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缘起即灭,缘生即空。
洪武十年,金陵,亲王府。
雨打芭蕉,红了樱桃。
朦朦胧胧的小雨里,亲王府上上下下都已经忙成了一团。
数不清的丫鬟侍女在庭院旁的回廊里跑来跑去,下人们在伙房和春秋园里不断来回,一盆又一盆装着血水的金盂从园中送出,接着又变成滚烫的清水往里面递去。
一声声凄厉的女声从里面传来,一道身影在门口外不断徘徊。
一位端着水盆的侍女忙昏了头,竟然一头撞在了门口那道身影上。
金盆被打翻在地,滚烫的水溅在了身穿云锦黑袍的男人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那侍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埋着,浑身颤抖地道着歉。
男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忍住内心的烦躁,一挥袖袍道:
“没长心的玩意儿!起来!赶紧再去换一盆水来!”
侍女如蒙大赦地点头,随后连忙站起身来,拿起沾满泥土的金盆,朝伙房跑去。
男人长舒一口气,抬头看了看这还没有一点停下意思地小雨,接着叹了口气,又在门外开始徘徊。
那侍女一口气跑到伙房,再接了一盆滚烫的开水,顾不得换身上沾满泥土的衣服,就匆忙地往里园赶去。
她走在回廊时,看见一个小脑袋从回廊旁冒出来,亮晶晶的大眼直盯着她。
“清水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呐?”
长得极其漂亮的小男孩儿嘟着红红的小嘴巴,似是有些不开心。
清水看见小男孩儿身上都是湿的,猜测到他可能是从另外的园子里偷偷跑过来的,事情分轻重,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水盆,一把把小男孩儿拉到回廊下,用手揉了揉小男孩儿湿漉漉的头发,皱起了眉头。
“大公子!你这叫我如何是好?大夫人知道了你是来找我淋的雨,怕是又要赏我板子了!”
清水撇着嘴,心情是真的不太好,刚才为了少淋点雨就低着头走,谁曾想竟然一头撞在了老爷的身上,现在大少爷因为自己淋了雨,虽说那心善的常夫人不会太过于责罚自己,但终究是不好的。
小男孩儿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抬起笑盈盈地脸说道:
“没事儿!我就对娘说我是来找我爹爹的!”
“呀!清水姐姐!你的裙子怎么啦!”
小男孩儿拉起清水的裙摆,看着上面沾满了的泥土,语气里满是关怀。
“没事儿!那你在这里等着啊!不要乱跑!我马上就过来。”
“好——”
小男孩儿甜甜地答道,让清水再次忍不住揉了揉小男孩儿的头,接着拿起地上的金盆,朝里园走去。
小男孩儿目送着清水走远,他从怀里掏出一颗宛如琉璃的糖果放进嘴里,随后缓缓地走进了雨里。
回廊里的下人对此见怪不怪,仍是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在雨中走着的小男孩儿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蹲下身子,捋了捋遮住视线的头发,用手戳了戳在地上正在抽搐的小虫子,那小虫子的尾部,正在一闪一闪地发出好看的绿光。
洪武十一年,金陵,亲王府。
府内的庭院里,跪着一排排的人。
领头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在她的身后,依次跪着头发鬓白的管家,模样老实的下人,丫鬟。
他们面朝着一间挂着白绫的房屋,屋子里,传来小男孩儿稚嫩却又痛心的哭声。
直到那雕花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里面,缓缓走出一位身穿云锦黑衣,却披麻戴孝的男子,他眉头紧皱,神色间有隐隐的悲意,但更多的,却是可以让所有跪着的人都能感受到的滔天怒火。
“都跪着干什么?这亲王府上上下下,不都当我是死了吗?”
男人终究是没有憋住心中的那口气,他冷眼睥睨着面前跪着的所有人。
想来当真是可笑,真的是可笑!
男人不停地吸着冷气,他就要忍不住下令,不就是杀光吗?他们老朱家这事儿可没少做,就是前几年那人的案子,他跟着去办的时候,在他手上去的人命少说也有几千。
可是他毕竟不是自己父亲。
男人最后吐出一口浊气,一语不发,闷头从府里走了出去。
看也不看身后皆舒了一口气的人们,只当是没有感情的鸡鸭。
他径直来到了一处酒坊,从小到大,他的那几位兄弟最喜欢到这里来喝酒,老板娘是一位有着绝色容貌的女子,年少时他们都嚷着以后要娶这位老板娘为妻,却被父亲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以后他们兄弟几人再也没提过此事。
如今还留在这金陵的,就只剩自己一人了。
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在这里喝酒,总算让他品出了一些味道,因为十年过去,而那艳丽无比的老板娘的容貌,竟然是一点没变,男人推测,这可不是老板娘驻颜有术的原因。于是他私底下在奉天城里的藏书阁查阅,终于查到了关于这位老板娘的记录,最后在惊动了父亲的情况下,于一个晚上知晓了老板娘的真实身份。
不过他并不在意,仍是常去这里喝酒,因为如果如书上所记载,他能在老板娘那里喝酒的时间不多了。
男人推开这间名为“丹青绘吾”的酒坊门,直接将腰间的金丝荷包往酒柜上一扔,整个人便瘫在了桌椅上。
“老板!酒!”
