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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在窗帘里的梦

一九八一年夏日的一天下午一点。

太阳又张开了金色的翅膀,在淡蓝的天上缓缓飞翔。

一缕柔和的日光,倾洒在寂静的教授楼上。从外地赶来的儿子们,默默地呆立在母亲身旁。一那双淡漠的眼睛,曾经给过儿子母爱,给过丈夫力量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啊,她去了——到很远很远的、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去了!

此刻,他——我国著名的科学家、全国生理协会理事长、军事医学科学院副院长蔡翘教授,在送走了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六十六年的老伴之后,坐在铺着格子枕巾的沙发上,微闭着双眼,那黑色的眉毛象两条隆起的山脉,横在那敏锐的眼睛上面。这时他的眼窝深陷,“山脉”就显得更突出了。他用烟圈吐着一圈又一圈的思绪……

少了老伴一个人,楼里为何显得这般安静?空间仿佛也被拉大了,连时间都变得格外长。听,钟摆好象凝固了似的,好久好久才懒洋洋地摆动一下。

啊,这种气氛正好沉思。蔡翘,抹正了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舔了舔干渴的嘴唇,陷入了久久的沉思。烦躁、伤感……塞满了脑子,他心里有些零乱。是留恋老伴的深情,还是回首自己八十四载的人生风雨之路?他,分不清,理不乱。也许二者都有吧!

忽然,一般凉嗖嗖的风儿从半开着的门里吹进来,在屋里打着旋旋,天蓝色的窗帘随风带起,忽悠忽悠地摆动着。窗帘的角儿抚摸着蔡教授的脸……

蓦地,他的思绪被这窗帘牵了起来,几十年前已经沉入回忆中的那段往事,此时,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啊,他看见了,一迭窗帘,三层:黑色的,淡绿色的,还有个天蓝色的……

窗帘呀,窗帘,你和蔡翘,还有他的妻子,是从什么时候起结下了不解之缘?蔡老盼过你,又怕过你,还恨过你;他曾担心你离开自己,又想尽力地甩脱你,永远地看不到你。对窗帘的这种复杂的心境,把这位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威望的科学家折磨了大半生,直到如今……

为此,蔡老从三十年代起,就多次做过窗帘梦,他梦见自己再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蒙着窗帘打发日子了,可以无忧无虑地拉开窗帘,痛痛快快地呼吸新鲜空气,尽情贪婪地凭窗远眺,看那辽阔大地上的绿山、清水、阳光……

然而,梦毕竟是梦:他只不过是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而已。他做的窗帘美梦,在他以后的经历中,都是悲剧的起因……

老伴,这个从十八岁就伴随他的、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最能理解丈夫,安慰丈夫,每出现一次“窗帘悲剧”,她就大声长叹,说:“你没没人说过,梦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给人报应,好梦是得不到好结果的,我小时候奶奶和妈妈都是这样讲的。”

我们的科学家是不讲什么迷信的,但蔡翘却无法回答妻子的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呀,在他这大半生的科研生涯中,有两部大巨头的科学著作,都是在窗帘的遮掩下偷偷地写成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三十年代中期,在上海英国租借地里。

一间亭子式的小楼昼夜蒙着黑色的窗帘,年轻的蔡翘教授就住在这里。这是他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后的第八年。

一年前,血气方刚的蔡翘毅然地拒绝了一位美国姑娘的钟情、追求,回到了贫困的祖国。黄帝的子孙学来的知识,岂能不献给中华民族?他踏碎大洋上的波涛回来了,蔡翘呀,象一个憋足了气的气缸,准备在祖国大地上千一番事业。可是,头一件事就给他那炽热的心上泼了一桶凉水。当时,在祖国找不到适合他专业的工作,他只好来到上海英国雷氏德医学研究所。这是中国土地上的一块“洋大陆”,薪金比在中国工作的同等教授高出两倍还多。专业、待遇、荣誉、地位,都是无可挑剔的。特别使一些人馋得流口水的是,来到这里可以在洋人高高的鼻尖下出出进进,多荣耀!

