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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沦为无家可归的人

1

北京三日游,头一日没熬到打卡下班就结束了。我急得手心冒汗、眼睛冒火,两腿还在打颤,心也凑热闹似地突突突地跳了一阵子;那时呼吸急促,像是中了高原反应一样不适。于是,当晚就坐了返回的客机打道回府。期间,杨田君雅气得问我何故,但我并未过多替她的感受考虑,我一开始居然背过脸说没什么!一下惹得他上来了好奇心。

“你着急得即刻要走,又跟我说没什么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在原有冷傲的面孔上分布了几重厚厚的疑云,看着使我脑袋都大。她龇着牙,咧着嘴,脖子公鸡玄一样高高呛起,用一种陌生的眼神仇杀一样盯视着我,五秒钟后说,“你确定没什么事?”

“快递出了点问题嘛。”我十分不想说地说了一句。

“那有什么?”她不屑地说,“快递破损,丢失,延误,被客人投诉也很常见啊!”

“是很正常——”我止住没再往下说;随即,照例收拾行囊,感觉一刻也不能待了。

“你什么意思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杨田君雅当什么人了?你的事就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

“那你想干什么?明知大老远跑来旅游,突然就说要回去?有你这样的人吗?说好的明天去爬长城的......”

“对不起,我真有事,现在不想说话了。”

之后她说了什么,我一概不清;只感觉她的话像迷雾一样笼罩在房间里,而我的话竟像几道强光一样横亘于迷雾之间,我记忆深刻。

一周之后,我彻底与快递断绝关系;同时,也与那种非人类的‘忙节奏’断了关系;一切仿佛静止了一样回归万物生长的规律。杨田君雅去了哪里,我无从知晓,她也未曾跟我打个招呼。她从未关机过的手机不知从何时起就关机了,昨天?还是今天,我一概不清;她的短息弄死发不进去消息,聊天列表里面,她的头像也不翼而飞,我一个挨一个苦苦查寻皆无疾而终,她从人间蒸发了吗?我一点也不信;但她就是不见了。

先前两天,忙于快递中的一些交割事务,倒没很注意这个问题;每晚例行公事地发个短信认认错,道道歉;她没回我,这点也合情合理,我知道她生气自然不会轻易原谅。在入睡前,我还满脑子里想着第二天该如何报复一下新任的快递老板,给他点苦果子尝尝。就这样,当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自此,每日每夜我都在胡思乱想,也难以入眠。想的更多的是,杨田君雅再也不回来了,也不可能原谅我,我终于完蛋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尽管我惨遭破产失业,但我还没那么容易就彻底放弃,就彻底认输,就彻底自暴自弃。我幻想着杨田君雅某天会开机主动回我消息,或打电话,或告诉我她在哪,或说她想我了,或其它什么的。我每天路过快递店铺时都很伤心,我看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快递店铺,以及它陪伴了我两年多光阴,心里就不很是滋味。而过分的是新接手的人图省事,居然连我原来的招牌也没撤换,店里的旧桌椅,旧货架,旧电灯,以及旧宣传广告牌等一律照旧在用。

那些本来统统属于我的东西,现在竟然物归他主。我跟新任快递老板讨要损失时,他竟翻脸不认人,说我是在说笑话,说我和尚家里借梳子找错门了,说我想都不要想,门都没有。所谓树倒猢狲散,我的员工们见我没了话语权后,纷纷投靠在新接手者的麾下;他们软磨硬泡提前跟我分文不少地讨去工资,原来都是事出有因的;他们也无一人跟我透露透露点消息,好让我提前有个预防,或在心理上早有个准备。

但过不多久后,我就知道新接手者是谁了,他正是我的两名‘屡立战功’的店员工,平时勤勤恳恳,规规矩矩,把快递的活当成自家的活来干,并且鲜怀怨言,在我面前说话相当客气、也很好听,弄得我作为他们的老板都十分不好意思;他们偶尔会向我就工作时间太长一事抗议一下,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竟连我自己都羞愧难当了。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我从没遇到这种令人跌破眼镜的窘迫之事;我知道古时候的王侯将相功高震主时,都给逐一剿灭清除了。但在这方面我真还未曾注意过。后来我越想越来气,气不打一处来,我想与金钱的事概无关系,就是单纯有一口气,咽了几次都不成功。

于是,我就像从农村来至城里的泼妇一样,跑去快递店里大吼闹事,但没一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快递老板,好像店铺里没了主人一样。事实上,半小时不到,就有警察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来,他们将我两只胳膊死死拽住,从店里拖了出去,弄得我像个犯人一样脸面尽失,还厉声厉色地警告我说,再闹事就把我送进监狱里去吃牢饭。

我当时吓了一跳,身上的冷汗也给震了出来;我惊得从地上弹起来,即刻温顺顺地将身上的土灰一拍干净,打起饱满的精神来,装作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就在警察们给我完任务一样警了告、录了照,驾车徐徐西归时,我看到了接手者们,即我曾经的两名忠实的店员,他们一个用手按着嘴皮子,一个使劲往喉咙里吸气,我知道他们在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没人劝我一下,或者说句有点担当的话。但最后他们还是一个个笑了出来,像哑哑炮一样没有出声;他们暗自窃喜,暗自得意,只是形诸于色,并未吭气罢了。

于是,我感到自己上演的这出戏是失败的,可耻的,简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晒自己的面皮子。当我转身离去时,我恨的牙根痒痒的,好想撕下他们身上的一片肉来吃。

此外,我也认为造成此等局面的人应该归咎于上级快递老板。倘若不是他心太贪,额外收取我店员的高额转让费,恐怕也不至于此。那么,话又说回来,倘若我的两个店员不打我快递主意的话,也不至于此。总之,我认为他们都罪加一等——鬼迷心窍太深。

在警察警告我之后,间隔一天后,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向上级老板讨回点损失来。因为我有一个半月账未结,算下来少说也有几大千人民币,还有多次向我胡乱榨取的快递费用,以及巧立名目的各种罚款,那都是担怕上级老板一声令下,砸了我的快递饭碗而委曲求全上交了的,每一分文都是十足的血汗钱。况且现在碗都没了,还担怕什么呢?