那斜靠在酒柜上的红衣女子眯起了眼,不缓不急地拿起没有烟袋的烟杆抽了一口,随后吐出一口云雾,这才拿起那荷包,往后院打酒去了。
不过她留下了一句话:
“小家伙挺可爱的,倒不随你。”
男人这才回头,看见一个浑身沾满泥土的小男孩儿站在自己的身后。
“允文,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小男孩儿只有半米不到,身上衣服虽然沾满了泥土,却看得出来是锦衣玉缎。
小男孩儿似乎还不太会说话,他举着手指牙牙学语,一会儿指了指男人,一会儿又指了指自己,半晌才勉强的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爹......不.....不.......开心......”
小男孩儿似乎是觉得说话太难了,于是便放弃了言语,却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腿,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男人终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用手捏了捏男孩儿柔嫩的脸蛋儿,一把把小男孩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
“允文,那大哥不开心怎么办?他还那么小,就没了娘,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男人从不曾说过这种话,因为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小男孩儿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原本兴奋地神色黯淡下来,他低头沉思着,像是在认真的思考方才男人所说的问题。
老板提着酒坛子,仍在桌上,没好气地拿出两个酒杯,随后看也不看男人一眼,自顾自地开始抽烟。
男人倒不介意,他笑着打趣道:
“老板,你看你这态度,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这酒店开下去的。”
老板吐出一口烟,白了眼男人,缓缓说道:
“那可不,来我这儿喝酒的客人,就数你酒品最差。”
说完,老板再也不理男人,别过头,身子依靠在酒柜上,端详着自家店铺上挂着的丹青画。
男人也不气恼,独自拿起酒杯,自酌自饮。
不一会儿,他就果然如老板所言,开始耍起了酒疯,酒一杯杯下肚,他的满肚子牢骚到嘴边的就越来越多。
他一会儿趴在酒柜上,低低呢喃着某个人的名字,接着,他又恍惚间梦回了少年时,他们几兄弟年少鲜衣怒马,在这酒肆间肆意地把酒言欢,顺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调戏调戏老板。
人生果真大梦一场,十年如弹指过去,以前的那些人,那些酒,终究是见不着,喝不到了。
小男孩儿看着男人,只是乖乖巧巧地坐在男人怀里,并不哭也不闹。
男人是真醉了,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小男孩儿的头,轻声细语地说道:
“身在帝王家,不知凡间事。果真是这样吗?”
“父亲年少时候教导我要仁明勤俭,要我跟着先生读书,学大学问,修大心性,可如今修到如此地步,竟是怕杀哪怕一个该死之人。”
“我知道,父亲的真实意图其实是让我施行仁政,毕竟如今大明才刚刚平定战局,需要的是安养生息,让百姓能够喘一口气.......”
“允文,若是以后,你大哥......你一定要记住,这龙椅,远远比不上兄弟手足,只是我........可惜说得容易........哎..........”
那男人每次语重心长地说到难言处时,他就会摸摸男孩儿的头,然后灌下一杯酒。
“先生啊,先生啊.......”
男人又低下头,开始喊着他先生的名字。
“为什么学生开始觉得,读了这么多书,反而道理越来越少了呢?若是我的道理够多,你也就不用离开这里了......”
说着,他又开始望向北方,远远眺望那座都城。
“老六啊老六,不知你现在过得如何了.......”