有人做梦都向往雷氏德这块宝地,然而,蔡翘一进来就想离开它。优裕的条件难以填补他思想上的空虚和苦恼,记得他刚刚迈进研究所大门那天,就发生了一桩事,使他的胸腔里象卡了麦芒一样的不舒服,主人将一套精装的英文版生理教科书交给他,以一种傲然的盛气说:“这是目前比较理想的教科书,中国吗,还没有。”那蔑视的一耸的高鼻子,那自负的不屑一顾的蓝色眼神,分明含着一种挑战。蔡翘受不了啦,民族自尊心受到了侵犯,人格受到了侮辱。如果说在芝加哥大学看不到中文生理学教科书,他仅仅是焦急的话,那么,今天在自己的国土上仍然看不到祖先给我们留下的、由甲骨文演变而来的文字,他就带有几分愤怒了。他不相信中国人就愚昧到如此地步。

当夜,年轻的搏士失眠了。

俗话说:欢乐嫌夜短,愁苦恨更长。这一夜蔡翘想得很多。租界地上那写着“华人与犬不得入内”的牌子;外国士兵抽打中国良民百姓的醮水皮鞭;还有雷氏德拿着外文教科书的高傲的鼻梁……黑甲虫,好多黑甲虫在啃着他的神经,啃着他的心。啊,中国人哪!难道这就是中国人应得的报应吗?

淡淡的月光象轻柔的棉纱,从窗棂射进来洒在他的身上,那般缥缈、缠绵。妻子在身旁呼呼地睡去,他却久不成寐,身子在床上,烙饼似的一个劲地翻腾。蔡翘啊,在想着另一回事。北平芦沟桥的枪声传入他的耳畔。踏着这枪声奔上前线的勇士浮现在他的眼前。这枪声、脚步声震醒了蔡翘,他的脑际里裂了缝,透进了一缕阳光。

呵,不要小看这一缕阳光,它使朦胧似睡的蔡翘奋身而起,胸腔里进出了个宏伟的心愿:

“写书。写一部我国自己的生理学教科书!”这心声象砸在铁砧子上的大锤,“哐哨”一声,火星四溅。

写书,这是蔡翘给自己附加的一个额外任务,这就确定了:第一,必须在八小时以外写。第二,必须偷偷地写。做贼?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中国人写书,还得当贼,不好理解吧!

是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道理却很简单:租界地上的中国警察是保卫外国人的。中国人在这里不要说犯法,就是干了使外国人不高兴的事,警察的枪口和棍棒都会毫不含糊地对着你。

蔡翘做贼了。他拉起窗帘,蒙在屋里偷偷地写了起来。一盏瓦油灯惨淡地发出了微弱的光亮,照着他手中的笔……

一道窗帘,把那些敌意的目光、轻蔑的斜视和嫉妒的窥探,统统拒之屋外。啊,窗帘,怎能不感谢你!是你,在这戒备森严、华人走路连头都不许昂起的租借地里,隔出了一个“安全地带”,使蔡翘能够为中国人写书。这种安全,自然是相对而言。担惊受怕的心任何时候都是在嗓子眼里。但他毕竟可以把八小时以外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一支笔尖上了。窗帘里,他好象鱼儿跃进了深渊,忘了疲劳,忘了危险,尽情地翻阅资料、摘录卡片、验证数据、抄写书稿……为了琢磨一个公式的原理,推敲一个数据的准确,他常常彻夜不眠地思索,思索……尽管工作是十分艰苦的,可他能从中得到乐趣,享受幸福。你瞧,他拿下了一个科学的数据,高兴得象麻雀似的一蹦一跳;他写完了一个新的章节,竟乐得一顿饭多啃了三个馒头。他太兴奋了,明明天快亮了,还扒了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下了。他早累坏了,放下脑袋,就响起了鼾声,接着就做了个梦,梦见他可以卷起窗帘写书了,可以当着众多的人诉说自己写书的话了……

