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句本该当时便还了他的“再见了,先生”终究还是没能让张先生听到。
春秋如是想着。
其实画成之后,她能留在画外的时间已经多了许多,就连仍只是非人之物时最恐惧的日光,在渡过最初的一段适应时,也能撑着不再消散了。
但她还记得,张先生说要让她好好在画里看着这一切,便也就乖乖留在了画里。
而且之前跟她说了几回话的仕女图和飞天图也都劝她,官家身为天子,有龙气护佑,若是贸然出没,是要被龙气所伤的。
“虽说我等是画中人,却到底不是正经托生出来的,总还粘着些精怪之名,所以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仕女图说这话的时候,春秋正同一批准备一同进献给官家的画作一起暂置在春秋曾数度造访的画室,等着内侍们准备进画的仪礼。
虽然此画数月来已甚少再得官家看重,但毕竟也是官家点了名期待过的,到底不能如每月图画院进画一般随意了事,因而,到底还是准备了些许。
不过这一切,于春秋而言都是并无什么意义的,她正一心一意地同仕女图争辩着。
“若当真如此,如何我之前去窥视他时却不见任何损伤?”
仕女图本还想说什么,听到这话倒也不急为她担心了,先为自己忧愁了:“你去偷窥皇帝?万一叫他发现了可怎么好?怕是就要拿我们都当妖画一口气烧了!”
“他也没发现啊。”春秋却只是漫不经心地趴在画案之上一遍遍描画着《清明上河图》上的细致纹路。
看起来只是个文雅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却只有春秋清楚,她其实是在隔了画卷以指尖逗弄那些出不得画的人:
“我都快拽到他的冠子了,却灵力不足了,才只能怏怏回来的。”
“那你也是不错了。”下意识羡慕了一句,仕女图才想起来自己是该劝春秋谨慎的,“不过不是已经画成了吗,而且他们也都能看到你了,如此,哪还容得下你继续嚣张了?”
“我也没做什么……”郁郁驳了半句,春秋倒是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而且先生也说了,我过去好生看着就好。”
“也是。毕竟是画了你的,定也不会让你消失了的。”仕女图讷讷喃喃了一句,显然已是被说服了。
虽然不知为何,这群画中人被说服的方式都是立即跑题到另一个遥遥的方向去:
“不过张先生到底还是疼你,还肯为你打算打算。”
“怎么,你们的画者不曾见过你们吗?”春秋果然也被引起了兴趣,很快放下了隔着画调戏画中人的行为,专心盯起了仕女图。
果然,仕女图虽仍维持着端然画间的模样,语间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的怅然:
“我可不比你是成画即生,我是生生等了数百年才好容易成了灵的。”
“而那会儿,我的画者早不知埋骨何处了。”
春秋虽纯然,却也知道埋骨正是死了才会有的行径,而死亡,又是她只凭这几日断断续续听来的东西便能判断不好的,因而话至此处,她就刹那没了问下去的兴致。
而仕女图本也不是喜欢喋喋不休的,带了这么一句不见春秋回复便自顾自收了话题,转头去逗安安静静的飞天图了。
先生希望自己去看的,就是这些么?
春秋听着她们继续那似乎无休无止的游戏,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又恍惚了。
好在,下一瞬,她就不必再纠结这许多了。
铜锁紧闭的宫门乍然洞开,扑面袭来的日光几乎唬得身为画中人的春秋都是一颦眉。
而后,她就看到自己原身的《清明上河图》被两个小黄门小心翼翼地向门外抱,至她彻底出门,才有许多内侍断断续续进去,将其他早早挑好的画卷一同环起。
春秋知道这便是张先生说过的进画给官家的内侍们,而且仕女图与飞天图也都不再言语了,才郁郁一颦眉,向着《清明上河图》扑了过去。
她总还是记得张先生的嘱咐的。
如此,那一行如那夜一般打扮的小黄门便匆匆捧了画,从位于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门外的翰林图画院,一路穿右掖门、右长庆门、右嘉肃门、右银台门,再过皇仪门,经垂拱门入内宫,往皇后所居的坤宁殿而去。
听他们断断续续交谈,似乎是因为这《清明上河图》虽是官家下令所作,却到底不算正经事宜,不好放在正殿交付,如此才选了此地。
而本该是此画作者的张先生却一人落在了遥遥的队尾,自始至终将眼神深深隐藏在克己守礼的低头下。
春秋定定看了那个遥远到甚至有些佝偻的身形,不自觉有了几分钝钝的委屈。
彼时已是暮色沉沉,白日里官家要上朝要处置政务,只有这个时辰才能得了空隙一观这幅精心承上的《清明上河图》。
春秋却不懂这许多,只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层层的人对了殿内的一双人跪伏下来,谨慎低头的样子让她总不自觉想起被风雨压弯的花枝。
一样,小心翼翼的脆弱。
她特意留神去看,张先生也在队尾恭恭谨谨地行了礼,低头的弧度甚至比那些对他都恭恭敬敬的小黄门还低。
春秋便下意识想去看他阴影下是什么表情,惊鸿一瞥却瞄到张先生即使恪在礼数下依然锁得突兀的眉头,那股冲动刹那就淡了许多。
她记得,前夜说抱歉时,张先生也是这么一幅模样。
“罢了罢了,就在里面看吧。”
顾自喃喃了一句,春秋才也定定看向了那一双人。
男子看起来应是而立之年,眉目难得的清俊温和,却并未同她之前的很多次窥视一样着黄袍,戴玄冠,而是如寻常文士一般着了寻常的白衫乌靴,外罩了一件蓝色鹤氅,看起来总算有了几分身而为人的真实感。
此时他正淡淡地吩咐众人起身,然而那分明带了几分命令的话语,却被他说得比许多宫妃还温和几分:
“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