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童年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辉煌地实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又辉煌地逝去。
有一支歌,最能勾引我的浮想,我只要一听,一哼,立刻就浮动着童年的画面,故乡的画面。“我思恋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我故乡的小河,早先还没有水磨。我外婆的那处大村庄有,就在村口。一河清粼粼的水,时而深沉委婉,时而酣畅淋漓,涣涣流到村口,被一道人工石坝横截,水就在这里滞住了,顺从地流向岸这边的水闸门,不紧不慢嘻嘻哈哈,冲进占了小半个天空的百叶轮,旋即化装成一簇一簇洁白的浪花,调皮地从百叶轮里跳出来,从半空中撒下来。百叶轮转动着它的悠悠岁月,把水碓转动了,把水磨转动了,把揉茶机转动了。
我母亲19岁从一个有水碓房的大村嫁到一个没有水碓房的小村。使磨要用腰肚顶着一根杠杆不停地转圈,直转得头晕、呕吐;使碓要用脚死劲地压住离支点最近的碓杵一端不停地踩,直踩得脚酸,腿痛。我好羡慕外婆村庄的人,他们是那么幸福,有水碓、水磨!
后来,在我故乡的小河边,常常就有一个小男孩全神贯注的身影。喷火似的骄阳把他从头到足炙得黝黑黝黑,高树蝉鸣一齐轰出炸耳的噪音,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不停地用小手扒开一条小渠,再折两根河柳的粗丫做桩杈,又从垂柳身上掐一把绿绿的绦,精心编织成一个个水轮。不一会工夫,“百叶轮”转动了,小男孩在绿茵茵的河滩上狂呼、翻跟头,马上引来一大群,当妈的,当爸的,当女儿的,忙得不亦乐乎地用捡来的破碗破罐盛满金灿灿的沙子,表示舂米啦,磨粉啦,再也用不着转圈啦,再也用不着累脚啦!
那就是我的一个童年的梦。夏秋之际,我几乎天天在小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它。我盼望着我弱瘦辛劳的母亲早一天回到她少女的幸福中去。可是,母亲依然是年复一年在我甜美的梦中一圈一圈千万次地磨,一脚一脚千万回地舂。汗雨浇灌着我童年梦的花骨朵儿。
那年夏,我从县中学放假回家。未进村口,远远就听见“吱吱”“咚咚”的声响,就像是从遥远,从古老,从母亲姐妹们的心中飞出的山歌。我伫立着看,伫立着听,呆呆地,激动地。缥缈升天而去,红霞万朵中,好一幅辉煌的配乐诗画。
不料仅两年后,这里竟在我小妹的手中化为灰烬,只剩下百叶轮的悲凉与孤独。父亲带小妹去舂米,她玩火。其时,我刚考进高中读了一学期,而家境已如往来苕霅之间的漂泊之舟。我强忍痛苦安慰父亲说,妹才四岁,怎么办呢?我休学回来吧。父亲只顾埋在寂寞中椎心泣血。但最终,三年高中我还是艰难地读下来了;焦土之上也很快复现了崭新与繁忙。危难之时,我,我的家,曾接受过多少刻骨铭心的温暖与真情。难关过后,那村口的一隅与我结下的特殊因缘,渐渐绕成了一团剪不断的情结,积淀了一缕沉甸甸的回忆。
今天,当我踏着荒芜走进它,这儿已是一片废墟了。废墟是最能诱人发思古之幽情的,或扼腕而叹惜,或填膺而义愤。但此时此地我却真的是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喜气洋洋,歌之不足哩。因为我的小小村庄也已经是电视机、收录机普及,米、面加工有电动磨、电动碾米机了。电是从外婆家的大村庄输送来的,我趁着去为外婆扫墓,顺道参观了那座水电站,把我认了出来的站长逼我写一副对子,我蓦然想起下放回乡时昼耕夜读,常常拣个清静独自躲在故乡小河边的水磨房,曾书岑参诗二句贴于柱上:“岸花藏水碓,溪水映风炉”,于是欣然命笔:“岸花藏水库,溪水映辉煌。”友人恭维说好,我也窃自得意。不是吗,这“辉煌”二字,不是我故乡的昨天、今天的写照乃至明天的昭示吗?
1991年3月27日《安徽日报》黄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