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之上，清风微过。
程镜伽见白鸽，闭口不言，只是扭过头去看天边夕阳。
李但是看着她，赵影星看着李但是。
云是淡淡轻轻的，难以捉摸。风起于青萍之末，无处不在。
夕阳的西落却是亘古不变。
白鸽已经落到天元道人的手上，李但是的余光这时才瞥到天元道人耳旁鬓间的白发。是不是江湖人最容易让人忘了岁月？
天元解开信鸽腿上所束的纸条，李但是仍在看着程镜伽的背影。一袭青衫，在夕阳斜照下影子被无情地拉长。
她的头发看起来就很柔软，被阳光装饰了淡淡的金。李但是却突然想到再过十年二十年，几千个日出日落是不是她的头发是不是也会变成银色。人间之不可抗衡概皆如此。
最苍凉的就是长河落日，美人白头。
他心神空灵，看着夕阳落下，觉得很像一招剑。
他便想到了一招剑。
白鸽又飞到固北亭上，程镜伽也转身，众人一齐望向天元，等着他发话。李但是仍在看着程镜伽的方向，但不是她而是那道空灵。
赵影星一直注意着他，面上也挂着淡淡的笑，心里却已经在骂了。
难道世界上真正的天才真的是见到什么都能有所领悟，武学再进一步的吗？
天元酣畅而笑，道：“程师侄且请解开此人穴道，任他离去。”
他又对进入空灵状态的李但是说道：“三日之后，此地再见，若你能洗清冤屈，武当上下必为你赔罪。”
程镜伽嗯了一声，眼睛中仍是一团雾气，看向天元，表示疑惑。
赵影星也问道：“不知道前辈是看到了什么，有了把握，不怕此人逃之夭夭？”
李但是却听之未闻，脸上神情依旧。
天元淡淡，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敬仰和得意，说道：“真人二十年前传下掌门之位，游历四方而去。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仍是和本派保留了联系。此时真人便在滁州，三日之内，可到江南。”
程镜伽便横起箫来，准备为李但是解穴了。
赵影星面露震惊，又变为微笑，再也没有任何疑惑。
……
一个名字，就能解决所有担忧。
真人，世上也仅有一位真人，便是武当黄真人。
谁是武林这百年来的传奇？
是做出“齐鲁青未了”的那位随心所欲不逾矩，偏偏要和江湖人讲规矩的儒家矩夫子？
是一剑出，满城雪，灵犀之间，天外飞仙，折尽天下剑，隐居北地剑神山，只饮黄河剑神泉的那位剑神叶吹雪？
是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江湖称魔教，自称圣教的白玉京的教主，最神秘的一代魔头白玉京？
是藏地圆月寺的那位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深之又深，玄之又玄的大地禅师？
还是蜀中唐门不世出的绝顶天才，让暗器走到阳光下，从不背面杀人的唐家唐二先生？
都是，又都不是。
这五人无疑已是天下五绝，人间仙佛，用李但是的眼光来看，应该是都已见到了自己的玄，能谈玄，便是仙佛的境界。
但世间更有黄真人。
所以夫子的规矩只能在泰山之东，叶吹雪的剑也只能插在北境剑神山，天上白玉京只能在天上，大地圆月寺只能在高原，唐门的暗器也出不了巫峡。
这才是真正的传奇。
二十见水入道，三十心动下山，一柄真武剑，荡尽天下群魔。四十创一功三诀，五十称天下第一，七十下山云游，御风凭虚。
道骨本天成，真人偶得之。世间真正的天才不从来都是走出自己的路？
立武当道统，压千年少林，执正道之牛耳，齐达摩之威名。
一人之力，一功三诀，便要胜过少林七十二绝技，十二部经典。
一人之力，便会让人遗忘武当仅有五十年的历史。
一人之力，便能让江河清，湖海晏。
什么是天下无敌？这就是天下无敌。无人敢为敌，无人欲为敌，无人能为敌，直至，无人为敌。
这就是真人，武当黄真人，无败真人。
……
山峦上的风还在轻轻地吹，程镜伽玉箫已经横在胸前，她没束好的鬓上的青丝微微晃动。
李但是仍在空灵的境界之中，却对外界的声音听的是一清二楚。
他轻轻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已经勾勒好了一剑。
程镜伽出手极快，直点他左肩肩井穴，只此一啄，快速收回。
天元咦了一声，赵影星也咦了一声，心想难道峨眉的七星锁江解起来如此简单？
李但是睁开双眼，笑道：“没瞒过你？”
程镜伽面上古井无波，道：“李公子修为精深，峨眉的粗陋手法如何束缚的住。”
天元，赵影星两人此刻才恍然，原来李但是早已用身后内功冲过了七处穴道中的六处，若是程镜伽接着点下去，反而是又定住了他。
天元两眉一揪，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问道：“那我刚才若是真的要直接斩你？”
他话才到一半，李但是便抢道：“右手还能动弹动弹，剑也就在膝盖上，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我还又以为你视死如归。”
“我脑子又没坏掉。”
……
说话间，江声依旧，夕阳却是已经只看得见些余晖了。
李但是奋身而起，冲破车厢，膝上铁剑已经出鞘，一剑斩落。
剑落，夕阳落，人落。
这便是他新想出的剑，夕阳落。
这招剑，还是仅有一个字，便是快。
快在夕阳真落之前，剑先落下。
夕阳会落下的地方，这把剑都会先一步落下。
就像春雨，这是另一种的快。
求极得极，这是极快。
李但是对天元微笑道：“承让。”又对程镜伽说道：“再会。”
然后扭头对赵影星说道：“不再见。”
说罢他就大笑离山，头也不回，犹有余声：“三日之后，此山再会。”
……
他的剑已经插在他左边的鞘里，看不见了。但那道剑光留下的印象却在几人心里，久久不能去。
良久，天元才吐出一口气来，说道：“单看剑术，已在本门天象掌门之上。”赵影星附和道：“再过十年，或许他真的可以上剑神山，问一问叶剑神的剑了。”
他心里有些佩服，更有些嫉妒。总有一些人，他们走路，吃饭，心里都带着一把剑，还能随时随地从日常景象中领悟出一些招式来。
能这样的人，百年而来，仅仅六位。五方仙佛，一位真人。
程镜伽却是一直沉吟不语，只是站在崖边，去看天边最后的余晖。
李但是并不是愿意炫耀剑法的人。
他那斩出的一剑，其实是为了证明程镜伽所言不虚，他的剑术确实很高。也是为了展露一下功力的深厚，来证明两人之间并没有私情勾结，避免程镜伽处境尴尬。
这一式夕阳落的含义，不知道程镜伽又懂了多少。
夕阳已经缓缓落下，终究是无人可以阻挡。李但是也已经下山，程镜伽的脸也消失在了阴影之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自然也无法知道她心头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