于是,次日我单枪匹马地跑去上级公司门店去讨要。岂料,他们居然一个个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各干各事,有的还问我是否来寄快递。我愣了几秒有余,随即定了定神,以确保自己没有走错路。我面对昔日的老同事、老友——熟悉的面孔,以笑脸相迎,还相当亲切地一个个喊出了他们的名字;但他们一个个故意摇摇头表示与我素昧平生。加之上级老板逃之夭夭,我只好又灰头土脸地折回了。回到出租屋后,我使劲给自己加油打气,不要给感情绑架了,不要在乎所谓的‘熟人朋友’,此间,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钱臭味;除此之外,他们毫无感情可言,或者畜生不如。

熬到了下午上班时间,我依然单枪匹马地跑去了。但上级老板依然失联没有露面,手机百打不通,问大家皆不吭声。但后来几天,店里居然安插了一位看起来有仇深似海的中年妇女。此人长相奇特古怪,一副精打细算、滴水不漏的可憎面目,十分惹人反感。我客气地跨进店门,还未开口,面目可憎的妇女就将利剑直指向我,就像上级老板可憎的嘴脸一样,说我不要妄想得到分文补偿,说我想都不要想,说我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否则的话——至于否则的话会如何如何,她没有说下去,而是中断后,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而继续坐在电脑屏幕下面假装忙乎。

听了她一通威胁性言辞,加之她一副令人大为反感的贼形,我心里一下上来了火气。顿时就想:泼妇一样的嘴脸,你算哪根葱啊!我如此想着,便撑不住如此喝吼出来。她耳朵也灵敏,听准了,一下子起立像弹簧一样绷直了身子,一股无形的内力震得桌面上的显示器晃了两晃。她瞪大眼直戳向我说,“你再叽喳一遍试试!”

嘿!我想我还正等着有人出面跟我对峙来着,我求之不得地给她重复一遍,而且加重了分贝。接着她一蚱蜢青蛙一样从席位上蹦将出来,硬生生站在我面前,距离不到一米远,她的双腿直打颤,嘴唇直打哆嗦;看起来比上级老板还恨我入骨;她激动的表情使我大为恼怒。

“我奶奶家的看门狗都比你强!”我送了她一句,说完还往鼻子里吸了口痰,就地‘呸’得一声吐了下去。

她猛然一个大跨步上前,像狼狗一样撕扯我衣服,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就激动地不行了,活像犯了狂犬病一样又撕又咬;我吓了一跳,猛力一拽,条件反射地做了个挥手动作,结果她就摔倒在地上了,指甲也给衣服的哪里拽裂了,一股浓黑的血珠从指甲缝里冒了出来。但我未有转身离去之意,也不会上前去趁人之危,我像扎马步一样将身子重心扎稳,原地伫立不动。她发现自己出血了后,一下就开始耍起了大死狗,将手上的血往自己脸上、身上涂鸦一样乱涂乱抹;一边涂抹,一边还放声嗷嗷大叫。

接着我看到她猛然向其中一店员使了个眼色。那店员可能没读懂,以为叫他助攻,所以那店员上前跟我张牙舞爪地理论,故意问我为何跟妇女大动手脚,还说好男不跟女斗之类;我说我在打狗,店员听了不堪入耳,遂象征性在我身上推了一把;我没忍住还去一记六亲不认的铁拳,打在其太阳穴处,店员一声惨叫,急忙抱着耳朵背过身去;俄尔,昏厥一样的瘫倒在地。此时,面目可憎的妇女猛地站起身来,其气势惹得另两位店员以为轮到他们补攻;旋即,就上前一人一只胳膊拧住我;如此以来,我基本上两只胳膊就不能动弹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一旦被动就要挨打时,一下子着了慌,尽管拽我两只胳膊的店员是我素来熟识的老友,但此刻我没再考虑这种关系,趁他们警觉度不高时,我猛地一下拽开了,拽开的同时,不小心得罪了其中一位兄台,因为胳膊肘不偏不倚地肘在其下巴上,磕得牙齿‘砰’一声脆响;我感觉他的下巴已经脱落了,但我的注意力依然保持高度集中,而且又极速集中至另一位完好无损的老友身上去,我担怕他狗性大发,扑上来咬我不开。

事实上,正如我所料。他见面目可憎的妇女态度异常坚决,遂像狼狗一样扑了上来。于是,我就跟他扭打成一团。面目可憎的妇女自然不是吃干饭的,她见状也像狼狗一样扑将上来助攻,又是撕又是咬的,也成功将自己的狗血抹在我身上。幸而,我腾出一只手来,从桌上的景物盆里,一把捞起一个质地硬实的小假山,照准老友头部砸将上去,瞬间他也捂了脑袋闪开一边;如此以来,看起来就再没三个店员什么事了。

