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马蹄轻快。
不过半个时辰，遥遥的地平线上就升起来一道灰黑色的矮矮的城墙，隔着细雨，远远望来，好像神人随意抛下围出的腰带。
白马神骏，人还年青。无论何时，李但是的脸上似乎总是带着笑，就是最干净的笑容，没有掺杂任何其它情绪
他见到城墙，反而不着急了，扼住马头，扶了下斗笠，任凭白马随意地踏着步子，缓缓地行。他从马鞍边上解下那个葫芦来，轻轻地饮了一口，酒香袭人，似乎春雨里也带了点酒气。
一人一马晃荡着，城池就近在眼前了。应是细雨惹人闲愁的缘故，看门的士兵也零零散散地躲到城门口小屋里去了。李但是一夹马腹，轻驰而过，却在城门通道处咦了一声，伸手往墙上一摸，摘下一枚铜钱来。
这铜钱显然是被人以特殊手法打在城门通行之处，若是过得快了，或是看的不仔细了都很难发现。李但是轻轻一笑，都三年了，还是这样的手法，自己也都形成习惯了，每过城门，非要仔细看它两眼。
铜钱上泛着些铜绿，被人端端正正地刻了一个“玉”字。
金玉堂生意做遍天下，但总舵在江南，总还是在江南更出名些。这样的一枚刻着“玉”字的碧玉铜钱，江南江北，无人不知是金玉堂大掌柜孙玉玉的手笔。
持此信物，可以直接提取万两白银，或是求见大掌柜，满足一个不太过分的愿望。
李但是把铜钱收入袖中，只觉得孙玉玉越来越懒了。不愿意派人迎接，更不要说亲自等候，只是留枚铜钱，便要对他李但是招来喝去。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但有的时候很没面子的事情也要去做一做，就因为是朋友要你做的。
孙玉玉不仅是金玉堂的大掌柜，更是他李但是的朋友。李但是甚至觉得后一个身份比前一个要尊崇许多。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街上有雨行人少，他一用力，马匹飞驰，呼啸而过。
虽然孙玉玉没告诉他人在哪里，但江南都知道“花最繁处金玉满堂”这八个字。他只管去花最盛的地方便是了。
马蹄声渐渐，便到了花开的最好的一家宅院。
春色从来都是自由的，锁不住的，一丈高的墙头犹有一枝红杏出墙而来。
李但是轻拍白马，纵身而起，悄无声息地越过墙头。只见满园桃杏争春，一片繁景。他不愿意破坏这里的花，手掌轻拍树枝，飘身而过，进到屋檐下。
屋檐下已经绕着一张圆形桌子摆了两张躺椅，一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人就正在躺椅上躺着，人如其名，好似白玉雕刻而成，不像凡间之人。
孙玉玉腿上小心的盖着毯子，人却已经闭上了眼睛，眉弯，鼻挺，含笑间无比温柔。
李但是叹了口气，也不管身上的雨，随手把斗笠一抛，潇洒地落上了另一张躺椅。
中间桌子上摆着两碗昂刺鱼汤，汤已经熬成了乳白色，豆腐在里面起起落落，带着青青的小葱。
“你来得比我想得快了些。”孙玉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侧过头来，带笑对他说道。他的眼睛里是一泓秋水，清澈见底。李但是看着，心里却有些难受。
“我总是要快一些的”李但是平淡地说道。不管是剑，还是人，都要快一些。比什么快一些？比想象的快一些。
“赖十二这些年犯了很多错，但也做了很多事，你不该杀了他的。”孙玉玉道。
李但是一笑，道：“他的是非功过与我无关，我杀他只是因为他欠了我一笔债。”
孙玉玉有些疑惑，问道：“什么债？”
李但是捧起鱼汤，喝了一口，斩钉截铁地说道：“十二两六钱！”
“十二两六钱？”这不过是一笔小钱，对江湖上的侠客来说仅仅是一把普普通通或者勉强说品质尚可的精钢剑，为此却要杀掉水陆两吃的十二鱼龙帮帮主？
李但是眼眸黯淡，说道：“过江是要坐船的，坐船是要有人撑船的，撑船的老伯却换了一个。”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他却看在眼里。
“有一次大雨，正是原来那个老伯让我到他草屋里避了避的。他还有个姑娘，不能算好看，但总会偷偷地瞄我。”李但是话说到这里，孙玉玉就明白了。
十二鱼龙帮两个月前看上了过江的这笔费用，征召江两岸一切船只，蚊子腿上割肉，他全都看在眼里。这种事总是明面上做得漂亮，说是买船，背地里的隐私勾当谁都明白。
李但是接着说：“老伯的船值十二两六钱，我想他总要还这笔债。”
孙玉玉忍不住地问道：“那老伯和姑娘呢？”
李但是瞥了他一眼，认真地说道：“死了。”
没了活路不就是仅剩下死路？
李但是接着说道：“确实是赖十二倒霉，遇上我这么个能看见他看不见的小事的人。”
孙玉玉道：“更倒霉的是这并不是件小事。”
两条人命，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小事，起码在李但是和孙玉玉的观念里。他没有再接着问李但是，因为他知道虽然有什么“江湖人命如草，普通人命如金”的道理，但李但是是绝对不会把这个作为杀赖十二的理由的，回他的依旧只会是一句：我乐意。
