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曦这一觉睡得很不好,在梦里,他总是能梦见一条锦鲤变成了少女,追在他的身后张牙舞爪,为了活命,他就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回了钱塘的家,刚进门,看见正在撕他画的夏老爷,接着被一巴掌给打醒。
夏子曦大叫一声睁开眼,发现夕阳挂在墙头,自己却躺在医馆里的病床上。
“我这是怎么了?”
正当他想挪动身体时,却发现腿边趴了个人,当他看清那人容貌时,他直接一个踉跄摔到床下,嘴里怪叫:
“啊啊啊啊!!!妖怪啊!妖怪!”
“子曦!你醒了!”正在打水的顾念慈听见叫喊声,急忙跑了过来。
接着她便看见夕阳下悠悠转醒的少女和在地上狼狈爬行的少年。
“欸?你醒啦!”少女擦了擦还有些水汽的大眼,似乎仍有点小迷糊。
当少女看清了夏子曦那副怂样,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嘴角貌似还流着哈喇子,于是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绯红。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馆内禁止喧哗。”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众人齐齐转过头去,看见一名穿着玄青色袍衫,剑眉星宇的中年人,他正极其不善地盯着夏子曦和云裳。
闷热的房间里,夏子曦和云裳竟被这眼神逼得打寒颤。
夏子曦连忙停住了他的鬼叫。
“没关系的子和,现在也没病人。”
顾念慈扶着夏子曦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中年人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道。
张子和神色缓和了许多,但当他看到夏子曦的时候眉头却又立了起来:
“夏子曦!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不可再倒逆黑白地作画!你的病乃是久不夜眠,使肝气郁结于胸而致,再加上海边天气潮湿,久损脾之胃阳。又临近三伏,心火上炙,而今日突受惊吓,气血上涌,直冲脑海,才导致你猝厥,若你还是如此,那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张子和说完,冷哼一声。
房里另外三人听得愣愣的,半晌,云裳第一个壮着胆子开口问道:
“那……那还有救吗?”
“不用麻烦了。”张子和冷冷地说道。
“啊!”夏子曦和云裳都叫了出声。
云裳回头看见夏子曦失神地瘫坐在床上,一时间,傻了。
张子和看见夏子曦那副模样,一声冷笑,接着缓缓说道:
“吃两副白虎汤,然后近段时间按时休息,慢慢调养就好了。”
夏子曦一听差点又从床上摔下来,他哭丧着脸说道:
“子和!!!拜托下次你能一次性说完好吗?”
云裳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眼尖地看见顾念慈偷偷地在张子和腰间掐了一把。
张子和薄唇紧抿,只是咳了一声,袖袍一甩,将顾念慈的手给悄悄打开。
“我去整理方子。”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房间。
红霞染了天边和海面,渔樵晚唱,海鸥翱翔。
云裳趴在木窗边,用手逗着肉乎乎的观音莲。
医馆旁有颗几百年的黄角树,忙完活儿的渔民们乘脚在底下歇凉,几名扎着羊角辫的小童绕着树嬉闹着,一阵清爽的风吹来,扰得屋檐下的铃铛铃铃作响,也扫去不少烦闷。
夏子曦正趴在张子和的医案上勾勒,他在完成今早没有作完的画。
“话说,当时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云裳回头,四下张望后才确定是夏子曦在和自己说话。
“我当时想在清晨赏荷,正巧遇见个亭子,便走了过去,谁知道会有个人晕倒在那里。”
云裳朝着夏子曦吐了吐舌头。
“还有你这人好生奇怪,那亭子又不是你盖的,我为何不能过去?”
夏子曦沉默不语,似乎是作画到了关键之处。
云裳讨了个没趣,但也不气恼,又低头摆弄起了观音莲的肉掌。
突然,医馆外传来了吵嚷的声音。
“让一让!让一让!别围着了!让他透透气!”