剩下面目可憎的妇女,我又颇想照其狗头上砸上去,但欲行又止,因为被小假山盖头的老友已经出血了,血像油一样从头发上滑落下来,油油腻腻地浸在其手捂的指缝间,而我脑里又莫名其妙地上来了一个古怪的闪念——给他们逐一包扎伤口实在婆烦。于是,又将手里的小假山物归原位。旋即,我就听到面目可憎的妇女大吼一声‘报警’,声音显得仓促不安;桌上自始至终都不曾动弹的女文员,此间,一下醒悟过来似地动手拨打起电话。

面目可憎的妇女见我准备开脱闪人时,一把又撕扯住我的衣襟,大有打死不放手的态势。不过,我照例一拽就挣脱了,只损失了两颗白纽扣。

2

仓促回到出租屋后,我将房间门紧紧关闭;本想饱睡一觉,但躺床上后脑袋里依然闪烁着揪缠打斗的场景;不知何以如此,转念又想到面目可憎的妇女想报警处置我时,顿时又上来了一股恶气,唯恨当时没能送她一砖头而后快。我就那么的想了一下,神经猛然却紧张起来,担怕警察找上门来抓我来着,尽管他们无一人知晓我的住处。

于是,又战战兢兢地收拾行囊,一心想着尽快逃离此地了事;我漫无目的地收拾半晌,结果居然连去往哪里都弄不清楚。“去哪儿呢?”转念我又停下来冥思苦想究竟去哪儿。

事实上,大学四年加毕业两年多,共足有六年有余;这期间,我除了重回学校寝室,以及继续留守在出租屋之外,恐怕别无去处。更何况如今学校的寝室早已与我形同陌路,而出租屋终归也只是出租屋而已。

难道只能卷铺盖打道回老家不成?不,绝对行不通,我对老家的理解只不过是一纸成败的荣辱榜,成功则有家可回,则衣锦还乡;败北则无家可归,则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如此而已。然而,如今说白了,我竟无家可归。

无论如何,我深知此地不宜久留,遂又糊里糊涂地收拾起行囊来。看着这些年来老鼠存粮一样存起来如此之多的物质的东西,突发出行时,老虎吃天一下子还无从下爪,处置起来真是件棘手的事;有些东西尽管用处甚少,但好歹也陪伴了我这么多年,也算是老作念了;而有些东西尽管用处甚广,但也不至于瞎猫死老鼠的统统打包带走。我大体目测了下,行李箱只有且仅此一个,体积不很大,无论如何只要装满即止;至于塞不进去的东西如何处置,我想只能一股脑儿抛之脑后而后快,除此而外,别无他法。

诚如此般,我忍痛割爱,坚持‘高价高能’原则。衣服只带价格不坏且偏高的,扔之绝对可惜的;书籍之类带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还有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当然还有众多好书,因为行李箱承重有限,曾减了又减,除了再除,最终尘埃落定下来的也就十来本。

笔记本电脑是大学时代留下来的老作念,至今少说也有五六个年头了,曾进水三次(一次是牛奶打翻进入键盘,继而直抵主板芯片;两次是开水直接浇灌上去的),大修大补两次,小诊小闹一次;此外,曾还从寝室高高的床铺上做平抛运动起落一次,但捡起来依然完好无损,及至后来也没出现过什么大的故障;如今我只要点击开机按钮,依然能以击败全国85%以上之人的优异成绩,在35秒以内迅速进入win7系统;系统自然是国内盗版的,但用起来还不赖。于是,旧电脑无论如何也是必带之物。

倒腾一个杂物箱时,我脑海里猛然想到了摩托车;没错,就是那辆几乎每日用来车杨田君雅去城里吃大餐、观电影,或唱歌或纵乐时之用的摩托车;如今半新不旧的,但当时花了五千多元人民币,算是我迄今为止最贵的一件财产了,产权证上毋庸说写的是我名字。却也奇怪,此刻我居然担心它不翼而飞,于是即刻停下手头的活,箭步跨出庭院去照探,探到车子正靠邻居围墙以四十五度斜撑起,轮胎气压正常,U型锁也完好无损时我就放心了。

折回出租屋后,我照例紧关房门,转而又跑去收拾鞋类,至于杂物箱如何,此时便也不甚了了。春夏秋冬,六年多光景,我消费过的鞋子加起来足有五六十双,若逐一铺开,恐怕能盖满两张大双人床有余,因为我这人极度恋旧,无论如何,旧物都舍不得扔弃;若观其价值的话,我想最大的价值莫过于睹物思情;几乎每双鞋子上都固有一段曾追求过的漂亮的或个性十足的女孩的记忆,根据女孩性格我花钱打造鞋子风格,譬如有的女孩喜欢穿帆布鞋,那么我必定购一双同款帆布鞋投其所好;有的女孩喜欢运动鞋,而我么,当然会购同一牌子的运动鞋以追之,如此而已。为了使鞋子不过分占去我的生存空间,我网购了四个超大鞋架,像鞋展一样靠墙伫立。因为屋内时常会散发出脚汗味,杨田君雅曾还悄咪咪背着我扔弃过一些,但如今依然多的令我目不暇接。可见此时我收拾起来是何等棘手,况且年月久远,鞋子量大,也记不很清每双鞋子的具体价格。

于是,还是那句话,我坚持‘高价高能’原则。先挑出价格高的弃之像掉肉一样感觉的鞋子,随即又参照对应其女孩的漂亮以及个性度来逐次筛选。对于印象深刻,且具有美好回忆的鞋子统统保留;印象浅淡,且对应其已然追到手的女孩的鞋子弃之不留;如此这般,筛选至最后,便只剩十来双,但横竖看来仍觉绰绰多余,对于箱子负担怕是不小。于是,又将曾追杨田君雅时的几双鞋子断然去除;因为此刻每瞧一眼心就像锥刺一样痛,弃之也罢。