梦醒了,窗帘依旧严严实实的蒙着,周围是一片黑洞洞的暗夜。随后他才明白自己是在梦境中,窗上的月光却移去,寒夜和凌晨最先到来的凉风混在一起,吹着他。

每次做过梦,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咋的,蔡翘的额头都要渗满汗珠。这些是瞒不过妻子的,她给他擦过汗,说:“别的我帮不上忙,生活上的事你需要什么就开口,驱寒有酒,口渴有茶,肚饿有肉。还有,我的心……”她还有些害羞,没有说下去。

每在这时,蔡翘的胸腔里总是热烫烫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蔡翘的心儿又随着笔尖在稿纸的方格里深耕。他,太专心了,竟有点麻痹了,忘了拉上窗帘。只是写呀,一味地写呀……忽然,妻子象一根被旋风吹着的小草一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拨拉,把窗帘给拉上了。

之后,她软瘫瘫地坐下去,屁股只啃了沙发一个角。她双手按着胸口,一喘一喘地望着丈夫,想说什么却由于气喘未能说出。她的心里象撞翻了一窝蚂蚁,慌慌的,麻麻的。

尽管蔡翘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条件反射似的立即用右手把桌面的东西扫进了抽屉里,书、纸、笔卷杂在了一起,然后,桌面放上了那本精装的教科书。

门捅开了。警察走了进来。他眼象狐狸左顾右盼,嘴象喇叭往外翻,还笑了两声,笑声是干哑的,一点儿水分也没有。随后,他说,近来租借地的秩序有些骚乱,他奉命要逐户查一查动向。为什么骚乱,有哪些动向?他一概没说,只是将窗帘拉开,屋里透进了光亮,警察头上的青天白日随之亮闪闪地在屋里闪了闪。他瞪着一双贼眼,四下里瞅着,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蔡翘的身子一直紧靠着桌子。尽管他知道这样会更引起人家怀疑,可他就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警察走了。那皮鞋底敲得满院里咚咚咚地响起来,仿佛警告人们:我还会来的。

蔡翘和妻子都出了一身冷汗。妻子对他说:“他们八成是怀疑上这窗帘了。可不是吗,大白天捂着窗帘,能不让人生疑。我说,索性拉开窗帘写!”她的两只大眼睛象高级合金钢傲的轴承,乌黑闪亮,两腮出现了梅花窝儿。她笑着望了望丈夫,“哗”一下就拉开了窗帘。

蔡翘望着聪明贤惠的妻子,她眼里的笑意,水波似的扩散到整个脸上,弯月形的长眉梢,如同飞着的蜂翅儿轻轻颤动。啊,她这样美,过去为什么没有好好看过?蔡翘对妻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意见。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只知道自己的事业,除此以外,大到待人处事,小到家里锁事,都不大懂,也不过问。有人说过,离开精明的妻子,蔡翘会处处吃亏的,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尽管妻子是从乡间来的,一个字也不识。拉开窗帘写书,蔡翘反倒有些不大习惯,总担心那些警察又会突然出现。他的心,象坐在小船里似的,摇摆不定。妻子明白丈夫的心思。对他说:“你就放心地写吧,我出去瞧着点!”

她出去了,给丈夫当起了哨兵。

蔡翘又入迷似的写了起来。渐渐地忘了警察,忘了窗帘没有拉开,也忘了为自己站岗的妻子。他这个人呀,多会都是这样,心儿一旦钻进了书里,会把一切都忘掉的。瞧他那个专心致志的样子,就是有人在身边爆炸颗原子弹,也休想惊动他!是呀,他那颗渴盼着为祖国写书的心还没有疲倦的时侯,难到能考虑别的什么吗?

窗帘里,蔡翘夜夜工作到星月稀散。他那颗重压下的心没有窒息,不能窒息,时时刻刻都挣扎着,萌动着长出一瓣嫩鲜鲜的心芽,出现在这黑洞洞、沉甸甸的世界里。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出人头地,而是为了向人们宣布:中国的大地并没有沉默,人心并没有死去!

朝霞和夕阳在窗帘上交替出现。书稿翻了一页又一页,留在稿纸上的是汗水?是期望?还是开拓者的脚印?

全是!

