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9月17日
由于陪着海丝参加了一场接一场“美国小姐”的竞选，我的心情一直处在既紧张又兴奋的状态，现在临到她进入决赛，我却感到平静松弛下来，不知为什么这种轻松从容反倒又让人有些不安了。此时此刻，在亚特兰大，正在进行着竞选1995年美国小姐的最后一轮决赛。我的女儿——一个从咿呀学语就生活在无声世界中的残疾姑娘——她的命运到底如何？是攀上难以置信的梦想的顶峰，还是突然坠入失败的谷底，今晚就将一见分晓。整个晚上，我内心深处充溢着上帝所给予的一片宁静，而宁静中又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
甚至就在“美国小姐”电视节目的两位主持人宣布了五名决赛选手的名单之后，我还保持着这一片平静。即使在主持人向观众介绍“海丝·怀特斯通，亚拉巴马小姐”时，我依然没有感到更多的紧张。最后，五名决赛选手走上舞台，在中央排成丰姿绰约的一排，就要开始进入随机问答比赛之前，在那例行的一连串让人感到无休无止的广告插播中，作为母亲，我的心情才开始一阵比一阵更强烈地焦炙起来。
海丝，我的重度失聪的孩子，你排在什么位置上？哦，上帝，全凭您的旨意了，让她离主持人近些吧，千万别让她排在紧靠边儿的位置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容易弄懂每一个问题……噢，太好了！她是站在第二位，太棒了！
现在，五个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决赛选手婷婷玉立在各自的位置上。预示着决赛即将开始。优美的管弦乐曲骤然响起，巨大的表演大厅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我的心突然狂跳不止，我想，也许这咚咚的心跳声，恐怕就连坐在楼厅里的人也能听得到。
当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在大厅的上空飘逝后，整个晚上我保持着的那种镇定自若的心境已经荡然无存了。海丝优雅的晚礼服表演，是根本不必令人担忧的。她着泳装表演的神态举止也同样令人叫绝。在特长竞赛时，海丝随着桑迪·帕蒂的“哀伤之路”委婉的乐曲跳了一段叫人神魂萦绕的、反映耶稣受难的古典芭蕾舞，那柔美传神的舞姿，彻底征服了所有观众的心。
现场问答是选手们向观众和裁判展示自我才能的最后一次机会，每一个小姐都要即兴回答主持人的现场提问，并由裁判评定打分。对海丝来说，这最后的几分钟将是整个表演中最困难、最关键、最难以预料的时刻。海丝当选美国小姐的梦想能否成真，就在此一举了。
聚集在我身边的三十几位家人、亲戚和朋友大概也都像我一样感到说不出的紧张。我父亲可能是感受最深的人。因为在我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他的左胳膊时，我母亲则紧紧地抓着他的右胳膊，我们把提心吊胆的紧张劲儿，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他。我们共同体验过海丝竞选“亚拉巴马小姐”时的心情，我知道此时我的妹妹斯蒂芳妮准保又在急切地祈求上帝的保佑，我似乎听到了她的祷告在大厅中的回音：“啊，上帝，请保佑海丝能‘听见’、能理解主持人的问题吧！请赐给她清晰的发音和趣味横生的答词吧！”
台上的主持先生在说：“好！请大家注意，我们的五名决赛小姐都已作好了准备。现在，我要针对她们不同的讲演内容，问每人一个她们最关心的社会问题，满分是十分。我们将根据每个选手的总分作出最后裁决。不过，各位小姐，在正式开始前，我想与你们谈谈，随便聊聊，先互相熟悉一下。”
他首先问的是佐治亚州小姐：“请问您对今年决定采用赤脚泳装表演有何感想？”佐治亚小姐笑盈盈地说：“反正我修过三次鸡眼，赤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方便。”一阵笑声平息后，主持人转向了海丝：“大家知道，亚拉巴马州小姐海丝·怀特斯通的听力受损，一只耳朵已完全失聪，另一只仅有百分之五的听力。因此，我很想知道，您的舞姿如此优雅动人，可是您能听到音乐的旋律吗？”
海丝含着楚楚动人的笑意，诚挚地说：“我用助听器只能听到一点点儿声音，事实上我是用心在感觉音乐和倾听音乐……我默数着音乐的拍节，并记在心里。我就是这么做的！”
当赞许的掌声雷鸣般响彻大厅的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海丝听懂了第一个问题，回答得既自信又清楚。感谢上帝，让她的开头这么顺利。第一轮的热身问答很快结束了。主持先生接着转过来又对佐治亚州小姐的关于“如何解决家长虐待儿童行径”的演讲，提了几个问题。
跟着就又轮到了海丝，主持先生说：“海丝，您演讲的题目是‘有志者事竟成’。那么，我们怎么才能像您一样，冲破重重障碍，发挥所有的潜力，尽善尽美地展示自我呢？”
海丝略带疑惑：“您是问……我们怎样冲破障碍吗？”喔——噢，上帝，她没有听懂！但我又马上安慰自己：我们一直谆谆告诫她：重复所提的问题，这样可以避免误解。但愿她能记得！主持先生已经在重复了：“您怎么理解‘有志者事竟成’呢？”这时，海丝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答道：“乐观的生活态度使我度过艰难的时光，人生的自尊自信帮助我克服重重困难。我认为要取得成功，应该采取五个步骤，这样就创立了我的‘星光’项目。”主持先生又问：“什么是您的‘星光’项目？”海丝对答如流：“星星有五个角，所以我想它可以帮助人们记住通向成功的五个重要步骤……”“您认为您的生活智慧，也必然会有助于其他人吗？”海丝点点头：“哦，我想是的！我每天都这么做，它对我很有帮助！”当热烈的掌声再次平息下来后，一股宽慰的热浪漫过了我的全身。海丝已经越过了她的最大障碍。多少个寒来暑往、日日夜夜的艰辛努力和冗长乏味的学语矫治，终于为海丝铺垫了一条通向梦想的道路。其他参赛小姐还在继续各自的即兴问答演说，接着电视台播放今晚最后一轮广告节目，我们除了等待、祈祷、等待，似乎再无事可做。
