不见你这小家伙长高了不少啊！”
“害，总得长一点的嘛，我变化已经很小了，现在的阿野跟那时候可是大不一样了。”
“哦？快说给我听听！”
“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聊得火热，这可把其他人给给看傻了，尤其是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陈板超。
“三爷……这……”
“嗯？你想问什么？”
“不是……我就是……”
“这是我大哥钦点的黑风寨弟兄！”赵武极大笑着拍了拍天赐的肩，“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小天赐你居然会跑去当个劳什子的商队护卫啊哈哈哈哈！”
“害，我本来就打算回家安安心心过个年，结果硬是被学院里的院长给坑来当护卫了。”
“天辉灵院的院长，我记得是萧玉儒萧老爷子吧？”
“对，就是他。”
“哈哈哈哈！看来你在学校里过得不错啊，跟院长都熟络上了！”
“三叔言重了，其实都是看在老村长的面子上而已。”
“可不能这么说，永耀城里的那几个老家伙可没有一个是好糊弄的傻子。”
完全插不上话的陈板超此刻慌得快要原地爆炸了，任他千算万算也不可能算到罗坤这次找来的护卫长居然和黑风寨有着不菲的关系，而且看起来还是三位当家的后生晚辈。
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陈板超现在的心情就两个字能形容，那就是后悔，如果非要加到五个字，那就是相当的后悔。
“年后回永耀城的时候我一定要去寨子里见见两位伯伯。”
“哈哈哈！等你来了大哥他一定会操办一场最热闹的欢迎宴！”
“话说回来，三叔你刚才跟这二位都聊了些什么啊？”硬扯了大半天之后天赐见时机差不多了，赶紧把话题绕了回去，“我看罗坤大叔好像很紧张的样子，难不成……？”
“哈哈哈~~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呢~~”
说这话的时候，赵武极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满头大汗的陈板超，其中的意思并不难理解，他想让陈板超自己来圆这件事。
“那什么……我们……”
“你们？”
“我们……聊了……”
“聊了什么？”
“应少侠我错了！”
或许这时候陈板超会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读点书，不然也不至于在这种紧要关头连个屁都没能憋出来，实在组织不出语言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伏地而跪，“邦邦邦”地磕起了响头。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是我被猪油蒙了心！”
“求求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绕了我这么个草莽粗人吧！”
原本天赐还以为他会死皮赖脸负隅顽抗，结果这家伙也是真的“能屈能伸”，为了能活下去什么脸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他以后在鹏捷商会的那帮小弟面前还怎么立足。
“罗坤大叔你觉得呢？”
“自然是听三爷和应少侠的。”
开玩笑，罗坤恨不得当场就把陈板超碎尸万段，但是黑风寨三当家还搁这儿站着呢，他哪里敢越俎代庖发表意见？
“三叔你认为呢？”
“我看不如把他剁了算了。”
“三爷饶命！三爷饶命啊！！！”
赵武极不愧是黑锯山三大恶人之一，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把陈板超吓到差点失禁，血肉模糊的前额更是在石子地上磕出了一滩刺眼的猩红。
“三叔，我看不如留他一命吧。”
“心软了？”
“倒也不是心软，毕竟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当护卫，还是不要见血了吧。”
“那便依你好了，他是死是活于我并无什么区别。”
在天赐看来陈板超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就这么把人杀了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合情理。
但如果他知道就在十多分钟之前陈板超还频频暗示赵武极把他们整个商队连人带货一起吃干抹净的话，那天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自动手以绝后患。
“多谢三爷不杀之恩！！！”
“多谢应少侠求情！！！”
有句老话说得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保住小命的陈板超不可避免地要把马车上的货物全部交到赵武极的手上。
时值年关，鹏捷商会准备了好些价值不菲的年货打算要送去丹徒镇里狠狠赚上一笔，为了确保路途上万无一失，商会的会长派出了陪着自己打拼多年的左膀右臂，只不过没人能想到十几年里从未出过差错的陈板超这次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了钛合金钢板上。