又是一杯酒入喉,男人突发奇想地拿起了另外一个酒杯,他倒了一杯酒,放在小男孩儿的嘴边。
小男孩儿好奇地拿起酒杯,举头便饮。
随后立马醉倒在男人怀中,那酒杯也摔在了地上。
男人被都得哈哈大笑,他用手轻轻地拍着小男孩儿的背,拿起一杯桌上的酒,也一饮而尽。
男人大笑,只是笑着笑着,眼中便有了泪。
在一旁的老板只是不语,静静地抽着烟,她的目光,已经放在门口的木槿花身上。
苍鹰腾跃于苍穹。
莽莽群山,天地间,一座黝黑的城池居于中央,他孤孤单单地矗立在那里,不言不语,却响起金戈铁鸣。
一披狐裘的公子坐在城楼上,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兵甲。
狂风卷起漫漫黄沙,公子立在城头,远眺漫天风沙的那头。
一人,一骑,与漫天黄沙里冲出。
那马上人勒紧缰绳,脚踢马肚,整个人贴在了马背上,朝着城墙疾驰而来。
几道黑影从汉子的背后的黄沙里破风而出,直直地插在黄土里,扬起几分沙土。
这时那腰挎弯刀,眉如柳叶的男子突然直起身朝着背后喊道:
“蒙古鞑子们!!!来追你苍爷爷啊!!!HOHOHOHO~~”
男子大约是觉得还不过瘾,把手拿在嘴边,不断发出一些类似猴子的叫声来嘲讽身后的人。
接着他身后的地面开始剧烈颤抖起来,风沙渐渐退去,列成一线的骑兵在男子的身后,紧追不舍,其中有许多人开始弯弓搭箭,瞄准身前那偷牛羊汉子的后背。
风沙刚刚散去,地面便被马蹄给扬起更大的风沙,只是有一骑绝尘在前,万人跟在身后,甚是壮观。
立在城头的狐衣公子弯起嘴角,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接着他身后队伍里走出三列身背箭羽,臂弯长弓的士兵,位于最前的一列齐齐取出一支箭羽,搭在弓上,弯弓如满月。
只待公子将手挥下,便是万箭齐发。
那身穿黑色甲胄的汉子抬头看了看立在城头的狐衣公子,露出一个极其阳光的笑容,接着狐衣公子朝着他点了点头,同时方才紧蹙的眉头也给松下。
紧闭的城门突然缓缓而开,一头戴羽盔的白袍小将立马冲出,身后的骑兵鱼贯而出。
与此同时,公子立着的手瞬间放下,所有弓兵都在一刹那松开了自己手上紧绷的弦,包括骑马男人身后的追兵们。
接着马背上的长发男子抬起头,看见了他这一生仅看过一次的场景。
身前身后的箭雨如同倒悬的瀑布一般倾泻而出,时间仿佛静止,男子的耳边只剩下大漠的风沙声,那些喊杀声消失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声音,都消失了,甚至连他的刀都消失了。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沉睡在无边的星河里,有一个人,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无数的箭矢插在马蹄后,接着男子身后的队伍有些许梳着鞑子的士兵从马背上坠落,他们的身上插着已经将身体贯穿的箭矢。
鲜血染红黄土,也凝固了风沙。
那策马驰骋的白袍小将朝着马上的黑甲男子扔出手中长枪,如同一道白光,却被黑甲男子轻松抓住。
“我靠!直接朝我脸扔!你也太黑心了吧!想毁我的容好让这北凉第一美男子的头衔重新回到你身上吗?”
黑甲男子慢慢勒住马,同时还不忘调笑一番白袍小将,接着他甚至还掏出了腰间酒壶,仰头喝下一大口,同时不紧不慢地调转马头,手中长枪横立,独自面对千军万马。
“苍痕你大爷!足足迟了一个时辰!王爷站在城头上都快急死了!”
白袍小将破口大骂,身下白驹也未停下一分。
“了解!我这就多杀几个鞑子来给王爷消消火!”
说完,黑甲男子将酒壶重新别在腰间,脚下用力一踢马肚,一骑当先冲在队伍的最前方,手中长枪直指敌方头颅!
短兵相交,火光四溅。
城头公子冷漠,新一轮的弓兵已经将弓拉满,公子看着下方乱做一团的战场,放下了立起的手。
万箭齐发,箭矢横穿过敌人还有自己士兵的胸膛。
此时在城头上的许多士兵都在此刻胆寒,他们看着立在城头上的那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心中既是敬畏又是恐惧。
敬畏他驻守边关这么多年,无数次抵御了北方鞑子入侵,一改之前的废物收官大将军风,还同时培养出了一批忠于他的死士。
恐惧的是他俊美的外表之下的心狠手辣,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人。
也许只有那个人能让他心软吧?
那个勇冠于三军之前的男人。
苍痕横枪立马,冲杀于敌阵之中,浑身上下皆浴血,青丝沾满血污而不自知,每次与敌人短兵相接之前都会怒吼一声,接着他的枪便总是比对手快一分刺入对方的胸膛。
经过几轮的乱射,城池下方的敌军已经消灭了大半,这时城门冲出大量战车,以无人可挡的胜利姿态开始彻底碾压对手。
公子收回冷漠地目光,转身准备走下城头,去城里买酒。
突然有信使来报。
“京城那边传来消息,世子殿下因病薨!”
公子愣了一刻,接着身子有些摇晃,被身边的人连忙搀扶住。
“你说什么?”
“世子殿下…….”
“备马!我要去……..”
“皇上下达圣旨,令所有亲王不得入京吊唁,若有违令擅离封地者,杀无赦!”
那公子张着嘴巴,竟是再也说不出话,不过随后他独自喃喃几句,唯有扶着他的那人听到。
“好狠心的父亲,好狠心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