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茶馆，历来便是江湖中消息散播最广的地方。
这个江湖，虽说少了刀光剑影，没了血雨腥风，却也杀机四伏、谨小慎微。
就算已到收官之势，也容不得半分差池，否则多年运筹图谋、忍辱负重的结果就是徒劳了，平步青云，也可能一跌就粉身碎骨，所以，除了家大业大的名门正派、镖局游侠，其余所谓的江湖人，无非只能划分到一类人。
之前听一爱喝酒的醉鬼老头说过，什么是混江湖？三五糙汉子结伙在一家酒肆，三斤牛肉，五斤烈酒，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的行酒令、吹嘘这个曾经打死过一只老虎堪比行者武松，那个从兵荒马乱的边境一路游历，要不就那个花魁妖娆，那小腰一摇能勾人魂，那个肥猪富豪又千金买走了流落风尘新丫头的初夜，说到这儿就重重啐一口，肥肉都让猪叼走了，他娘的什么世道，有钱了不起啊。哪个员外家中女儿待嫁，相貌如何，年龄几许，可曾婚嫁？人虽未出阁，却也会有消息经丫鬟下人之口流出。更不消那青楼花魁趣事、当朝官员变迁，就连皇帝老儿新一批选秀妃子，也略知一二流言。
而这一切消息，仅仅只需要花上五文钱要上一碗绿酒，竖起耳朵仔细听，便可尽数知悉。当然了，要是舟车劳顿了，特色佳肴、上等客房，只需五两银子起，我便可给您安排的妥妥当当，绝对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什么，你要暖床丫鬟。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们是正经客栈。您啊，不妨从这儿走出去，沿着这条巷子一直往前，穿过两座桥，看到路旁好多柳树的地方绝对能够满足您的需求。
春风楼，与君一席，如沐春风。
“小疯子，皮又痒痒了是吧，瞎唠叨什么呢，客人也不招呼了！”一声骂呵炸雷而响，引得本就人数不多的茶客，人人侧目。
“叫什么叫，影响老子酒兴！”墙边江湖人吼了一声，骂骂咧咧继续扯着嗓子行酒令。他们心中的江湖也是可怜，靠一颗骰子来决定未来几日是进到赌注更大的场子里，还是跟几个同样倒霉催的兄弟喝顿花酒，冲冲晦气。
“几位爷，告罪了，回头再说。哎，来了，来了。”被称呼小疯子的店小二，回身扯着嗓子道。迈开一步，又回身，神秘兮兮的冲那客人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就一蹦一跳溜走了。
这一桌子，整整齐齐的坐着四位神态各异的行人，除了那少年略显稚气，一行其余三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长凳上，有发呆的，也有真的对这茶水感兴趣细细品酌的。看着衣着光鲜亮丽，店小二本想着套套近乎，多点几个荤菜或者今晚住店也是一笔收入不是。
不曾想，这几个人油盐不进，忒不上道了。
一群无聊的男人聚一起无非就是聊女人，聊江湖逸事，酒钱三文一碗，有一半都顺着喉管流进脏兮兮的胸膛了。但江湖好汉必须是一口一碗，完了还得长啸一声，才显得豪气。
就这一顿三个菜外加一壶酒的半锭银子，也指不定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而那些个名妓、花魁他们一辈子都不要指望能见得到，想象一下隔着河岸那边的画舫船，从垂下的万千柳枝中嗅一嗅传过来的欢歌笑语，都能吹嘘上好一阵时光。
至于打老虎、从兵荒马乱的战地一路流落过来行侠仗义之类的，这都是瞎编讲给酒肆里的人听的，所以这种吹嘘的话在这文人雅士聚集，民风朴实的地界，还真能唬住人，不由多看你两眼。你要是放在民风彪悍、好勇尚武的地方，早就让人揍得鼻青脸肿，没了江湖侠气。他们倒也聪明，一家小馆半月内从不去两次，在知道根细的旁人厌恶和不明真相的些许好奇中，满足江湖大侠的荣耀。