接着我就发现我实在没理由再做减法运算了,减得够多了。倘若再减的话,我感觉我宁愿让自己身上掉块肉下来。于是,又将一双双鞋子用塑料袋裹好镶嵌进行李箱。回头又发现床上有一套按摩枕,是杨田君雅起的主意让我买的,网购价八百多元人民币,抵得上一个保洁阿姨辛辛苦苦半个多月的工资了,但又如何,箱子已经只能使劲压着锁拉链了,况且拉链大有绷断的危险。

在我犹疑不决之际,隔壁邻居家的大黑狗像警告什么似的,突然狂吠了几声;旋即,我的心紧随其声紧了两紧,耳内回音不绝,空灵灵的感觉,以为是警察摸查着找上门来,遂慌忙熄灯,伫立不动,且屏息敛气;几分钟后,犬声如期消逝,动静也无,只闻几个小孩的叽叽喳喳声,不胜讶然,又探脑袋至窗缝窥察,此时,三个小孩正争相玩弄一把黑色玩具枪,距离摩托车五米不到。

我本想在衣橱内找个背袋,多少搜刮着装一袋来着,但念头随即打消;我想着警察可能此刻已赶在路上了,他们驾着江淮牌的国产小轿车疾驰而来,他们要抓我去监狱里吃牢饭,那时我恐怕就彻底完蛋了,一想到失去自由我就恐慌的不得了。事实上,打小就害怕身穿警服的人,害怕的不一般;包括一个远房表哥,至今都不敢跟他挺胸抬头讲话,每一看到他身穿警服神圣地站我面前时,心里就不很痛快,就难受,就想找个什么理由借口从他面前迅速闪逝。

倘若我被以无论何种名义捉去坐牢,我的征信一览势必就会多加一条恶行,黑体字里面出现红体字,看了也多少会使人不大自然,甚至毛骨悚然;据我所知,征信不好则会影响坐火车,坐汽车、飞机等,会影响银行的信用贷款,继而买房难,买车难,就医难,而且还会影响求职找工作,影响子女入学等等。

“无论如何,我决不能给捉去坐牢。”我想。

至于被我误伤的老友伤势如何,我不得而知。我也全然不知何故,就那么一个个将其放倒致伤了事;他们简直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不堪一击,甚至包括灵魂的某方面。

临走时,源于找不出具体来由的心慌,锁门的三环锁居然不知所踪。于是,我只好将门拉拢合严。至于房间内所剩之物,我再无心以顾,便任其听天由命。我用备用钥匙开启U型锁,再用摩托车备用钥匙启动马达。行李箱横放至杨田君雅平素里坐的软座上,再由勒货皮绳紧箍。便在此刻,我发现自己好像上来了点什么灵感的东西,仿佛万事只有在进行之中适才会擦出相应的灵感火花;实际上,当我骑跨在摩托车背上的那一瞬,我猛然就想到了自己该去往何处。本打算骑摩托车沿人车稀少的省道流移似的飘下去,就像被史称为拗相公的王安石一样,‘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飘到哪算哪。

于是,我临时起意,起驾前往老同学韩明的住处去。

3

韩明是我当年‘嫡系’的同年级组同学,毕业两年来以放贷为生,关于韩明前文我也略提一二。总体道来,他混的相当不错,在金融界有头有脸,且刚不久还在城里买了套新房,车子不知何时起,一上路就是越野型奔驰来着。他此时混的比我好,毋庸说是铁打的事实。

我们曾在大学期间同年级不同班,因而交情甚寡。当然,也攀不上哪门子的交情;若论缘分,倒是颇有几分机缘上的巧合。但无论如何,彼时能够相遇相认,并且顺利喊出彼此的大名,却也胜过一切工作上的狐朋狗友,这也算是一种可攀附在良心上‘绝不可负’的圣洁的感情。

事实上,我们能够毕业两年后再度相遇,还真亏了杨田君雅的‘牵线搭桥’——她碰巧贷了他的款,成了他的顾客。由此之故,我便顺利与他牵上了。

之所以间隔数月后再次去拜访他,一来则是为了向他打探杨田君雅的下落,顺便了解关于她的履历情况,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来得及弄清她何许人也,更不知她向来神秘的内核里包罗了什么;而她对于自己的身份信息却严加保密,密不透风,况且端地此时她杳无音信;二来则是如今的确去无定所,浑然处于茫然落魄之际。

尽管如此,我依然跟韩明电话里强调说我准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来着,出发前,只是闲来无事想会会老友,仅此而已。约莫半小时后,我们就在城里一家高级餐馆碰了面。他见我独身一人,不免好奇地问,“就你一个?”我点点头。实际上,我晓得他想问我杨田君雅因何不来。不过,随即他就旁敲侧击地击了下,他说,“杨田君雅不跟你一块去么?”于是,我便跟他照实说我们情侣间闹了点小矛盾,她的电话关机不通,短信聊天皆暂时被关了小黑屋;此外,我还以安慰的口气说小事一桩,过些天就一如往常了。

接下来,他便声大气粗地说他请客,菜品随便点即可,但酒一定得喝痛快为止。点罢菜后,服务员先上来了两瓶冰镇雪花啤,他接过手,二话不说用一侧犬牙,‘咔咔’两下启开。递一瓶给我。

我们随意地一碰瓶杯,就不知因何庆祝而庆祝地喝了起来,譬如说‘为友谊干杯’的这种前奏语,我们一概不说,仿佛是一类多余的后缀句。比起举杯痛饮,那种前奏语不说也罢,无声倒胜似有声。

我一口气将三分之一酒水顺利送进胃里,韩明则喝了三分之二有余后停下来,随即,自然而然地打了两个饱嗝,愣了一愣。

“你酒量不错啊!”我恭维地说。

他母鸡下蛋一样咯咯咯地笑了笑,眼睛一下就给眯上了;他的粮仓部位依然那么饱满发亮,眼镜腿深深从其息肉里勒进去,一端深入头皮的短发里,一端则连通元宝似的镜片;他像老鼠掉进书箱里一样,咬文嚼字地说,“哪里哪里,只是平时应酬的多,喝酒训练有素,锻炼的好罢了。”

“平时很忙吧?”