春夏秋冬来复去。初春,窗前的腊梅树探出了满枝鹅绒般的新芽,仿佛给那黑色的窗帘绣上了美丽的花纹;深秋,凋谢的树叶象雪片无声地飘落窗下,窗帘又悽然地坦露在枝桠间。自然界有冷有热,四季的界限明显。可是,蔡翘心里写书的那团火,不管盛夏还是严冬,都在呼呼地燃烧着。落叶遇上它,可以再生翠色:残雪落下来,立即化为春水;秋风吹来,火焰里窜出一串串金色的果实。

亭子楼前的腊梅啊,它日日夜夜看着屋子里那支疾走的笔、那只忙碌的手,还有那本一天比一天变厚的书。谁说草木无情,你听,寒冬里的腊梅花,向人们诉说它看到的一切!

迎着解放战争的枪声,心血铸成的六十多万字的《人类生理学》正式出版。那年月,能成龙的升天,能变蛇的入地,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蔡翘既有“升天”的条件,又有“入地”的本事,可他没这样干,却拿着新出版的我国第一部生理学著作,辞掉了雷氏德医学研究院的工作,到南京中央大学医学院任教,有人说浅水养不了大鱼,呵蔡翘就觉得这里比雷氏德好。他一到中央大学,就为我国首次开设了生理学课程。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酸辣苦甜他都尝过,但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可是,当他走上讲台给学生们讲第一课时,眼眶湿了,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地滴到书本上。因为,此刻他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离开雷氏德研究院时,妻子的一席话:

那天晚上,早就巴不得离开这个地方的妻子,忽然留恋起了这黑色的窗帘,他拉开窗帘摇了摇,对丈夫说:“说句良心话,要不是它,说不定你这本书难以出世呢。我们不能忘了它,应该一辈子都记着它的好处。”

蔡翘非常同意妻子的话,慢慢地走过去,同时他也明白妻子这番话里的更深含义:这样的生活今后不会再有了吧?善良的妻子总是怀着善良的愿望看待一切。蔡翘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拿起窗帘的另一角,和妻子默默相望,相望……这时,阳光从窗口射进。妻子的脸上有两行闪光的泪痕……他却始终没有哭,只是轻声地安慰着她:

“山不转路转,你相信我的话吧,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自由的幸福生活,再也不会拉上窗帘过日子了!”妻子听了,破啼为笑,腮上的梅花窝立即旋了上来,这一笑不大紧,那含在眼边的泪水,“哗”一下全流了出来。

春天的山洪把酣睡的群山唤醒了,路旁的杨树仿佛贴上了许多毛茸茸的野蜂似的、生着蜷曲的头发。狂奔的流水在薄冰下面“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一九四五年,蔡翘和延安联系上了,他将《人类生理学》送给延安红军学校。旱苗遇春雨,一日长三寸。从此,他更加勤奋地从事生理学的研究,先后写出了十多部在国内外有影响的著作。正是大好时光,蔡翘真。真恨自己没长三头六臂,为祖国的科研事业大干一场。他忙得连儿媳给他生了胖孙子都没顾得心疼。谁料,就在这时候,一场暴风雨倾头浇来。

窗帘呀,随着空前的十年大灾大难,又飘曳在了蔡翘夫妻的面前。它象个不速之客,在他们全然没有预料的时刻,陡然破门而入,使他们的一切都失去了平衡。

人间事,确有法纪、制度、伦理等约束不到或者无能无力的。当时,蔡翘,这个赫赫有名的大科学家,被一伙来路不明的人无缘无故地宣布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打倒了,靠边站了。每天他的职责就是打扫马路,这工作很简单,但十分累人。真不亚于他在实验室蹲一天,或趴在桌上写学术论文。但是,蔡翘绝对不敢这样明讲,只能在心里掂量掂量而已。应该实事求事地说,蔡翘打扫马路是很卖力的,他打心眼里把这当成赎罪的机会,对自己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可是,他又常常发愁,这个“改造”何日是头?他又迷茫又焦虑,仿佛站在一个小小的海岛上,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来临,而奔腾的流水正向着小岛涌来,岸边的泥土慢慢冲塌下去,眼看就要完全淹没它了……蔡翘实在不愿再想下去。他每天照例比太阳起的还早,天黑糊糊的,就握着扫把开始扫马路。从马路这头扫到那头,那些落叶、纸屑、枯枝……好不容易被他拢到了一块儿,可是,一阵风吹来,飞了,乱了,他不得不重新扫。毕竟是人老了,七十岁了,行动不便当了,抡一天扫把,回到宿舍,身上没有一丝丝劲了。他瘫坐在造反派刚换来的硬板床上,好半天也缓不过劲来,那双好看的圆眼睛也不由地缩成了三角形。每当这时候,老伴就给他送来一杯泡得浓浓的青茶说:“我一不会为你写,二不会给你念。你需要我干啥,就照直说吧,说长了我不喜,说短了我不恼。”

