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水起得很早,因为据下人说,今日皇上就要回金陵了。
她昨晚睡得并不安稳,梦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情,也许是被太后的所言和那恶毒的眼神触到了她内心深处某些不愿提起的记忆。
她梦见了大公子和夫人。
她梦见了夫人叫她喝秘制的花茶,大公子叫她偷偷地帮他在外面带松子糖,她似乎还是那个地位不高,但每天生活开心舒适的婢女,所做的就是帮夫人牵牵线,养养花,看着夫人和老爷郎情妾意,她几乎没见到过比老爷更尊重夫人的老爷了。
可是到了后来,那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儿又出现在了面前,她发现自己跪在雨里,头顶是飘摇在风里的白绫,这次那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儿拉着她的手,不再求饶,而是一言不发。
接着她便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如在水里泡过一般。
她起身换了套衣物,仍旧是碧绿流苏裙,接着她先打扫了院子,修剪了些花草,虽然她现在是总管,这些粗活儿大可交给下人来做,但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在清晨与花草们问早,接着她按照惯例去清点宫女太监们的活儿,看他们有没有偷懒,能招进皇宫的宫女们都是有眼力见的,但也不乏好偷懒的人,有时候需要清水格外上下心。
在把该做的都做完后,清水去了御膳房,给御厨打了声招呼,开始做百花饼,这是她家乡的特产,很小的时候,清水的娘亲经常做来给自己吃,久而久之,清水在灶台旁也学会了如何制作,当初能成为应天府的婢女,也是靠着家乡,娘亲教给自己的这门绝活儿。
清水记性好,就算多年没做却也把每一步步骤记得清清楚楚。
正当百花饼出炉的时候,就有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来,对着满头大汗的清水说道:
“李…….李总管!皇上!皇上回来了!”
“凡人吴蜀地游官,体上常须三两处灸之,勿令疮暂差,则瘴疠温疟毒气不能著人也。故吴蜀多行灸法。”
朱允炆缓缓合上《千金要方》,突然想到已经被贬为庶民,流放蜀地的“皇叔”,蜀地多瘴气潮湿,剑阁峥嵘而崔嵬,想到此处,朱允炆便提笔写了一封信,嘱托锦衣卫把手里这本《千金要方》和针灸器具递交给皇叔,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皇上,李总管觐见。”
把腰弯得很低的李公公对朱允炆行礼道。
“哦?清水来了!快宣!不!我自己出去迎接她!”
朱允炆紧皱的眉头在一瞬间舒张,他这几日在路上心烦意乱,总觉得心中有道坎卡在那里。
朱允炆兴高采烈,却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李公公眼里的玩味和冰冷。
朱允炆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满头大汗,提着一个菜篮的清水。
朱允炆嘴角一弯,接过了清水手上的竹篮,问道:
“清水姐姐!怎么了?这篮子里的是什么?闻起来好香!”
朱允炆凑在篮子上,像一只小馋猫。
清水笑着打了打朱允炆的头,把他给扇开。
“这是我以前给你做过的百花饼,你忘啦……..”
清水一愣,她突然想到,其实她并没有做过百花饼给朱允炆吃过,吃过百花饼的,是另外一人。
“怎么了?”
朱允炆察觉到清水的异样,出声问道。
“啊!没!没什么。”
清水摇摇头,收回思绪。
“好了!我们进去说吧!”
朱允炆拉着清水,欢欢喜喜地进了承天殿。
朱允炆带清水到了书房,书房里正站着三位黄,青,灰三位夫子。
朱允炆对着三位夫子行礼道:
“三位先生,学生想稍微休息一下。”
三位正在为诸事焦头烂额的先生愣了一愣,但最后都是点了点头。
得到先生的准许,朱允炆便带着清水去了前殿。
两人坐在一张檀香木做的木榻上,朱允炆心急地打开了篮子。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朱允炆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真香!”
说着朱允炆就火急火燎地就用手去揭竹篮的盖子。
“小心烫!”
清水一下把朱允炆的手打开,不过还是慢了一步,朱允炆吃痛地把手伸了回去。
清水连忙拉起朱允炆的手看有没有被烫出水泡,还不时小心翼翼地用嘴吹着被烫红的伤口:
“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可伤不得分毫!”
朱允炆看着清水着急的样子不由得咧开了嘴:
“书上可说了,民为贵,君为轻。皇帝还不也是人?怎么就伤不得了?”