“有时忙,有时倒不怎么忙?”

“那么,今天就是不忙喽?”我刻意搜罗话题,避免他出口问及我工作的事。

“今天——倒——不——很忙。”他一字一顿;同时,一边眼睛定定地瞅着我,似有一股温吞吞的笑意藏在鼻脸的哪里,若隐若现。他如此瞅我,使我多少有些不大自然,就好像他钦佩我什么地方,或者单纯的歆羡,或者是所谓的男女关系中的‘爱慕’,或者是心怀鬼胎,我想。

他连续瞅我超过五秒后,我自然垂下了头,假装观察剩下三分之二不到的啤酒。

“跟杨田君雅认识多久了?”他试探性问我,依然以使我不好意思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略一沉吟,答道,“预计有三个多月了。”

“唔!”他接着又问,“杨田君雅跟你多久没联系了?”

“多久?”我猛然斜起脑门寻思,间隔十秒后说,“快有半个多月了。”

“半个多月!”他吃了一惊地重复一遍。旋即,放大了鼻脸间那股温吞吞的笑意,继而看起来就是一脸的胜利表情。

实话说,他如此一惊,倒使我猛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接着又肃然起来,举起酒瓶示意我干杯痛饮,我依他。

“你俩怎么认识来着?”他继续旁敲侧击。

我照实交代,说,“我们通过快递认识的,她是我客户,长期碰面,所以一来二去,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熟上了。”我说话间,他自动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那么你觉着她对你好吗?”他如此接二连三地古怪的问话,我还以为他是个第三者,是我的情敌,深藏不漏。

“她对我很好啊!”我竟莫名其妙地为自己辩护起来,我违心地说,“一直都很好,我们俩感情都还不错......只是最近闹了点小矛盾而已。”

“唔,原来这样。”说着他继续硬生生地盯着我看,让我觉着他不怀好意,连多年好同学的关系怕都不能减弱我对他瞬间产生的厌恶感。不过,他沉吟片刻,接着又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来着,你可别多想咯......毕竟我们同学一场......”

“哪里的话!”我忙应付道,“怎么会多想!”

“没多想就好。”说着他又叫服务员上了两瓶,并再三强调要冰冻过的。

接下来我们只顾畅饮,对他,此时我发现三言两语后就几近无话可说。而他也仿佛因方才连续性的冒问而拘谨起来。我本要向他问及杨田君雅的身份详情时,也兀自打消了念头,我担怕自己会不小心在哪方面露了马脚,留给他可乘之机。

过了几分钟,服务员将一盘盘菜端上桌来,他趁此间歇突然问我,“杨田君雅是哪的人?知道么?”

“这个嘛,”我顿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问题正中我意,转念我说,“这个我不知道,我忘了过问她。不过,你当真不知道么?她在你这可贷过款的,想必会留个身份证复印件啥的吧?”

我如此一说,倒一下子提起了他盎然的兴致。但他并未正面回我问题。反而又跳跃着问我,说,“杨田君雅很花钱的吧?”

我楞了一下,沉吟有顷,说,“这个是有点。”

“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他突然认真起来,弄得我一下无所适从。我认真看着他,并未说我不介意他讲出什么话来,但他向我象征性打个招呼后,就自作主张地说起来,“作为好同学,我想我有义务提醒你一下的,杨田君雅的身份有点可疑;我说的可疑是她身份证上的信息是假的,网上查无此人;至于她真名是否叫杨田君雅,也很难说,我可不敢肯定!”

“不会吧!”我难以置信地说,“身份证是假的!?”

“对,是假的。”他确定道。他的口气稀松平常,表情冷静得无关痛痒。

接下来,我陷入短暂的沉思;他从我脸上瞧出了端倪,遂进一步又说,“网上办假证的大有人在,她在我同事那里贷款时用的一张出生地为河南的假身份证,名字叫什么梅来着;后来过不久,又在我这里用的一张出生地为成都的证件,名字叫杨田君雅,这个看来没啥问题,但证件是假的,我查过,心里有数。所以我旁敲侧击,问你之前的几个问题,就是想知道你们之间感情是否当真要好,而不是其中一方深陷局中,一方则逍遥在局外;兴许你会认为是我多心,或多管闲事;但作为老同学,我想我应该说点真话。讲真的,杨田君雅这人的确可疑。”

他挽了挽衣袖,见我一味发愣,遂继续说,“本来几个月前就想跟你提这事来着;但我看你们俩在一块很要好,加之那时我公务缠身,就没来得及问你,岂料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今天你来了,我就十分好奇想弄清楚;而且我没猜错的话,当时一定是你还帮她还的款。”

我点点头。

“几万元可不是小数目啊,”他盯着我失望了一下,说,“记得你当时说她是你女友来着,我一下就有点疑惑,因为在此之前,她曾跟‘别人’也处过多次对象,其目的都很明确,为了偿还贷款;而我说的‘别人’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学生,能懂?”

