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把嘴边放肆的话生生咽了下去,过了良久,才挤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和大哥一样,都是坐不得王位的人。”
白涿风的面色陡然变冷,眼底的浓黑中射出一道寒光,剑一般地打在他脸上。
二人对峙着,寒风掠过他们的衣袍,发出轻擦的响动,除此之外,便只有寂静一片。
过了良久,白涿风沉缓道:“别觊觎你不该觊觎的东西。”说罢收回视线,甩了甩衣袖,就要带着旁侍从他身侧擦过。
白旱麓见他离去,玩世不恭地扬了扬脖子,故意拉长声音:“大哥……这句话,为弟也送还给你。”
白涿风一瞬间缓下脚步,随即又不动声色地踏雪而去。
此时已近晌午,不远处亭中的白盟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也不知道他望了多久。
“你猜他们在说些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身后没有回应,这句便像是自言自语,轻飘飘地弥散在雪里去了。他等了片刻,扭过头去探寻,目光落在倚靠靠在栏杆旁的身影上。
那是一袭天青色的衫子,颜色很淡,上面缀着的银白绣菊时不时闪着光。顺着衣领望上看去,脖颈和面皮的肌肤白得像素,甚至微微透明,下面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人极瘦,骨节突出,唇上和皮肤一样没有血色,一副病入膏肓的相。
白盟阴见他这个样子,用略带嫌弃的眼神快速掠过,最后停在他微微颤动的睫羽上。他怀中抱着一只毛色湛白的雪狐,正偎在他臂弯里合眼打瞌睡,他手下轻抚着,人似睡非睡的样子。
“这支舞真美。”
他答非所问道,抬起眼皮,露出琥珀色的瞳孔。似乎是久在病中,他的声音中气不足,虚弱无力。话音还未落,他猛的咳嗽起来,紧皱眉头,胸前起伏激烈,惊醒了那熟睡的狐狸。
白盟阴不自然地挪远一些,深怕他过了病气给自己。
“我猜不消一夜,全城的舞姬艺伎都会争相模仿起来。”他重新镇定下来后,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白盟阴先是皱起了眉头,略带疑惑地看向他,随后细细领会了一番,勾起唇角望着远处的雪景。
“这样一来,可就有好戏看了。”
——
百昭这边被那人搅了兴致,登时也觉得身上疲乏起来,她带着白晏宁,直接回到了雅仙居。
一进门,初儿忙来给两人解下护风,拂一拂风雪。
白晏宁看起来丝毫不外道,自顾自解开大氅,摘下皮帽子,对着初儿吩咐道:“初儿姐姐,烦你去张罗些茶点来,茶要热热的,果子要小厨灶的饴酪。”
百昭笑着撇了他一眼:“你到我这里都做起主来了?”
白晏宁嘿嘿一笑,手背在身后,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初儿看他这个娇憨样子,让人生不起气来,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便出门而去了。
百昭在炭盆前暖手,无意间瞥到了昨夜白纵至待过的几案和屏风,书纸还是摊开的样子,桌脚的矮梅似乎更开了一些,幽香四处弥漫。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自觉地就去想他此时此刻到了哪里,在做些什么。
白晏宁见她发呆,歪着头瞧她:“王嫂?”