清水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朱允炆,在确认朱允炆的伤口无大碍后,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滇地特产的清凉药膏,一边在朱允炆的伤口上涂抹一边说道:
“好好好!皇上的那些大道理还是留给太后娘娘说去吧…….”
清水用嘴轻轻地吹着涂着药膏的手,心慢慢沉了下去。
“皇上这次去河南还好吧?”
清水和朱允炆手里各自拿着一块百花饼啃着。
“嗯,不太好。”
朱允炆放下了手里的百花饼,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他自然地躺到了清水的怀里,用手绕玩着清水如黑瀑般的青丝。
清水用手轻轻地将朱允炆的头发捋顺,接着开始为他按摩起来。
什么都不用说,清水知道,这些事情也不是她能说能问的。
“哦!对了!清水姐姐,你的弟弟什么时候来金陵的?有一日他好像在御花园里迷路了……”
“皇上?你是说……”
清水满脸疑惑,她的弟弟明明远在家乡,况且滇地到金陵路途遥远,父母来之前也应该家书一封。
清水猛然如坠冰窟,她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太后娘娘对她所说的那一系列意味深长地话语。
这是她再也清楚不过的手段。
朱允炆没有注意到清水的异样,只是吃着百花饼。
“皇上,他们……是来接我回家的……”
说完,清水低着头,不敢看朱允炆的眼睛。
沉默,一阵沉默。
夏日的热浪扑打在还未凉透的百花饼上,百花饼碎在地上,屋外是炽热的太阳光,在金色的瓦顶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蝉在叫,人坏掉。
闷热的屋子里,一个小男孩儿还来不及吞下未嚼烂的鲜花饼,泪流满面地看着清水,声音颤抖:
“皇爷爷走了,父亲走了,兄长走了,现在,连清水姐姐你也要走了吗?”
清水愣住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已经是一国之君的朱允炆,无论受如何委屈,先生的罚骂,太后的苛责,甚至是先皇驾崩,清水都没有见朱允炆流过一滴眼泪。
她才想起来,貌似自己才是陪伴眼前这个小男孩儿时间最久的人。
太后在朱允炆上位前忙着争宠和耗尽心机,对朱允炆说的最多的便是那为君之道,如何如何争夺那皇位,如何如何做才能得那先皇青睐,在清水看来,朱允炆不过是那个女人的一个工具,实现她掌握权力的工具。
至于老爷,对朱允炆很好,却离开得太早,从那件事情以后,老爷的心里就一直是空的,并且变得沉默,也不大管朱允炆了。
所以就剩下自己这个低贱的婢女,陪伴了他十几年。
清水这十几年来,其实已经将朱允炆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
但是错就错在她不是他的姐姐,他也不是她的弟弟。
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婢女,而他却是一国之君。
“皇上……”
“当真要走?”
朱允炆努力地在抑制自己的情绪,他死命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他只是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清水,还不时地抽动身体。
“我…..,”
清水刚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再也说不了话。
她当真无法说出口。
若是与朱允炆说是太后要她走?是那满朝的文武百官,是那天下的黎明百姓,是那民心所向,舆论所指,她才不得不离开朱允炆,那朱允炆会站在她身边吗?
清水很清楚地知道,人们的言语是有力量的,那力量大到甚至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就连一国之君也抵抗不了。
“皇上!你看怎么就哭起来了!我只是和父母暂时回一趟家,因为家中有长辈过世,所以要去吊唁!”
清水强颜欢笑,她坐在朱允炆的身边,用手抹着朱允炆那被鼻涕擦花的脸。
“况且呀皇上,奴婢在宫里一起待了快二十年了,时间久了,自然是想回家的呀,你以前不是问我吗,现在看见小太子终于当上皇上了,我就在想,也是时候回去看看父母了。”
骗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清水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完美的撒谎,如何让人深信不疑,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生活下去。
“真的?”
朱允炆半信半疑地看着清水,不过却止住了眼泪。
“真的!我哪敢犯那欺君之罪呀!”
清水笑着想小时候一样刮了一下朱允炆的鼻子,自从朱允炆及冠,她就再也没有在私底下刮过他的鼻子。
终于朱允炆破涕而笑,他连忙起身抓着清水的手说道:
“姐姐早点说嘛!我去让人帮你买点东西,还有,金陵此去滇地路途遥远,我听闻从蜀地入滇沿路匪徒猖獗,那就再让一队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