江湖大侠，成名的江湖大校。
侠气被这帮子人败得委实不怎么值钱了。所幸，他们也没做什么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真正恶事来，也就由着他们了。
小人物也有梦，而且对这个江湖的尊崇之心更重。就算所有人都对这个江湖失望了、死心了，或许也只有他们记得江湖曾经的好。
那原本略显破旧的一层大堂，地方本不算宽裕，也就摆上了6张桌子，生意似也不好。这会儿光景，就窗边一个书生打扮的青衫中年大叔自斟自酌，摇头晃脑嘟囔些圣贤话语，片刻间伏在桌上，微酣便起。隔了两张桌子的墙边，三五个江湖好汉一个个腰圆膀阔，面露凶光。吃着肉干，用茶碗喝着酒，大声喊着酒令，好不自在。地上泼洒的是原本瓷碗里的茶水，洋洋洒洒的，走道里满是。
“公子，我们……”一老者开口，话未说完，旦见同座的年轻公子轻轻挥手自顾自的喝着茶水，便停下了言语。观那老者，须发皆白，然神采奕奕，双目射出寸芒，太阳穴隆起，分明便是一个内家高手，不免使人猜测起他所随行的公子哥是何许人了。
却说，这一桌人，甚是奇妙。观那一袭白袍锦衣俊秀公子，剑眉星目，粉面朱唇，独独神情稍显淡漠。随行者有三人，老者着一袭黑紫长袍神色焦躁碍于不能发作；走道边，却是一曼妙女子，戴着头纱，看不清容貌，茶水已凉，静静坐着不发一言，看背影身段也引人瞩目；靠近窗边却是一少年郎，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眼前一缸街头常见的金鱼，看着一尾游鱼前后碰壁溯洄游动，似觉有趣之极，不时咧嘴轻笑。
忽听店外熙攘喧嚣，那被唤作小疯子的孩子，被热闹之音引诱，蹑手蹑脚欲悄悄溜出去，看戏耍热闹。不料，刚一脚踏出门外，就感到背后一阵发冷，一只手揪着耳朵出现在了身边。
“茶具收拾了？”
“收拾了，收拾了，哪敢不收拾啊。”
“桌子也擦了？”“擦了擦了，这不是应该做的嘛。”
那似是掌柜老板娘的女子，觉得不甚解气，那只揪耳朵的手还拧了拧，惹得一阵狼哭鬼嚎的叫声。“回去，再擦一遍。江湖事，不该咱们瞎操心，天塌下来也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呢。咱们就安心等蒙儿回来就是了。”
“说的那臭丫头一定就会回来一样。”那小二嘀咕一句，不想那女人耳朵还好，又重重揪了一下才放手，又惹来一串嚎叫。
却说，门外吵闹一行人片刻就来到了客栈门口。那小二也不记仇，依然笑嘻嘻冲门外大步走来的几人嚎道:“几位客官，里面请嘞，打尖还是住店？”
被迎头一大汉面无表情的用手臂拨开到一边，大大咧咧弯腰走进门来。一行人鱼贯而入，五个人中体态、年纪大不相同。打头之人手中拎着一柄百炼九环大钢刀，身材高大、肌肉遒劲、用条白布包着头发，穿着件灰布大褂，最明显的就是一条从左眉到眼角的扭曲伤疤就像一条蜈蚣蜿蜒。
第二位，是个老婆婆，佝偻瘦小，腰弯曲的像一只行走的河虾，却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很多的拐杖。不停的咳嗽，走一步就只听那拐杖在地面撞击出金铁交辉般的声音来。
第三位，手中拿着一架折纸风车的胖孩子，有趣的是，那不是普通纸张折叠而是由铁板裁割打造成的，小胖的腰间插着两柄短单刀，刀柄缠着如发丝一般的黑色丝线，归在刀鞘中。
第四位，是位美貌年轻女子，脚上蹬着一双红绣鞋穿着一身红嫁衣，肤色出奇的白皙，红衣红唇，却满头白发，手中撑着一柄血红色的油纸伞。隐隐传来如泣如诉的细微声响。若非大白日的遇见，定然会以为是位勾人魂魄的美艳女鬼，让人惊恐万分、避犹不及。