至于这一趟到底亏了多少，他又将受到多严重的惩罚，就只有陈板超自己知道了。
在于黑风寨的弟兄们别过之后，天赐快马加鞭追上了带着商队先行离开的罗坤。
他们俩在鹏捷商会的人哭丧着脸原路返回的时候就商量好了一套说辞，大概意思是天赐痛批了陈板超的无良行径之后得到了赵武极的理解与支持，还顺带着渲染了一波黑风寨匪徒的重情重义。
总结一下就是他们的护卫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三寸不烂之舌赢下“文斗”，这才保全了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和货物。
不得不说天赐和罗坤的文化水平也实在算不上多高明，他们一拍脑袋合计出来的这剧本别说其他人，甚至就连小轩都不一定相信。
且不论这黑锯山一向都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从来就没有靠嘴皮子这一说，光是那土匪山贼痛斥陈板超的桥段就根本不可能发生。
要是那些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贼人能有这般情义和胸怀，那东特境内的母猪有一只算一只全都是上树的好手！
天赐当然也知道自己胡诌出来的连篇鬼话没人会相信，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对他表示出满满的感激之情，这种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偶尔来上那么一次还是挺不错的。
傍晚时分，商队勉强算是比较顺利地走出了山，还没等他们赶到下一个歇脚的镇子，天空中就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应少侠你看，天上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这雪下得可真早，来年一定会大丰收的。”
“是嘛，十强赛也该开打了吧……”
老人们总说瑞雪兆丰年，只是有些人再也瞧不见了。
离开了黑锯山之后商队的气氛就逐渐变得火热了起来，起先并不怎么交谈的旅人们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扯起了家长里短，时断时续的风雪也给这后半段无趣的旅程增添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
并没有人去深究天赐为什么不再笑了，他们只以为护卫长不喜欢冬天。
几番舟车劳顿后，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罗坤朝着身后的车马和旅人激动地宣布：“丹徒镇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其他人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这道理罗坤比谁都懂。
在十来天的接触中，他深刻意识到这个叫应天赐的年轻人一定不会局限在这小小的一方城池当中，而是要展翅去往更高的天空，所以他只是简单地送上了几句诚挚的祝福便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
入夜的丹徒镇很安静，习惯了永耀城之繁华的天赐倚靠在床头，莫名涌出的杂乱思绪在他的脑畔反复碰撞，久久难以入眠。
第二天清晨，循着模糊的记忆，天赐来到了星辉商会的分会所在。
“客官要买点什么？”
“我想问问有没有往应家村去的马车，顺便买点这个。”不太好意思白蹭马车的天赐从最顺手的地方抓了一把散称的小糖果。
“我给你瞧瞧。”小二拿起一本看上去像是账簿的本子翻了翻，“年前再没有往应家村送货的安排了，不过往牛家村的倒是有一车，不然客官你跟那一车走？”
应家村附近没有驿站，天赐也没有准备买马的钱，所以他只能去蹭星辉商会的“快递专列”，这在交通并不怎么发达的丹徒镇里是常有的事，小二自然见怪不怪。
外面还下着小雪，天赐一想到两家村子中间隔着的那十多里地就头疼得不行。
“也行吧，什么时候发车？”
“十点。”
“十点？”
“是，现在离发车还早着呢，要不客官你再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要买的？”
天赐有点想哭，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想着能早点回村里去，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不了吧，有这些糖果就够了。”
“得嘞~~”小二飞快地拨弄着算盘，不一会儿就报出了价格，“一共十五个铜比索~~”
“我听说有这个能打折。”天赐一边掏钱一边给小二递过去一个和银奈尔有些相像的小印章，这是他离开永耀城之前魏贤塞给他的，上面还刻有他的名字。
“这是？”
接过印章的店小二找来了店长，而在那位胡子斑驳的老者确认了这印章的真实性之后，两人对天赐的态度就变得出奇的好。
“原来是贵客上门，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没事，这些打完折之后是多少钱？”