“你说她谈过多次恋爱?”我忙问他。

“对,谈了多次恋爱。”他说,“这个难道你不知道?”

“她跟我说她只谈过一次。但具体的我一概不清,她也从不主动跟我提及,都是我好奇问她时才说的。”

“所以说,我觉得她这个人身份多疑。而且我当时就有些疑惑,你们认识才多久,你就替她还贷款;说实话,那时我真替你担心了的。”

“对了,我说韩明,你刚才说什么,‘别人’不代表学生,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跟我几个社会上的哥们处过对象,但他们的人品我心里自然清楚。每个谈不到几天就换掉,跟那种什么——差不多,那时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正经的女生,单从她穿着打扮上就可以看出。”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说,你说了这么多,就认为杨田君雅是个骗子?她在欺骗我感情?”

“你严重了,”他解释说,“从你开始说她跟你闹矛盾,且有半个月左右没主动联系过你时,我就觉着有问题了。恕我直言,她曾跟我几个哥们处对象时就是这样,分手时一句招呼不打就消失了;而且——”他顿了顿,最后说,“都是奔了钱去的,有点势利眼。但我那哥们也都不傻;然后,她可能就是觉着待一起没什么价值可寻了,所以才偷偷摸摸离开,是这样的。”

韩明如此一说,我一下不知所云,不知该相信他的话真呢,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假呢,我一点主意也无。当他说她曾多次谈过恋爱时,我的心一下凉了大半截,同时对她的所有美好期待瞬间丧失归零,甚至因她而产生了恐惧心理。一下子我不再顾及是否在韩明面前保留面子的事,遂撑不住难过起来,全然在脸上表现的淋漓尽致,韩明再次从我脸上瞧出了端倪,瞧出我并非当真要去‘说走就走’的潇洒旅行。他依然直言不讳地说,“我想你应该不是要去旅行?”

我慌忙解释说打算去找杨田君雅来着,对于快递的事绝口未提。

“其实,我觉得你可能知道的还甚少,”他意犹未尽地说,“你知道杨田君雅为什么贷款么?而且,作为一个单靠父母的生活费为食的女大学生,凭什么能贷到款呢?”

老实说,他这一记天问,竟问得我一头雾水,而且还使我大为好奇。我忘乎所以地抬头盯着他看,不再不好意思,不再自惭形秽。他大口独饮啤酒,饮罢,鼓一鼓气,说,“恕我直言地告诉你吧,杨田君雅贷的款几乎全拿去整容了,你只要看她毫无表情的脸就晓得何故了,皮肤跟正常人的差别可太明显了,她脸上涂了多厚一层胭脂?不知你有没发现,她鼻子周围有好几处疤痕,都是整容失败落的根。且说,她是怎么贷的款,你想想,一个无分文收入的在校大学生,凭什么能贷到款,而且一贷就是几大万!你不想想,她拿什么来偿还!”

韩明说得我顿时浑身不寒而栗,我照实接了句,说,“她曾说贷款是拿去学舞蹈,以及购买各类服饰之用。当然,她从未跟我提及买化妆品也用了,但我心里自然清楚化妆品多费钱。”

如此说罢,我怔怔地看着他,看他如何接话表态。

接着,他就煞有介事地问我说,“不知你对‘罗贷’这个词陌生不?”

4

“挪贷?”我联想到熟人之间帮忙借贷,或者将甲本身的借贷挪移到乙身上,如此、如此之类不成雏型的联想;随即便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

“料想你也没听过,”他诡秘地瞧我一眼,继而拿腔捏调地说,“这个词是干我这行里新生出来的,前辈们都这么叫来着,也大概只有顾客跟我们业内人士熟悉。近来中高大学等校园里流行一种学生贷款,简称‘学生贷’或‘校园贷’;学生要想成功贷款,必须满足一个条件,就是将自己近来的银丝照片通过扣扣或威信发数张过来。当然,有了其因四照,像署名,签合同之类都是小事一桩了。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防止其赖账,倘若真遇到赖账的情况,我们就将其因四照发至他们朋友群,班级群,甚至想方设法交到他们父母手里,有了这个把柄后,我们就不再担心她们赖账了,只要她们乐意。当然,我们也不担心学生们没有还款能力;毕竟做这行的哪个不是学生出身,大家都感同身受。实际上,学生大都是有钱的,只要他们肯花力气节省,就像海绵一样,无论如何都能挤点油水出来的;尤其是大学生,我们计算过了,若平均每个大学生每月从父母手里获得两千元生活费,那么拿出一千六七来偿还贷款已经绰绰有余了,剩下三四百元也足够其简单的一日两餐,他们当然饿不死,只是受的皮肉之苦多点罢了;再说了,每天只要吃泡面,煮挂面也用不了三四百元的,我们早就替她们‘考虑’过了。我们这样计算,都是依照了那些三本院校,或好点的贵族初高中学的学生,这类人群消费高,也是我们重点发展的对象。实际上,越是高消费学校我们的业务量就越多。”

说着说着,韩明仿佛忘了我的存在,他像我们大学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老师授课一样,滔滔不绝地讲着,“实话说,一开始我刚踏进这行的时候,收到的因四照片多少还有些分寸,无论站在论理上或道德上都说得过去,尺牍不很大;但过了段时间,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下生意好的不得了,那时候,我们就有些顾虑了,因为有人狮子一张口就要贷很高金额,尤其是那些老顾客,我们称之为‘绿茶表’,即内地里私生活较乱的一类女学生;于是我们无形中就要求严了些,当然也顾不了那么多;再说了,我们又不信基督,所以要求她们发因四照时,上下馁已必须妥完,一件不留;起初都穿了照的,这是后来。”