第五位，是个孩子，本应该是这个镇子上的孩子。叶剑一。十年不曾开口讲话，一开口便是对爹娘说，要去访师学剑。其父母又惊又喜，但见这孩子才思敏捷，心性言谈具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眼神如电，态度坚决。明明只是十岁幼童，问出的话竟让爹娘这已活了大半辈子半截入土的庄稼人给不出答案。在他们犹豫不定的时候，来了一位道长。小小竹筏，无篙自游。也是好些年的茶余饭后人人说道的话题。不曾想一别五年，今日倒是忽然回来。只是任镇子上的人如何猜测，终究是不会想到这个背负一柄灵巧长剑的孩子本就出自这里，反倒人人觉得小仙师之姿，更加觉得这支队伍成员的外貌差异巨大，反倒是这位小仙师看着让人心情舒畅，定是个翩翩少年郎。
世人肉眼凡胎总受表象所蒙蔽，善恶好坏，总是一念。
显然，自称见多了世面的店小二也是难得温顺下来，不与那无理的人争执。毕竟谁都知道这儿有家客栈叫，怕客来，有个飞扬跋扈的店小二，脾气暴躁却美艳绝伦的老板娘。
那大汉重重把刀拍在了桌子上，本就不是十分厚实的桌面应声而裂断成两截。那炳百炼九环大刀摇摇欲坠，大汉手腕翻动画弧那刀尖稳稳的扎在木地板上。
“二十两，哦不，现在加上一百两，一共一二十两。”那刚才还揪着店小二耳朵的美艳老板娘斜靠着门楣，笑容灿烂。
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个极惊艳的女人。柔和的青丝倾撒，在耳后结发，方知已为人妇。柳叶眉，二点黛青，一双美目，顾盼生姿，红唇娇艳，令人垂涎。虽是女子之身却带着一点男子之像，鼻梁高挺，额头饱满，显现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前朝有人总结美人三类，魅惑尤物、冰清玉洁、韵味十足。
单单注视就能被她点燃情欲，她们有非凡的手段，凭着先天条件，一个动作、眼神就能撩拨男人的心，她们不缺裙下之臣，也喜欢奴役男人，作践男人。她们就是高高在上的女王，享受披星戴月般万千宠爱。太容易得到的，都是不重要可以轻易抛弃的。对于这了女人，你的无视反倒是会勾起她们的兴趣。
就如同皇帝有一天忽然好奇乞丐晒太阳是什么感觉，结果被牛虻叮咬感染天花而死。
初相逢，她们似冰山雪莲，仿佛还带着清晨幽谷的清凉的露珠。外貌出众，身材高挑，眉眼之间总是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清，语气冰冷，不苟言笑。如俗世美尼，虽未剃度，出尘之心尤重。或刻意或本心，玉女是否真玉女？
空谷幽兰攀摘者难免跌入谷底，万劫不复；后来者依然前赴后继、趋之若鹜。
也许不美，甚至很普通的相貌。如果是执着于皮相的人，很难发现这份美好。有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小米，也学牡丹开。她们的美不炙热，甚至不明显，但是她们的美却是让人心安，如与友饮酒，暖心自在，如寻常栽植花草，寻常却沁人心脾，普通却无可替代。
白粥虽普通，饥寒可餐，暖身养胃。尤其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更能从一碗白粥中吃出久违的幸福感。一掬小米，半桶清水，柴火慢熬。海口粗陶碗满满的盛上一大碗，冒着热气，配上几根咸菜，蹲在屋前的石墩上，透过陶瓷传达到掌心的温热，温暖但不热切。这感觉就很好，门前的江、江上的桥，门前的路、路边的花，还有捧在手中热气腾腾暖心的粥，人生匆匆，能抓住的很少很少，越想留住的越不容易留住。
但是，还是要想着美好，期待着美好，用心去感受美好，这样生命才有意义。
“小疯子，收银子去。”绝色的女子还是魅惑众生的样子，不过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吩咐小二去向这几个肆意破坏的家伙要赔偿。
