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本名并不叫木头。
当出去多年的木头父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站在郭家那小小矮矮的茅屋门前,战战兢兢地抓起锄头跑出来的木头娘亲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家汉子来。她把锄头猛地一扔,整个身子一下子像滩烂泥一样瘫了下来。她就这样跪坐在自家茅屋门前,脸深深地埋进两片巴掌里,泪水大块大块地滚落下来。不远处的木头爹也把脸埋进臂弯里,满脸的泪水,无声地奔流着。
后来的木头他爹,这个曾经村落里最爱闹闹嚷嚷的汉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寡言得像块木头,整日整夜地下地干活。乡邻的女子们跟木头娘谈起这事儿来,木头娘只抹抹眼泪,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过了两年,小木头出生了,看着这个白胖可爱的小娃娃,木头爹的脸上才又渐渐有了笑容。
木头满百日的时候,该起名了。木头爹挠挠脑袋,怎么也挠不出半点墨水来。于是找了乡里头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摇头晃脑,什么生辰八字阴阳五行一阵乱算,给大牛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不够,又去求了村里头的学塾夫子,夫子又一通让大牛云里雾里的经呀典呀的。
最后大牛大着头回到家,家里娃娃的名字才敲定下来,叫郭建木。
村里其他小子都叫什么兔儿狗儿的,建木建木,乡里人总叫不惯。建木建木,说白了不就是根木头嘛,于是乡邻们就都木头木头地叫开了。
“木头呀木头,一起去抓蛐蛐儿吗?”“木头呀木头,一起去放风筝吗?”“走!木头,咱们去看马车。”“嘿,笨木头,你也有木剑啦,这剑怎么这么丑啊。”“我就说怎么了?笨木头!你爸是个残疾!”
一瞬间无数的声音迭起,然后是漫长而漆黑的夜和诡异的光影。
“啊!”郭木头“哗”地一下惊醒,衣裳已被汗水浸透。
“原来是梦啊。”木头揉着头,喃喃道。一仰头,星月高悬,村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知道走出了多少里。山野静谧,只剩下薄薄的星辉和寂寂的虫鸣。
驱着牛车的汉子被后面的声响惊动,急忙转过头来:“怎么了?木头?做噩梦了?”
“嗯。”木头惊魂未定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哈哈,应该是因为车上睡不习惯,苦了你了。”汉子打个哈哈,扭回头继续看路。
“爹,我怕。”
“别怕,有爹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休想近我儿子的身!”郭大牛的声音一下子高昂起来。
木头看向驱车的父亲的宽阔的背影,拉车的老牛哼了哼鼻子,牛车撵过小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有父亲的夜里,一切都显得柔和且舒适。
于是他又紧了紧被子,在淡淡的星辉下缓缓合上眼睛。
一程接一程地赶路。牛车撵过山野里布谷的啁啾,撵过河边柳枝的芳香,撵过闹市的青石砖。
木头坐在牛车上,一路上见到了连绵的山峦,喧沸的闹市,见到了碧波荡漾的长河。
当他见到那座直耸入云霄的山峰时,他还在想着连绵山峦上柔柔的白云,长河上飘荡的孤帆,闹市里红彤彤的女孩面庞和女孩儿手里红彤彤的糖葫芦。
“喂喂喂,那辆牛车,停下停下!”一声略显尖锐的男子声音响起,打断了木头的思绪。大牛吆着牛慢慢停了下来,老牛轻轻地哞一声,不情不愿地趴了下来。
然后木头就看到宽阔的山道口扭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和村口摆摊的算命先生差不多样子的衣服,戴一顶黑冠。
人还未到身前,就已经骂骂咧咧嚷开了:“嘛呢嘛呢,没看到旁边那块牌子吗?”
郭大牛转头一看,山道边上果然插一块宽木牌,赶紧跃下车来,然后往木头那儿看看,示意他也下车,向着黑冠低头弯腰:“这位道爷,实在抱歉抱歉,我这庄稼汉子也不识字呀,敢问这上面写的是?”
黑冠挺起胸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呵,这牌上写的是‘道家清胜宝地,勿以车马扰之’”然后两手叉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庄稼汉子和此时刚刚下车的庄稼小子,“总而言之就是,这条路,除了人啥都不能过,要上山老老实实走路!”
正说着,急促的马蹄声从大牛身后传来,黑冠男子又瞪起眼睛,视线越过大牛的身子看去,“嘛呢嘛呢!”嚷开了。木头也探着头想要看看,却被父亲一把拉住。只见黑冠撸起袖子,正要张臂去拦车,一列车马竟是理也不理黑冠,擦着他的身旁飞驰而过,吓得黑冠男子砰一下跌坐在地。在地上吹胡子瞪眼睛正要骂开了的时候,车队末尾的一辆马车里伸出一只握着旗子的手来,车马飞驰,这旗子上写的什么大牛父子全没看清,但黑冠男子一下子声音梗在喉咙里,全没了脾气,赶紧爬起身抖抖尘土,大声对车马远去的方向喊道:“小王爷慢走!”
车马哪里会理他,把旗子一收,飞也似的沿着山道蹿上山去,扬起一地的尘云。
见车马远去,黑冠才收回目光,再次挺起胸膛面对这对农家父子,好像刚刚根本没有车马过去似的。
木头刚想说啥,给大牛一把捂住了嘴。大牛继续弯腰问:“敢问道爷,这上山可还有其他的规矩?”
黑冠依旧昂着头,一言不发。可那一直叉在袖子里的手,却悄悄伸出四只手指来,勾了勾。
郭大牛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行囊里掏出一串钱来,掂了掂,正要从这一串钱里取出一两颗铜板儿来打点黑冠。没料到黑冠的一双手握了过来:“诶,这位施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说着手却已经把整整一串钱都顺了过去,然后电也似的收回手,把钱塞进袖子里,继续若无其事地昂首挺胸。
郭大牛心疼得不行:“道爷,这......”
“这牛车你就放在这路口,我会好好照看的。”
“我这......”
“这也是我应做的,这位施主不必客气。”黑冠挑了挑眉。
大牛这下子算是明白了,好家伙,要是把钱要回来,指不定牛车就没了。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跟黑冠大概问询了一下山上的情况,又拍拍老牛的头叮嘱几句,便拉着木头,默默地往山道上去。
黑冠男子目送着这对父子走上山路,瞥见了汉子那只空荡荡的袖管,自言自语道:“独臂,倒是少见。”然后抛了抛那串铜钱,笑道:“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说着又扭回了山道口自己值班的地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