蔡翘听到这,睁开眼来对她笑笑,算是回答。

妻子把手中的茶杯晃了晃,又说:“快喝下去吧,提提神儿,明天还要干呀!”她也是这样虔诚,干了今天,想着明天。

老伴的话果然生效,蔡翘霍一下从床上坐起。揭着杯底喝下茶水。这时,浑身生爽,那茶味进入了每一根毛细孔。因为这是妻子泡的茶水啊!

他端着茶杯,深情地望着妻子,望着……多好的妻子啊,她的心紧紧和自己连在一起。在他周围一片光华灿烂时看不见,在他身陷黑洞洞的暗夜里时却萤萤地出现了。

正是在这喝茶——望妻的过程中,“死不改悔”的蔡翘又想走“老路”了,他的脑子里在转着:我呀,中国生理学的创始人之一,怎能满足于每天打扫马路?我有责任把自己从事了十多年的航空航医工作写出来,留给中国。要知道这方面的研究,目前在我国还刚刚起步,人们多么需要自己的书呀!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老科学家,有责任写这本书。再说我已七十挂零了,说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一口气上不来,完了。如果把这些科研成果带进棺材,对得起谁?不说别的,连这杯茶也对不住呀,连好心的妻子也对不住呀!两只手不是专捏扫把的,我还得拿起笔写书。对,一定写!

写书?

这在当时是个多么可笑的想法?一个被打倒了的人,上哪儿去写?咋个写法?即使写出来,谁给你变成铅字?

这些,当然是问题,可是蔡翘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他只觉得自己有责任写,应该写。而且真的就铺开纸写了,他先我到了被劫后剩下的仅有的资料,然后拉开抽屉,一眼就看见了他常用的那支钢笔,已有半年多没用了,他真想亲它几口!

啊,可敬的蔡翘教授,你身陷囫囵,失去自由,被贬为清道夫,还惦着科学事业,想着把自己的知识写成书留给后代人。你呀,是重石下倔强长起来的一棵小草,好花未必能结实,而这棵小草却能给人多少鼓舞!

还用说吗?他是个挂黑牌游街的人,只能偷偷地写书。可是,刚一提起笔,问题就来了:到哪里去写呢?办公室的门早被十八层封条结结实实地糊上了,资料室也成了“造反派”的材料组。惟一属于他的是自己的宿舍。

不,这儿也不安全,监视的人一天到晚踏断门坎似的出来进去。除此,别的地方哪里又能容他落脚?他的心如同荒野,如同沙漠,如同一片空荡荡的天宇。

无奈,两手攥空拳的蔡翘只好求助窗帘了。一间小北屋,拉上窗帘,白天就变成了黑夜,遮住了外面的视线。

他拿定了主意,他们不让自己站着走,就爬着走;不让走大路,就走小道;不让白天走,就黑夜走。反正,书是写定了。就这样,他每天从马路上:“下班”回来,就在这个“安全岛”上写书……

多有意思,蔡翘又在写书了,他仍然是在窗帘里面写。也同样是为我国又写一个第一部书——《航空航宇医学基础》。历史就是这样的巧合,也是这样的富有讽刺性。所不同的是,三十多年前是在英租借地,而今,是在北京西郊的某军事医学科学院。窗帘也变了,由黑色的变成了淡绿色的。