说到此处,他面不改色,专业神气十足,只是语气稍微卡顿。我依然虚空地‘眺望’他,他继续说,“再到后来,生意依然兴旺不衰,据我们大概统计,多数女学生贷款都是为了购买一些大牌化妆品,大牌衣裙,大牌包包等,还有美容方面的也居多,比如整眼睛,整鼻子,整下巴的;还有就是为了打胎之用,这也很正常。当然,还有很多不是理由的理由也有,我们前不久就接过七八例,说是为了给同学送生日礼物而贷款的,还有就是为给男朋友分手费来着,是为赔偿交往期间男友送过的消费物品,当时我就十分震惊,说不给贷款吧,我们还没张口,女孩连因四照也发了来;不给贷吧,额度也不很大,十拿九稳的生意,于是我们只好趁其急需这一弱点,将利息调大好多分点红。总之,像这样的贷款理由多杀使我们大不放心,也感到吃惊。”

“快吃快吃,菜都凉了,”他猛然提醒我,我意识过来,准备开吃,但觉无味;他说着说着就象征性拿起筷子夹一块透明的回锅肉送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嘴没兜好,一道油水沿嘴角滑了出来,他忙扯一张纸巾揩掉,随手掷于脚下,随即忙着又说,“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始终是为了图个保险,而为了保险起见,后来我们又向前跨进一步,做了一次大改进,每贷款一人,必须保留一张手持身份证的落甚照,上下两身都必须完整地出现在照片上,为防止顾客P图应付起见,我们要求客户必须漏三点。而且,对于贷款额度较高的女孩,我们甚至还要求其一四不寡地录一段视频才敢放贷。当然,一开始多数女孩都不愿配合,但为了拿到款,最终还是按我们的要求来了;起可靠的威胁作用的是由‘大众’的‘审美观’决定,我们就按其‘审美观’制定规则,她们别无选择,是这样的。那么,你也大有可能会好奇,合同中止后那些资料如何处置的问题;毋庸说,我们口头上会对贷款者承诺统统销毁,再例行公事地签一份贷款还清文件;实际上,我们绝不会轻易去销毁,尤其长相和身材都还不赖的女生,这点客户想必也晓得。于是,就这样持续了段时间,后来我们又发现一个新商机。”

说到此,他放下筷子,顿了一顿,像要发起总攻一样地说,“这个商机还是因几起偿还不起贷款的女孩引起的;其中一个女孩,名字我记不很清,但印象很深刻,而且我也与之有染。当初我们部门有人提出让其柔偿,因为女孩人长得卓有几分姿色,身材也好的没话说;而且,当初我们谁都不忍心将其因四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关于柔肠一提出后,岂料,女孩竟十分乐意地同意了,那时我想她也别无选择。那么,接下来具体如何操作,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且说后来那女孩经过多次柔肠,大概用了半年时间不到,就将接近十多万的债务还的分文不剩,女孩最初只贷了三千多元来着,贷款是我同事给办理的,一年时间不到就滚成这么多,这就是我们的贷款算法大于一般银行,乃或其他借贷平台的优势,多数人绝对看不懂我们的算法,就连我有时也会蒙在鼓里,但一旦顾客逾期,那么无论如何根据合同也能将理说得通,根据我们的秘密算法,一算发现还真是这样,即便顾客会抱怨我们太坑,但事实摆在眼前,黑纸白字,她们都无话可说,只能乖乖任我们摆布,除非她们不担心自己的人格受辱,我们倒无所谓。好了,再说那个名字记不很清的女孩吧;女孩通过自己的努力柔肠后,款自然是还的一分不差;但在期间也堕过一两次胎,这我听帮其代办款的同事说来着,他说女孩后来学也没上得成,具体何故,我不大清楚;同事说她得了什么淋——那类病,颇使人惋惜的病;现在吃饭,我也不好明说;总之,就是不好的病,你就这么理解......”

最后,韩明嘴没兜好,还跟我一口气分析了一些业内的秘密,他说,“我们尽可能让物尽其用,这是我们坚持奋斗的其中一个基本原则。对于一些长相不耐看,皮肤黝黑的丑女,我们稳抓其把柄,注重为了捞钱;相反,一些长相耐看,皮肤鲜嫩,颇有个性的漂亮学生,我们全考虑了其美色,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在其身上挣钱来着。我们这一行之所以做的风生水起,其一,就是因为关于这方面的法律约束欠缺,或者干脆说聊胜于无,没章没法,没有明文规定,给了我们太多的可乘之机,只要稍有心眼的人都会钻进去从中捞得一笔,抽出身后依然完好无损;毕竟刚被发明出来的新产品,多数人还不很了解,即便是骗局,可能她们还弄不懂,会被蒙在鼓里,会晕头转向,可能也跟现代人不爱动脑筋思考多少有关;其二呢,这种规则也蛮适合我们国家现代学生的需求,小贷多利;我们正是利用这些学生的弱点,给她们开出一个完全触手可得的条件,尔后,抓住她们难以启齿的把柄,因人制宜,从她们身上挖到不尽的矿料;实际上,我毕业的第一桶金就是在她们身上挖到的,我或多或少还要感谢她们,甚至感谢她们所在的母校,能培养出这样一批社会实践性强的女初高中或大学生,或者说是欲望太强、自制力极差的初高中或女大学生。总之,这就是所谓的关于女生的‘落袋’。”