“一张桌子二十两，重买一张就可以了。地板就比较麻烦了，重新翻新，还得铺地龙，麻烦麻烦，二百两银子”那美艳妇人似自言自语一般的算着帐，忽的又推翻之前的算法。
那一行人中老太婆冷哼一声：“聒噪。”挥动那足足二丈余长的拐杖直击那动作轻浮、语气调笑的老板娘。如裂锦般的破空声足以说明这一杖的分量，轻则断骨，重则当场毙命。那出手气势分明不曾留一分气力，全是杀招，好一个心狠手辣出手无情的老太婆。
那店小二虽然也被这一连串的阵仗吓得发蒙，关键时刻也够仗义，竟然也奋不顾身的想要护着老板娘，也不计较平日里的受苦受累、剥削压迫了。这一下子，还是惊到店里的人，不想这满嘴花花的小兔崽子还忠心的不行。
不过，还不等他闭上眼咬紧牙关挨上这一杖，就被一揪着衣裳后襟扔到了一边去，好巧不巧正好撞到了橼柱登时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少年，听到一声猫叫，夹杂着一句“傻小子”，就失去了直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总感觉什么东西在舔舐着自己的脸颊，睁开眼睛就看到那只该死的肥猫开心的舔着他的脸，见他睁开眼睛，欢快的舞动着尾巴。小疯子哀嚎一声，又气又急又晕了过去。
这只猫是客栈里养着的虎纹胖猫，捡到它的时候病恹恹的，结果不到几个月就胖嘟嘟的，整天就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因为遇到它的时候在九月，所以就叫它九月了。自此，客栈里的地位又有了新的排名，原本两个人的时候，自己排第二，老板娘排第一，也没什么意见；现在九月排第一，老板娘排第二，自己排第三。为此，被叫小疯子的店小二极为不满，自个儿每天累死累活，让老板娘剥削压迫，这小畜生倒是啥也不干，一天只管呼呼大睡，反倒成了祖宗。
小疯子常感慨，天道不公，下辈子一定也要投胎做一只猫，有人供着好吃懒做，还无忧无虑。
过了一个冬天，这只猫通体又胖了一大圈，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虎崽儿。一次还真就有喝醉酒的客人猛然看到出现在身前的大猫以为是只幼虎，差点儿拔出武器乱刀砍死。好的一点，这夯货虽然臃肿肥胖，却也灵活，搜的一下就窜到柜台后面去了。那醉酒大汉气恼的只剩下狠狠跺脚，震得地板咚咚作响，然后就从二楼传来了老板娘的骂声。
这一觉，直睡到当小疯子睁开眼感觉浑身绵软无力、但是精神极度饱满为止。他就这么瞪大眼睛直挺挺的仰头看着屋顶，回想自己怎么会晕过去的。盯了三四秒之后，他猛然发现现在的屋子不是客栈里的任何一件屋子。客栈里的屋顶没有这么破落，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老板娘有危险，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匆忙穿起鞋子。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露出来了一颗脑袋。
“你醒啦，我叫阿狗，这里是我家。”那个脑袋往里走，露出了被挡在门框外的身子，一个瘦弱的小孩子，看着比自己还要小。
“你看到老板娘了吗？就是镇子上最漂亮的那个老板娘。”小疯子胡乱穿上鞋子就要闯出屋子。
“就是她带你来的，还有这只猫。”少年有点儿胆怯地说道，“这会儿她应该从后山去神仙宗了。”
后山，神仙宗。呵，还是去了呀。
十二年之约，似乎并未善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