第一天,蔡翘刚写了一会儿,手就酸得不行。哦,他抓扫把抓惯了,乍拿上笔还怯生哩!蔡翘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窗台上竟有一盆仙人掌——抄家人手下留情,别的花盆全砸了,还剩下了这一盆。那些仙人掌,有的象一个个捏紧的拳头。有的象刚刚从崖畔敲下的一块石头。还有象小刺猬,象缠绕的古藤。蔡翘看见它们,身上升起一殷劲儿,他又拿起笔写起来,笔尖挽得快了许多。

三十年代——六十年代,时代虽然不同了,但是,窗帘外那双窥探的眼睛并没有变,仍然含着恶狠狠的敌意。

蔡翘不得不从那有限的宝贵精力中,分出一部分去对付它。

当然,他的老伴也会为他操心,给他当好助手。她象三十年前对付国民党警察和英国老板一样,和那些造反派周旋着。每天,丈夫打扫马路回来后,她照例是先拉上窗帘,然后,递上一杯茶、一支烟。当她看到丈夫拿上她削得尖尖的铅笔开始写作时,脸上的梅花窝儿就出现了。之后便悄悄地、轻手轻脚地退出来,站在门口,象块门板似的堵在门前……

她在当哨兵,为丈夫“站岗”。做为妻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丈夫这种对自己事业的“痴情”劲儿,他一旦进入写作的情绪中,就什么事儿都不顾了,不抽烟,不喝茶,甚至大气儿都不出,这时如果有人揪着袖头把他拉到院里,他准还没有从“情绪”中清醒过来。所以,每当丈夫开始写书时,她就悄不声地出来为他“站岗”……

蔡翘仗着还结实的身体,春不怕雨,秋不怕霜,冬尺不怕睡冷床板,顽强写书。他写书是很寂寞的,也很孤苦。

白日蒙窗帘,夜晚伴孤灯。可是,也有喜悦。那就是在他进入了梦乡以后,这时,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了,他自由了,可以梦见揭了窗帘写作,可以梦见他又回到实验室工作了,还可以梦见《航空航字医学基础》已经出版了……梦,尽是好梦!

夜静极了,月光透过疏稀的树叶,将柔和的光落在床前的地上,斑斑点点的象是初春的残雪,构成了一幅幅奇丽的图案。蔡翘继续做梦……

好象是要证实这吉祥的梦似的,这天下午,蔡翘从马路上扫来了一则新闻,一则令人开心的新闻……

入冬了,天气转冷。夜里落了一场小雪,地上铺了一层白毯。挨着地面旋转的小旋风迎面吹起,卷起乳白色的雪花,好象山涧的激流冲击着行人的脚面。院内大字报栏前的人群渐渐稀少,那高音喇叭也嘶哑了声音,好象感冒病人的咳嗽声。糊着大字报的墙前,几个大胆的老头和一伙凑热闹的孩子,嘶啦——嘶啦地扯着被风吹得伸胳膊蹬腿的大字报。马路上、松树墙上,落满了纸片、纸团、纸卷儿,蔡翘正扫着破纸片儿,忽然,地上一片报纸上的标题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我国进行含有热核材料的核爆炸成功!”

蔡翘的心为之一动:我们的尖端武器研制工作并没有中断。作为一个从事航空航医研究的科学家,他怎能不高兴?蔡翘忙拣起这片报纸,一看,标题下的内容不知被谁撕走了。这则消息虽然已经过了四、五个月的时间,但对他来说仍然算新闻。

这样重大的新闻,他怎么竟漏掉了呢?啊,那段时间他订的报纸常常停送;由于害怕那些噪音、那些强奸民意的宣传,他甚至一度不听广播。而今这则迟到的半拉新闻,给这个握扫把的沦落人带来了多少激动和希望呀!我们祖国的空间事业并没有因为这场动乱而完全付诸东流。他有什么理由悲观?蔡翘的心中荡起了一股奔腾的热流,命运的不幸遭遇,生活的坎可曲折,统统在他滚烫的胸膛里融化了,蒸发了。

这天,他破例地提前打扫完了院内的条条大路,挤出一个小时回到了宿舍。也破例没有躺在床上休息,不等妻子拿来浓茶就伏在不遮窗帘的桌前,用手把垂在脑门上的头发往后推了推,写了起来。顶棚上悬挂着一盏电灯,象个冻成冰的水珠。

老教授太兴奋了!越写越来劲,他那油光光的脸孔,是叫汗水浸的哩!