就像李但是笑是乐意笑，学剑是乐意学剑，杀人也是乐意杀人，并不会再找其他理由，尽管有许多理由好找。
但又幸好他也很懒，大多数事情是他不乐意去做的，不然许多人要没了活路。
孙玉玉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可他还有些别的话必须要说：“那赖十二死了，他的十二个分堂还在。群泥鳅无首，起更大的乱子，你没想过怎么办？”
李但是微笑，看他一眼：“你以为我来干吗？孙大掌柜，难道还对做生意没了兴趣？最麻烦的人都替你解决了，你不应该送我笔钱，好好感谢我一番？”
孙玉玉只觉得头有点大了，烂摊子总是要他来收拾。
他晃了晃头，努力把这件事先放到脑后，想起这次来的正事，开口道：“你应该听过卓人远和风七七这两个名字。”
李但是点了点头，答道：“武当卓人远，峨眉风七七，都是名门正派这一代算得上出色的弟子。据说卓人远虽然年轻，但清风剑法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功力，深受武当器重。”
孙玉玉叹息了一声，正视着他的眼睛，等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但他们都死了，死在江南。”没等李但是疑惑，就接着说道：“正面，一招，一剑穿胸。”
谁能这么快，快到只需要一招？
如果要列一个清单，不会太长，但肯定会有他李但是的名字。
李但是等了等，也叹息了一声，说道：“世界上是没有第二个李但是的。”
孙玉玉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世界上是没有第二个李但是的。”
细雨飘摇，风轻轻地吹过，屋檐下的人脸上凉嗖嗖的，是长久的沉默。
李但是突然笑了一声，说道：“但总也有人有同样快的剑。”
“是的，但我已看过尸体。”这句话的意思是却是很像他的手法，就是他看了也觉得像。
李但是眉毛一挑，说道：“你认为是我？”
“当然不是你。李但是从来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就算做了也不会瞒着我。”
“那就没什么关系。”李但是听到孙玉玉的这番话，心里满意。
孙玉玉却又叹息一声：“但别人不会这么想的，武当天元道人，峨眉程镜伽已经离山，要来找你讨个说法。你这名声起的快，麻烦来得也快。”
武当一直有青黄不接之忧，第二代尚有几个出色弟子，第三代却是仅有卓人远一人。卓人远死在江南，第二代长老天元道人亲自下山来讨说法也是出于无奈。峨眉程镜伽更是这几年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峨眉三代弟子的执牛耳者，据说武功已经极高。
李但是轻轻一笑：“那又有什么关系？江湖来来往往，有谁真的无辜，是生是死，不过是撞上了，遇见了，恰逢其会罢了。”他摆摆手，接着道：“是我便是我，不是我便不是我，若是他们搞错了，我又何必去给他们一个说法。”
“更何况我和他们说那一天我睡了一天的觉，他们就会信了吗？”
“恐怕很难。”
“那就由他们去。”
他生性洒脱，只觉得能有一两个知己信任就足矣，峨眉武当远在天边，又何必去给他们解释。孙玉玉来通知他，他自然是很承他的情，但要他涉身其中，找出真凶，却是不愿为之。
孙玉玉也知道他的脾气，明白他拒绝的意思就是他不乐意，垂下眼帘，也不再劝，平静说道：“若是需要，你尽管来找我。”他眼神沉静，像一泓秋水动也不动。
李但是哈哈一笑，拍了拍扶手，说道：“那现在还就需要请你帮个忙。”他眼睛眨了两下。“给我找一张舒服的床，让我睡一个舒服的觉。”
孙玉玉手指抖了一下，无奈说道：“好。”
李但是一拍躺椅，轻身而起，眼神不由自主地扫过孙玉玉盖着毯子的腿，就算看不见，但任何人都能想象到这应是两支修长笔直，应该很有力的腿。
可李但是的心里却全是悲哀。苍天是不是真的容不下完美？为什么这样完美的人偏偏站不起来？
他每想到这节，都要难过一遍。但他毕竟还是洒脱，飘在空中朗声说道：“走了。”然后几个起落，人就从满园春色消失不见，只有躺椅上还剩了些水迹。
孙玉玉换了个姿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站不起来虽然可惜，但他更愿意多去想想已经得到的，已经足够幸运。
他手指轻弹，铜钱向后飞出，轻声说道：“照顾好李公子，帮他结账。”
一个娇脆的声音在房里响起，带着笑意：“知道了，李大侠还真是飞来飞去，正门从来不走的。”
孙玉玉一笑，轻声喃喃道：“在站不起来的人面前走路，难免也太残忍了。”
难道李但是一直用手掌，用轻功来去便是为了不触动孙玉玉那根可能脆弱的心弦？同时也在告诉他站不起来算不了什么，照样能来去无碍。
院内春雨淅淅沥沥，桃花，杏花在风雨中绽放，一时烟景，颇为动人。孙玉玉看着院内的雨，只觉得世界上能有一两个知音也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