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血污的贺西风从秋凉殿的废墟中勉强站起,挥手示意众人无事,动作牵动伤口的时候他脸上渐渐浮起苦笑。“多少年没有这样痛过了呢?”他问自己。此时他的肤表、骨肉,连带灵魂一起震颤。心扉像是尘封已久的旧石门,在血肉与灵魂的痛楚的撞击下,轰然洞开。
“混小子,给我滚回去好好修行!”贺西风记起陆芪的最后一句话,苦笑忽而变成了由衷的笑意,夹杂着野心与喜悦。昔年自觉登绝顶,而今又见山外山。
然后他便看到了从远方汹涌而至的滚滚赤霞。
隔着山门,他看见闿阳观主林初旭,面色阴沉如霜,脚踏焰火如赤霞。
他没来由想起当年一怒而去玉台观,想起那些年的苦修,想起玉台山上随风摇摆的万千绿叶,想起那年和小师妹共赏的朝霞。想起她的脸。他再也没见过那样温柔的笑颜,像水一样轻轻淌过他的每一寸思念。
“俯仰看日月赏朝云,方知岁月如诗。”他在烈火中如是说道。
后来白云山山门塌了一半,滔天焰火却再难近白云观一寸。林初旭驾云复北归。白云观观主重伤昏迷,生死不知。
一道淡青色剑光直接把云麓宫山门炸穿。
小金门观发生内乱,观主被亲传弟子削去大好头颅。血流漫进冶县的海涛,然后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朵朵浪花拍向海岸,像一只巨大而狂暴的野兽将人间的黑暗与鲜血通通吞噬,然后发出嘲讽的吼声。
兴武盟领袖南一掌拿着邸报哈哈大笑。一个粗布短衣虬髯汉子怀抱红着脸的青衣妇人将兴武盟门前地面踩出一个大坑,以三十里拳罡敲门。
“所以,你跟我说这些干啥?”郭建木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把一把小椅子摇得吱呀直响。
“总而言之,外面的世界太疯狂,耗子给猫当伴娘。”
“求求你说人话。”
于是陆苢搔了搔乱成鸡窝的头:“近来事情多,我觉得有些东西是该跟你说清楚了。”
“可以不听嘛?”
“欠收拾?”
吱呀声停止了,郭建木在椅子上端正坐好,一脸的凛然正气:“我这么乖的徒弟,臭师父你忍心下手吗?”
于是等郭建木鼻青脸肿了陆苢才感到无比舒心地再次开始说事。
“你有病你知道吗?”
“我寻思师父你怎么骂人呢?”
看着陆苢竖起的拳头,郭建木连忙点头如捣蒜:“知知知知道知道知道,知道的啊师父,您不是说了好多回了吗?”
“什么病?”
“真气逆流。”
“病因?”
“怪我才华横溢举世无敌。”
“我寻思我在这山上也是绝顶的严肃正直,你这些油腔滑调都是跟谁学的啊?”
“跟......”看见郭建木一只手就这样指了过来,陆苢把眼一瞪,郭建木的手指疯狂哆嗦起来,然后往茅屋隔壁指去:“都怪那些杂役哥哥姐姐们带坏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学师父您老人家的一身正气!”
见陆苢喜滋滋地端着架子,郭建木长舒一口气,然后语气突然低沉下来:“也不知道哥哥姐姐们如今到了哪里,过得可好。”
陆苢楞了楞,伸出手摸了摸郭建木低垂着的头。好一会儿。
“师父......你手脏。”
陆苢于是又给郭建木几个板栗。叉着手看着捂头喊疼的郭建木:“老实说,那剑法是跟谁学的?”
郭建木眼珠转了转,然后就看到了陆苢举起的硕大的拳头,忙道:“村口有个黑白头发的说书先生。我那天放学沿着牙儿溪回家,看见牙儿溪手痒了,就舞了会儿我的绝世剑法。说书先生就来了,说我这剑法不行,然后就给我比划了一剑。然后我就鬼迷心窍成天就想着那一剑。”
“就一剑?”