“这人是谁?你看他衣服破破烂烂,莫不是个叫花子。”
“听说是乔老三在村口发现的,天气热,大概是中了暑。”
“别挤活儿!快去叫张先生!”
“何事?”张子和那低沉温厚的声音响起,声音不高,倒是让混乱的人声静了下来。
“先送他进去。”张子和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人,简单地探了面相,便吩咐道。
渔民们对这位治好了瘟疫的张先生带着一股心底里的钦佩,点了点头便起着哄,将那黑成一团的人搬进了医馆。
云裳和夏子曦被突然涌入的大批人马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是来打家劫舍的山匪。
“好了!你们先出去吧!念慈。”张子和语气冷淡地吩咐道,但当说到顾念慈的名字时,旁人还是感受到了冰冷语气里的温和。
“诶!”顾念慈早已打好了水,拎着帕子等着了。
人们推搡着走了出去,只剩下夏子曦和云裳。
“你俩也出去。”张子和命令道。
“嘿嘿,子和,我不出去,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治疗中暑病症的,我想学着,兴许自己以后用得着。”夏子曦嬉皮笑脸地说道。
张子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仿佛在骂白痴。
“那你过来,扶着他,我好下针。”
“哦。”夏子曦老大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其实他是想在这里继续画画的。
“咿呀!这么臭!这人多久没洗澡了?”夏子曦嫌弃的捂住了鼻子。
张子和再白了他一眼,接着凝神静气,抬手翻出一根金针。
他神情仍是冷漠,抬手刺下,先入病人的百会穴。
顾念慈跟着解开了病人的衣衫,露出了消瘦的左臂,并用沾了温水的帕子不断擦拭病人的脸和身体。
随着黑色的泥垢被帕子带去,这人渐渐露出本来的模样。
“你别傻站着,去拿把蒲扇来,给他扇风降温。”
张子和针已下到曲泽穴,他等待时抬头瞥了一眼云裳命令道。
“啊?哦!”云裳正觉着自己空着手尴尬,连忙拿起桌上竹编的蒲扇过来帮忙。
“欸?子和,你看?”
顾念慈指着病人的左手说道。
众人看去,才发现那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麻荷包。
“我就说这气为何迟迟通不下来。”
张子和说完便捏起剑指,一下打在病人的腕口上三寸处。
“啪”的一声,病人的手应声而开,云裳乖巧懂事地取出了荷包,放在了夏子曦作画的医案上。
“好了。”
很快,张子和施完了针,示意夏子曦将人放下。
夏子曦嘴上说是学习,却全程屏息闭目,直到张子和开口,他才如蒙大赦,张大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回到医案,提起笔准备再战。
“嗯?”夏子曦轻咦一声。
他看见那个麻布荷包口露出了半截黄色的信,面上写着“致戴进”三字。
“戴进?”
当今画师没人不知道戴进的,那是大佬中的大佬,画师中的大神!
不过一个叫花子怎么可能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呢?
再说了天下叫戴进的人多了去了。
夏子曦偷偷地看了眼房间里的另外三人,张子和正在复脉,念慈洗着帕子,而小丫头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摇着扇子。
怀着对大佬的向往,夏子曦还是忍不住偷摸摸地将那封信拿了出来,但夏子曦却瞥见那封信之下的还有一摞信。
“刘钰?”
新代画法的发起者!
“这人好生的气派!我倒要看看还有谁?”
夏子曦说着便毫不客气地翻起了信,不过他越看手越发抖。
他翻过一封又一封的信,发现上面几乎把当代丹青国手的名字占了个满!
林良,李在,戴进子……
正当夏子曦大脑充血,小心肝扑通直跳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夏子曦耳边响起:
“少爷?”
“狗东西?”
夏子曦下意识地回道。
“少爷!!!”