一时间，件件往事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仅仅十八个月大的海丝得了重病，躺在亚拉巴马州多森一家医院的儿童病房里，医生在检查病情，确定治疗方案。从这个可怕的时刻起，我就不得不面对无穷无尽的有关海丝的问题，并作出一个个具体的回答。海丝的耳聋是由于当初的病情造成的？还是因为服用的药物反应引起的？即使医生对此也是各持己见，没有定论。家长该如何抚养教育重度耳聋的孩子？我已经咨询过许多五花八门甚至彼此迥然不同的观点。专家劝我们不要指望海丝的学业能超过三年级以上的水平，这是最使人肝胆俱裂的断言。然而，这样的断言是否可信？为什么一名失聪的孩子不能学习舞蹈？为什么绝大多数人只注意孩子的缺陷？而看到孩子自身潜力的人却简直寥寥无几？海丝是否有希望回归主流社会？在有声世界中取得成功，享有幸福？我一直自信海丝能行，至少她必须去努力奋争。但我有时也总免不了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亚拉巴马州小姐选美机构会同意评选一名有生理缺陷的人当“小姐”吗？我们曾为此呕心沥血、劳心苦争地整整努力了三年。一个失聪的女孩能够梦想成真，赢得“美国小姐”的桂冠吗？答案就将在今晚揭晓！
在插播电视广告的时间里、在主持小姐和主持先生与上届美国小姐的穿插交谈中，所有这些无尽的记忆、万般的感慨源源不断地掠过我的脑海。
分数终于统计完毕，评委们作出了最后的评判。
这时，我可怜的爸爸，他的胳膊在我和母亲拼命的紧抓下，双手已经僵直，我猜想得请一个带有救生钳和爆破装置的抢救班来，才能把他从我们手下解救出来。这时台上的五名参赛小姐在作最后的相互介绍，爸爸和我们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无暇顾及、甚至根本就没有感到他的手有什么异样。
信封打开了，主持先生高声宣读：“第四亚军，印地安纳州小姐蒂法尼·斯托姆。”观众的欢呼声四起，我的血压又升高一点儿。“第三亚军，佐治亚州小姐安德列亚·克瑞。”还有三名选手在舞台中央手拉着手。“第二亚军，新泽西州小姐珍妮佛·亚历克西斯·麦卡斯。”
当欢呼声渐渐静下来时，主持先生继续道：“现在还有两位小姐，是亚拉巴马州小姐和佛吉尼亚州小姐。”
主持小姐大声接着说：“她们之中的一位漂亮小姐将得到两万美元奖学金，继续学业，另一位将获得三万五千美元奖学金，并赢得‘美国小姐’的称号和桂冠。此外，‘美国小姐’所在的大学将从美国小姐选美组织和沃特福德·奎斯托得到两万五千美元的奖学基金。好，现在就请里吉斯先生来宣布这一结果，请。”
“好，”主持先生里吉斯高声宣布：“现在，诸位女士们、先生们，两万美元奖学金的获得者（第一亚军）是……佛吉尼亚州小姐卡伦·约翰逊。新的1995年‘美国小姐’的获得者，是亚拉巴马州小姐，海丝·怀特斯通！”
亚特兰大会议中心的一万三千多名观众爆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欢呼。从海丝面部困惑的表情，我看出她没有听懂，直到卡伦·约翰逊指着她，作出“是你！”的口型，并紧紧地拥抱她表示祝贺时，海丝才意识到她自己胜利了。
随后又发生了些什么，那一切在我眼前已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只记得海丝在流泪，我在流泪，我的母亲和妹妹也在流泪，海丝的两个姐姐斯苔希和梅丽莎在欢声高叫、雀跃不已。斯苔希半岁的女儿特萨在她妈妈的臂弯里颠上颠下，她的幼小生命也在经历着一场狂涛般喜悦的震颤。海丝所有的长辈和兄弟姐妹们都在欣喜若狂地放声欢呼、拼命鼓掌，我父亲沉浸在欢庆海丝获胜和双臂突然解放的惊喜中，高高地举起僵硬的胳膊，连连狂呼：“好啊！好啊！好啊！”
我猜想两位主持人肯定已经在唱：“美国小姐，就在这里……”因为海丝正往下走到了甬道上，并且在向观众挥手致意。但是我和家人及朋友们只能听到暴风雨般的欢呼声，其中有自己的，也有周围每个人的。
当海丝优雅地转身返回舞台时，我看到她边走边在人群中寻找家人。我奇怪她为什么不能立即发现我们这一小堆不顾一切地欢叫、不停跳跃的人。我们三十几个人群情振奋，拼命挥手，频频打着海丝熟悉的“我们爱你”的手势。当她终于发现我们时，也举手向我们示意“我爱你们”，于是大家的喊声拌着激情更加高昂起来。
当其他决赛小姐在台上围着海丝，向她表示祝贺时，一名美国小姐护卫人员来到我们的座位旁，领着我、我父母和其他两个女儿朝后台走去，带我们去出席海丝荣获桂冠后的第一次官方新闻发布会。
我们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向后台挤去。我父亲多年来一直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应该把我们与海丝经历过的种种喜怒哀乐，桩桩件件都记录下来。此刻，他转身向我咧嘴笑着，用一种“听我的准没错儿”的腔调说：“现在，你必须开始著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