她倏地回过神来,将手收回来,转身坐在了棋盘旁的蒲团上,百无聊赖地捏起棋子。
白晏宁来了精神,也飞快地窜过去,在她对面坐好。
“来来来,我们下一盘吧。”
百昭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不会。”
白晏宁愣住,有点吃惊,常听人说大家闺秀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对面这位是翁室的女公子,对下棋不通也就罢了,竟然直接说不会。
“呃……我教你。”他略感无奈地说道。
话说初儿取茶点的路上,心里头还有些犹豫,这地方是瀛王宫,主子又刚刚开罪了王后娘娘,她这一行难免碰壁,不成想小厨灶干事的人一个个对她都客客气气的,麻利地按她要求蒸好了糕饼,又装在食笼里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她。
其实她不知道,早在自家主子进宫前,白纵至就打点好了一切,料定王后难免为难于她二人,就收买贴补了宫里头管事的太监姑姑,叫主子在暂居的这段时间,衣食用物供应如旧。
回来路上,一个穿细花袄子的宫婢追上她的脚步,喊了一声:“姐姐”,声音清脆悦耳。
初儿下意识停下脚步,扭头望去,但见一个约摸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脸儿圆圆白白的,眼睛大而明亮的姑娘快步向她走过来。
“这帕子是你掉的。”她走近之后,举起手里面捻着的一方丝帕,正是初儿方才忘在小厨灶的。
“诶呦,看我的记性,真是谢谢你了。”初儿笑起来,接过来说道。
“不必客气,你是哪个宫里的人啊?”她说着便和初儿并肩走着,闲聊了起来。
初儿见她为人纯善,也随口和她聊了几句,等到不顺路的时候才各自分开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她回到百昭那,见主子和小公子正下着棋,就轻轻退了出去,准备烧水烫茶。刚出门口,就听见白晏宁喊到:“这棋不能这么走啊!”紧接着就听到了百昭懒懒的声音:“怎么不能这么走。”
“要按规矩下啊。”
“规矩是旁人定的,我向来不按规矩做事。”
“……”
初儿笑了笑,隔着一扇窗户都能感受到白晏宁的无可奈何。
半柱香时间,初儿将热茶和茶果端了进去,放在两人面前,随后就回自己房内去了。
白晏宁一边咬着点心,盯着棋盘看了许久,迟迟不落子,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这么赖皮的人。”
百昭假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伸出手就要去掐他,被他嬉笑着躲了过去。
某一瞬间,白晏宁嗅到了她袖口带来的一缕香气,淡淡的,很宜人。他顿了片刻,忽然很认真地同百昭说:“王嫂,以后我就叫你姐姐好不好。”
百昭挑了挑眉,心里想着这不就是个称呼,又能有什么区别。
“随你开心。”
白晏宁嘻嘻地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
百昭忽然想起来什么,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问他:“晏宁,我问你,你们兄弟几人?”
“嗯……一共七个,还有个比我小的弟弟,尚在襁褓中。”
百昭“哦”了一声,又问道:“瀛国没有女公子吗?”
晏宁看了她一眼,“没有,我没有姊妹,所以才想让你当我姐姐嘛。”
两人又安静了片刻。
“四公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问四哥干嘛?”
“好奇啊,这些个公子我都见过了,只有一个四公子还未照面。”
“四哥身患疾症,平日里少有出门,哪怕是些重要的宴席,父王也都给他免了去。”
“他得了什么病?”
“痨病,整日里咳得厉害,身子很虚弱,脸色也不好。”
百昭“哦”了一声,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不过,我四哥是个顶聪明的人,虽然同我比还差一点。”白晏宁又咽了一口点心,伸手去拿茶盏。
真是不害臊,百昭白了他一眼,这种不知羞耻的自信,让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狂妄自大的祁乐。
“怎么个聪明法?”
“天文算法,样样精通。”白晏宁“嘶”了一声,像个小大人一样,分析起来。
“大哥善兵法,五哥工箭术;四哥会看星象,懂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喜欢作弄别人。”
百昭心里想着,这同祁乐的行为简直如出一辙。自倚一个好头脑,就总把别人当成傻子蠢货,捉弄起来乐此不疲。只是不知道,若是这两个人到了一起作对,能演上一出怎么样的好戏呢。
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托着腮往窗外看去,同白晏宁说话下棋,羲和都已经西沉。天边云卷云舒,染上霞色,自己的思绪不知不觉又飞到哪里去了。
傍晚时分,正是寻常百姓家张罗晚餐的时候。那人,也该在哪里歇脚了吧。
而这一边,霞光恰好染上他的衣袖,一日行程过后,终于抵达了北天山脚下的一处宅院。
这里是片桃花林,桃树错落无序,苍幼不一,看起来并不像有人打理。这宅子就在桃林里,在枝桠的掩映间。
白纵至想起来这院主人说的一番话,桃林其实不是他种出来的,原先就是几棵野桃,长在屋前,秋天里果实无人摘食,就落在地上烂了,桃核自己在地上扎了根,这样一来,慢慢地变成一片桃林,春日里开花的时候甚是烂漫可爱,旁人都以为这屋主人是个风雅人,谁想只是个懒鬼罢了。
这人成日里饮酒,整天烂醉如泥,少有清醒时候,这般的恣意潇洒,难怪会被人称为“药仙”。今日显然是为了迎接他,强忍着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但仍旧是带着一身酒气出来的,眼神也迷迷蒙蒙。
“哈哈哈,五公子,在下等候多时了。”他大笑着迎了上来。
白纵至停下脚步,微微一笑。
“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