躺在床上刚醒的苟东西听到夏子曦的声音激动无比,一把扑到了床下,爬到了夏子曦的脚边,抱住他的大腿嚎了起来:
“少爷啊喂——小人我可算是找着您咧!哇哇哇哇——您不知道,我差点就以为您也被那……”
“呸呸呸!少爷吉人天相,怎么会被山贼截呢?”
苟东西顿了顿,像是再次酝酿了下情绪,又开始嚎了起来。
“您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老爷那是茶不思饭不想,夫人每天担惊受怕,就怕您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夫人和老爷……”
说到这里,苟东西又顿了顿,直到他的脸上浮现出悲苦的表情才又继续说道:
“已经是卧床三月不起了!哇哇哇哇——”
说完,苟东西将脸埋进夏子曦的衣摆,哭得那是个稀里哗啦。
“苟东西!!!真是是你!!!”
夏子曦一把抱住面前的人,但是当他闻到那刺鼻的臭味时,他还是用手把苟东西往后挪了挪。
“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刚才说什么?”
夏子曦抓着苟东西问道。
“你说父亲和母亲他们卧病不起?此话当真?”
夏子曦表情严肃了起来。
苟东西努力将自己的眉毛和脸挤成难看的一团,半晌才诺道:
“当……当真!”
“你荷包里的那些信从哪里来的?”夏子曦又抓着苟东西的领子问道,尽管他已经隐约猜到答案。
“那是老爷差遣小的,老爷早知道少爷进京赶考是个幌子,命令小的跟着少爷,等到少爷去拜会各大名家的时候,小的就私下里提前打帖,结果哪知道……”
“哪知道我自己偷偷跑了。”
夏子曦松开了苟东西的领子,泄气般地瘫在椅子上,他得到了心中的答案,但却高兴不起来。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即墨的?”
“小的记性好,以前侍奉少爷时总听少爷想去看海,于是……”
“于是你就从钱塘,一路寻到了东海?”
夏子曦语气温柔地问道,他看着眼前无比邋遢的人,心里一阵酸楚。
“是的少爷,不过小的不敢走得太快,怕错过了少爷,总是停停走走,有一次路上遇了山贼,身上的钱财全被抢了去,不过还好,他们见荷包里全是些信,把我当邮差的了,说他们虽然迫不得已落草为寇,但也知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道理,不仅给了我盘缠,还送了我一匹骡子。”
“额.......”所有人的额头上都布满了黑线。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张子和沉吟道,张口想说什么,被顾念慈一把拉住。
“后来呢?”
夏子曦关切地问道。
“后来骡子中暑了,走着又慢又累赘,索性不如烤来吃了,再后来,再后来,我就走到了这里,也许是太阳太毒的缘故,不知怎么的,小的便晕了过去,醒来时便看见了少爷,想来真是菩萨保佑!”
苟东西看着面前的夏子曦,憨厚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狗东西!”
夏子曦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抱住面前黑得像一块煤炭的人,不再嫌弃他身上的臭味,他眼角发湿,在为自己的一时胡闹而带来的后果无比自责。
“走!我们现在就回家!”
夏子曦拉着苟东西就要回钱塘,他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回家,他要回去给父母请安,然后从此好生供养二老。
父母在,不远游!
夏子曦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父母,眼泪一时间止不住地往下流。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夏子曦打蒙了。
云裳气呼呼地瞪着夏子曦,叉着腰。
“你干嘛打我?”
“我....我......我.....你...你!你!你想要干嘛?你没看见他现在身体还这么虚弱吗?还有,从这里到钱塘那么远,你们怎么过去?走吗?真是的,只会胡闹和耍小孩子脾气!”
说完,云裳又挑衅似地朝夏子曦吐了吐舌头。
“子曦,明天动身也不迟。”顾念慈也在一旁劝到。
“好……”夏子曦摸着自己发烫的脸,木讷地点了点头,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最重要的是,他刚想到钱塘的糖醋鲤鱼,好好地怎么就会被这小丫头给打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