“就一剑。”
陆苢沉默许久。
然后看着郭建木的眼睛,他说道:“可曾拜师?”
“不曾。”
陆苢更加惊讶不已,好一会儿缓过劲来。才又缓缓说道:
“入门许久,也不曾告诉过你仙道是如何登高的。今天先跟你粗略说一下,好好听着。”
郭建木仔细看看师父难得真正严肃的神情,知道今日是真有大事要说,于是也不自觉地坐正了身子。
“修仙由来已久,自古代贤人窥天命演天道而来,这一点我暂不细说。而今修仙分为三大境,人间、铸神与遥不可及的至人。大境之下又有细分。人间有三小境,小知、振羽、养生主;铸神又三小境,秋水、玄川、北海;而传说中的至人境,乃是齐物和逍遥。从先到后,境界层层攀升。”
郭建木听了眼睛一转:“师父师父,我如今是什么境界呀?”
“您啊?学了三年还没真正踏上修行路,非要说境界,勉强算个不入流境。”
郭建木听了就要摔椅子不干。陆苢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说道:“你也别急,万事本就开头难,你如今刚刚掌握仙家口诀,算是已经触到了门槛,不出意外不久就能入小知。”
郭建木于是语带哭腔:“那师父您如今什么境界了啊?”
“哼哼,说出来怕吓死你。”
郭建木凑过身去,两眼放光。哪知这邋遢师父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所以我就不说了。”
郭建木正要夺门而出,陆苢一声爆呵:“坐下!接下来要讲正事中的正事!”
郭建木于是叹口气,乖乖坐好。
“你不久能入小知境,算是初入修仙道,略有了自保能力。但是,如今风起云涌,玉台山正处于这搅动的风云漩涡之内,所以接下来你要做个抉择。
一是正式入我玉台嫡系。虽然大乱将起,但是如今玉台老观主再次升境,只要他在,玉台观其实比外界安全。
二是回家,从此不问修仙事,老老实实当个农户,我教你的那些口诀每日默读,可防真气逆流,可保你性命无虞。但是绝不能告诉外界你修仙过。”
陆苢看了看正要说话的郭建木:“先别急着说,你自己再好好考虑。”然后默默走出门,轻轻将门带上。
窗外阳光正好,草叶清新,玉台山在一场细雨洗后,比原先更显得苍翠可人,草叶上一滴清露滴了下来,陆苢背靠着门,一个人独自想着心事。
郭建木如何选择,不难想象。
所以陆苢其实还有不少事情没有告诉他。
比如郭建木的天赋真的很好,细心栽培,假以时日最次也是玄川有望。
比如郭建木如今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不入流境,但那天在密林中响起的惊雷,那道划过暗夜的剑光,那一剑分明已经有了振羽境的威力,这样的剑招真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他终究是要离开,不愿修仙,那多说无益,徒增烦扰而已。
陆苢仰头看青天,白云浮动,遮住了太阳,一大片阴影覆在玉台山上,日光却仍从云的边缘透出来,一丝丝,一线线。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也能成为玉台的一线阳光。”他仍记起那日夜幕中的惊雷。“黑白头发,一剑无双,世上几时有这样的高人?高人既出,又几时会撩动天下的乐章?他教郭建木那一剑,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日渐西斜,郭建木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其实也就几身破布衣裳、一本清心诀、一把木剑。但他又细细地收好自己的被褥,又将借宿多年的这间小木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出去大半天的陆苢回到木屋,刺啦一声打开门,看见屋子如此整洁,也不吃惊。这些年本就是郭建木一直在处理屋内的杂务。
他径直走向柜子。然后一本书直接砸在郭建木的脑门上。“拿走!然后滚得麻利些!”
郭建木揉揉自己的头,拿起书一看,正是那本师父一直宝贝得不行的《浑蒙太玄集》。
他的头一下子低下来,声音也有些发涩:“师父......”