“小小糖果就当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好了。”
“没必要吧，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一番推脱之后天赐还是按照原价给了钱，虽然他现在手头有那么些拮据，但也还没沦落到连几个铜比索都要斤斤计较的地步，之前掏出印章也只是想试试这类似于会员卡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而已。
“小客官这是要去应家村？”
“是的。”
“回家过年？”
“对。”
“刚好现在商会里有几匹用不上的马，不如客官你先骑去？”
“哈？这也行的吗？”天赐听到这话人都傻了。
“旁人自然不行，但客官是我星辉商会的贵宾，当然可以享有这样的特权。”
“那费用呢？”
“费用的话……”老店长咬了咬牙，“分文不取！老夫只希望客官能善待马匹便足矣。”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天赐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个小小的印章居然这么管用，如今便宜都送上门了又岂有不占之理？
再说了，这钱等他过完年回来的时候按照驿站那边租马的价格给不就完事了，反正东特的新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没个几天。
在一片白茫茫的荒草地上，头戴毡帽、身披鹿皮大衣的天赐迎着呼啸的风雪策马扬鞭，着实有几分江湖意味。
只要过了雁山，村子便就在眼前。
放慢了速度之后雪势也小了许多，住在村子最东头的老村长应天游似乎不在家，天赐敲了好一阵门都没人回应，于是他再次翻身上马打算回自己家去。
就这么走着走着，他的视线突然被满地雪白中的一团不明物体给吸引了过去，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个穿着大红色棉衣的小孩子正傻乎乎地坐在田埂上发呆。
“谁家父母心这么大，居然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
看样子这小孩是村里某户人家的，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天赐把马拴好之后便坐到了他身边，打算陪着一起等他的家人过来。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呀~~？”
“额，你会讲话吗？”
“嗯~~”
“那你会念自己的名字吗？”
“小~~”
“小？”
“小~~”
“小什么？”
天赐还没搞明白这小孩说的是啥呢就被一团雪球给砸了个正着，随后一个手里抓着好几坨雪块的小男孩闯进了他的视线。
“坏人！快放开小小宝！”
“坏人？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快放了小小宝！不然我就叫人了！”
“我不是坏人……我是这村里的……”
“你还说谎！看招！”
小男孩不由分说地连着丢出好几个雪球，惹得天赐一阵好笑。
“慢着慢着！你应该是小虎吧？”
“你认识我？”
“果然是阿牛哥的弟弟，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你才三岁都不到呢。”
“诶？你真的是村里人？”
“那还能有假？”
“唔……”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的应小虎陷入了思考之中，“难道是阿野哥嘛，可是我记得阿野哥还挺高的，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矮……”
“喂喂喂，你小子说什么的呢，有胆子的就再说一遍。”
“啊！我知道了！你是阿宝哥！”
“猜对了！来！奖励你一颗糖！”
天赐自己都没想到随手抓的一把糖果居然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而一颗齁甜齁甜的糖果进嘴之后应小虎也老实多了。
“小小宝是他的名字吗？”
“不是他，是她，小小宝可是女孩子！”
“额……”
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还是个女娃！
本来天赐就已经很想吐槽这个过于好养活的名字了，如此看来阿牛哥爸妈的取名功力甚至比他老爹应大壮还要更胜一筹，他实在难以想象这小小宝稍微长大一点之后会对自己的名字作何想法。
不过这是别人家的事，轮不到他应天赐来管。
“以后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知道啦~~”
嘴里嚼着糖块的应小虎一脸陶醉，显然是完全没把天赐的话听进脑袋里。
“行吧，那我就先走了，你也赶紧带着小小宝回家去吧。”
“诶？为什么是我带？”
“什么为什么是你带……你妹妹你不带难道还是我带？”
“可是小小宝是阿宝哥你的妹妹啊……”
“神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