这一夜,卷在窗帘里的灯一直亮到了晨曦染红了的东方……

那则新闻的标题,竟象图章按在白纸上一样,印在了他心上,总是擦不掉,抹不去。想起它,蔡翘写起书来浑身满是劲!

扫地——写书,这种单调的重复公式,成了蔡翘被打倒后的生活规律。扫地,是革命派对他的惩罚,对他的侮辱;写书,是他在这种惩罚、侮辱中找到的一种追求乐趣、幸福的途径。人,就是这样,到了哪山唱哪山的歌。

那些戴着红袖章整日吃喝玩乐的造反派,是绝对体会不到蔡教授这种幸福的。就连一些曾经和蔡翘起工作了多年,关系颇不错的同事,得知蔡翘蒙着窗帘发疯似的写书时,也笑得把鼻子几乎拧了个过,说:“何苦呢?人家烧书,你写书,天理不通!”“蔡老,你看看是什么情况呀,连许多世界名著都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你还写书,这不是神经病是啥?”众人嘴,东海水,蔡翘怎能堵得住?

由他们说去吧!

不管谁说出花来,只要你是劝蔡翘停笔,他一概不听,照旧钻在黑洞洞的房里写他的书。这是因为他沉在那种“快乐、幸福”中太深了,太深了,简直不能自拔。不少好心人为劝慰他而来,结果反而从他这里受到鼓舞而去。

这,今天回忆起来,也许蔡翘本人也不大相信,在那种逆境里,在那种条件下,竟能写出一部书,一部六十多万字的书。可是,不管信不信,他确实是写出来了,象仙人掌一样,不需要多少水分,就长起来了。

金秋十月的凉风,轻爽爽的,象是母亲温柔的手揭开了蔡翘屋里的窗帘。“四人帮”垮台了,《航空航宇医学基础》很快就出版了,工工整整地摆在了书店的书架上。

奇迹!

“记得就在样书放在蔡翘桌头的那天,妻子望着精瘦精瘦的丈夫,心疼地说:你的身体硬是给累坏了,熬垮了!”他呢,嘿嘿一笑“我一切都好,还健康得跟豹子一样,再写一部书也不成问题!”

妻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天,一九八一年夏天的晚上,蔡翘送走了远行的妻子以后,又做了一个梦。清晨,睡醒后,美妙的梦境还留在脑际……

是个窗帘梦,还是过去多次做的那个旧梦。他梦见自己大大方方地拉开了窗帘,痛痛快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尽情地凭窗远眺……天空高爽晴朗,鱼鳞样的白云一行,一行、一列一列地移动着,形状整齐,层次鲜明。啊,多美的天气啊!他可以在阳光下写书了,写的是我国又一本第一部生理学著作……

已故的妻子曾多次说过,凡梦都是反着的。对于这个论点,蔡翘虽然不相信,可是从来也没有驳过她。因为他自己的实践证实了这一点:梦跟现实总是相反的。

那么,一九八一年做的这个梦呢?

今天蔡翘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个老皇历了。虽然做的都是窗帘梦,但昔日是窗帘旧梦,今天是窗帘新梦。你瞧,眼前这幅天蓝色的窗帘,多轻淡,多温柔,多漂亮!

简直是一幅画!什么样的梦卷在里面,都会飞出来,变成美好的现实!

可不,你瞧,今朝,冬天吹完了扫雪的风,现在又是春水冲洗大地的时节了。在军事医学科学院的教授楼上,有多少绿荫遮掩的窗口含着教授们著书立说的忙碌身影!十八楼的二层那个老人,就是蔡翘,他脸上象雨过天晴似的闪出了笑容,眼睛象一盏明灯似的闪烁着……

遗憾的是,她,蔡翘教授的妻子再也看不到这个盼了多少年的场面了!可以推知,如果她在的话,腮上的那梅花窝儿,一定比什么时候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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