韩明说罢,正要回归主题,滔滔不绝跟我讲杨田君雅曾因落袋柔肠过时,我赶紧岔开话题,说,“这家餐馆我以前来吃过几次,味道还真不错!”他没有引起注意,硬要吐露什么出来时,我又麻利地强补一句,说,“其实,我正想找到杨田君雅跟她坦白说分手来的。”但他始终没管我,嘴残地将他们部门人,乃至他自己曾跟杨田君雅发生过的云雨之情也一一道了出来,直至脸上显出一副制胜的神气为止。与此同时,还大讲特讲了关于杨田君雅的不雅视频,说他们将其大部分已经剪辑成品,传在一些神秘网站上出售。最后,我想他只差没问我是否有兴观览了。

那天我依然未能弄清韩明所在的立场,他是出于老同学之间的人文关怀,好意劝我悬崖勒马,还是蓄意在我面前冷嘲热讽,公报私情,还是遵循了他狗行千里吃屎的说话秉性,图了一时嘴上的快意;究竟演得的哪出戏,我搞不清楚,始终如此。

事实上,我也无意去搞清。我们吃罢饭,他抢着去埋单,我没动。我就像湿了炮引的串串炮闷闷不响,斜坐在席位上,身子瘫软的几近无力,时不时脑袋还闪晕,颇想就伏在桌面睡上一睡,一睡不起,但服务员阿姨很快就收拾残局来了,还客气地请我让她一让,以便她将地上的啤酒盖和擦嘴纸收拾拢,我极其吃力地挪了挪脚,但挪得很不理想,脚底下仍踩着一团白哗哗的卫生纸,服务员阿姨只好用扫把在我脚边蹭来蹭去,蹭得我怪不好意思,但依然面无表情,一点歉意也无,我的身子原位瘫坐不动。

我想我给她留尽了坏印象,毫无礼貌和毫无教养的坏印象。尽管跟曾经当着杨田君雅面给服务员阿姨彬彬有礼地让位大相径庭,但那又如何?那不过是我的曾经,我的现在与曾经大相径庭,我的现在,确切说好想抱着什么失声痛哭一场。按理来说,韩明正是我感情倾诉的好对象,但此间我竟然担怕在他面前大失颜面,我不知为何,他跟别人家的老同学一点儿不一样。

当他劝我对杨田君雅的事慎重考虑,当断则断时,我居然违心地说我早已无所谓;当他提议我和他去哪里找个地方K个歌什么的,放松放松时,我居然说我有急事马上要走;是这样的,我一句话就给说死了;然后,然后他就很知趣地跟我告辞,说下次再会时,我毫不承情,一句话都没留下,转过身就迫不及待地跨上车背,恼羞成怒,一脚油门就轰走了。

我重又朝着人车稀少的小城省道流移似的飘下去,心想飘到哪算哪。但猛然又十分想去监狱里吃牢饭,想重返出租屋里去,想等待警察一并将我捉拿归案,好想戴钢塑手铐,从未戴过......还想主动找上门去来着,但我又连警察局在哪都搞不清,我想我就是梁山泊的军师,吴用,真无用,我连自己深爱的女孩都守不住......

我孑然一身,失魂落魄地飘荡在省道上,本意欲尝试车速的最高速码时,但速度一飙起来,我就奈何不得地想起了杨田君雅,想起她曾坐在车座后背,双手温柔地抱我腰的情景,想起我们飙到八十码时,还敢玩回头亲时的狂纵不羁,想起摩托车身起飞时,她突然尖叫出的清脆的嗓门音,想起她曾戴着那顶黄色玻璃头盔时的温馨情景,想起她乌黑飘长的秀发,巧而又巧地垂竖在薄削的后裙背上,随风起舞的清纯模样......

想起那些像用凿子一个个凿进我脑海里的,多少令我醉意痴迷的幸福的甜蜜的小日子;一想起就难过,一难过就泪流不止;心痛得发痒发酥,还不能呼吸,痛到极点时就想一醉不起,就想一死百了;还想着等她回来主动找我,想她幸福地坐在车后座上,温柔地抱我腰,甜蜜地搂我肩,想她将那瘦削的面颊贴在我背上的美妙感觉,想她惊叹我飞起来一样的摩托车速,或大吼,或尖叫,或使我心旷神怡。

高速不胜相思之苦,于是我刻意将车速降至不至于停倒的节奏,徐徐缓缓往前行,我不曾向死亡落下一步地走向死亡,一刻不停。此间,夕阳已近黄昏,我兀自朝着不知东南西北方向的方向驶去。途经一家看起来生意惨淡的摩托专卖店时,我无意听到那首耳熟能详的《海阔天空》,音乐正从带有超强重低音的音响里流淌出来;多年后,黄家驹和他的乐团依然那么出色;他放纵不羁爱自由的、沧浪的辽阔的音域依然使我振奋,过去是,现在亦然。

我忍不住停车驻足,坐爱不一样的《海阔天空》;但好景不长,只此几分钟后,黄家驹的声音就荡然无存,它去了哪里?无人作答。很快,就被继之而来的一曲极其火热的《燃烧我的卡路里》所淹没,音响声嘶力竭地尖吼着,以至于我不得不又将萦绕在心间的那句‘放纵不羁追自由’,瞬间切换成迫不及待地‘燃烧我的卡路里’,甜甜圈——呼啦圈——瞬间还想起我出租屋内的八百多元按摩枕来。

当我二寸肚皮内的心从温馨到一下冰凉袭骨时,我无由然起身又漫无目的地遁入无名无称的虚无之地;到了夜幕降临,困了就以大地为床躺下成眠;醒来逢及凄苦的相思袭来时,则以手机内的《海阔天空》聊以抒怀;如此这般,不知不觉就到了翌日老天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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