“滚滚滚!”陆苢头也不回。
当郭建木背好行囊,踏上父亲当年下山的小路,星辰已经铺满了天空。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半空里,月色映得玉台一片白茫茫。
郭建木终究还是没有泪垂,但是心里却总不是滋味。这些年修仙时总想着回家。回家,回家,回家,没有一刻不想。父亲只在换季和年节时来过几趟,匆匆地捎来衣裳,又匆匆地驾上牛车,扬尘而去。父亲越来,他就越是想家。夜里想,练剑想,吃着脏师傅奖励的鸡腿和糖葫芦的时候想,练剑练得腰酸腿疼的时候更是想。最想的时候是在年节时,穿着父亲送来的暖和的新衣,想家想到骨子里。
然而,如今他真的要回家了,虽然喜悦,竟然还有浓浓的不舍。淡淡的忧伤,像月夜里薄薄的银光,铺满了少年瘦弱的身躯。
百里之外。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静静站在一条山道上,山林簌簌响动,走出几个凶神恶煞的匪徒来。匪徒脸上挂满奸笑。
少女竟比他们笑得还厉害。
她轻轻推出一掌,有浪涛声漫过山野。
一掌递一掌,行云流水,涛声不绝。少女越笑越欢,匪首越看越怕。
不多时,十四五个鼻青脸肿的土匪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眼中皆带泪光,看来实在疼得厉害。而少女站在他们身前的小土坡上,学着不知从哪看来的大侠架势,双手负后,仰头看天,两只脚叉得老开,稳稳地站在土坡上,洋洋得意,自觉极有大侠风范的她脸上笑开了花。
她伸出一只小手指向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喽啰,仍显稚嫩的声音在山野上响起:“你,把衣服脱咯。”
小喽啰听了楞楞地应了一声,正要开始脱衣服,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您说啥?”众土匪一时也回不过神来,全部眼巴巴地看着少女。
少女见状,又竖起小小的拳头,晃了晃:“让你脱你就脱!裤子也脱咯!脱完给我抛过来!”
于是无人敢有怨言,齐齐咽了口口水,打碎牙往肚子里吞,满脸疑惑地看着那小喽啰不一会儿脱得赤条条,只剩一些内衣物。
少女拿起衣物便胡乱套上,边套边问:“可曾杀人害命?”
匪头连忙应道:“不曾不曾,我们十四五个怂人,只敢做些打家劫舍的活计,只抢些银钱,绝没干过其他坏事!”说着举起三指:“对天发誓!”其余众人也战战兢兢应道:“绝没干过绝没干过!”
少女不一会儿套好了衣服,又开始弄散头发,点点头:“行,我也曾跟山下人打听过,确实听说你们只抢些银钱,既然如此,今天就饶你们一命。”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叩谢。
“你们可知道玉台观?”
匪首率先答道:“知道的知道的,玉台观老观主听说道法高超,加上玉台观供奉的那尊太清像灵验非凡,故而远近闻名。”
于是少女更是开心,从身上掏出一小袋银钱,掂了掂,丢给匪首:“给那个光身子的小家伙置办身新行头。”
此时月亮从乌云中露了出来,少女仰头望去,银光倾泻,少女的面庞浸满月光。土匪们这才发现,少女虽然相貌平平,却清秀可爱,月色一洗,眉眼如画。
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少女气鼓鼓地说道:“看什么看?”然后一拳打在土丘上,一霎那土石乱飞。把土匪们全部吓得趴倒在地。少女哼一声,仍显稚气的声音再次响起:“以后你们再做坏事被我知道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玉台观在哪个方向!”
“西南边西南边......”颤颤巍巍的声音不断响起。
少女又哼一声,动若惊雷,向西南方向奔驰而去。
这一夜,月色如水,星光如练。
少年郭建木背行囊,持木剑,缓下玉台。
少女南箫九散发布衣,疾奔如雷,欲上玉台山。
月光缓缓飘落,为天地披上银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