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于江边,三层雅阁古色生香,一为客二为居三止步,金书题匾,道道遒劲勾勒柔肠万千,是为斜雨茶楼。
此楼坐江流水沿岸,门朝行人街开,其外有红木长廊蜿蜒曲折通向江流分歧的河道河心,止于水上一座白色河心亭,两旁亭柱上刻对联一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凉酒刚接手茶楼,凉秋就不见了,连声道别都不肯当面来说。
他倒是习以为常,凉酒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斜雨茶楼,有个说书说的极好的说书先生。
初见之时,凉酒对他颇有些故人久重逢的错觉,他说,他叫韩子默,凉酒抬头望他,甚是讶异。
不动声色,凉酒将斟好的茶放置他面前,“先生可否说说你的事与我知?”
并没有等他回应,凉酒端了茶盏品了一口,缓缓压低了声调,“你的故事,关乎天子,关乎先帝,关乎…韩子默。”
他神情怔愕的看过来,“你…”
他像是恍惚了下,却是没有道出下文来。
凉酒并不着急要他马上说些什么,他知道的凉酒未必不知道,而凉酒知道的,却是他一直逃避的。
“我既能说出大概,先生当知我并非局外人。只是有些事情至今不甚清明,想从先生这里寻得答案。”
“都已过去,何必再寻思苦恼。”
“是,好多事早已成了过往,但心中的谜题不得解析,却也是一桩心事。今日之言,当以听书过耳,必不提及人前。凉酒承诺,君子一言,重于泰山。”
他看了看凉酒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转头看向窗台处的楼外,那河中孤立的白色亭子…
2.
相传五行之神,司有重任,却不知缘何犯下重错,各受贬罚,于百年前五行神像消逝人间庙宇,不再收受人间供奉烟火。
也曾有人私设五行神庙宇供奉,却在一夜间被天火焚烬,人心惶惶,不敢再违天意。
司水沉睡了很久很久,细细数来却是数不清经了多少春夏。醒来与他结了契约,自此附他身上,他是人,司水是神,但他也是司水的王。
无处可归,前尘尽忘的神,醒来见到的那人,便成了神的归依。
后来司水才知悉,那人,竟是人间帝王,长年征战在外,既是王亦是将帅。
司水识他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戎马半生从未休歇,他的家国,他的京师,他的长安,不知有多久未曾归还。
那日,暮雪苍松,夕光罩山顶。他第一次露出疲倦之态,与司水说道。
“司水,我累了。”
司水相辅他漫漫征途,早已在匆匆行军中忘了岁月,仔细打量他时,才发现他鬓际已染了灰色。
哪怕司水与他终日形影不离,但他终究是人,有生老病死,不似身为神灵的自己,不生不死不老不灭。
然而,即便司水是神又如何,司水便是能给他任何想要的事物,却无力使他长生不老。人生人死自有阴司簿定管,生死天注定,逾规必受天谴。
归了长安,司水以为他总算能放下那经年累月征伐的疲怠,安稳于帝王繁华宫殿之中。
然而司水错了。
那日殿门前,司水见太子出来,甚至能听见他身后,殿内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怒掀物什的呵责声。太子的脸色也不甚好,颇有些恨恨甩袖离开。
太子所提政见再次皆一一被他否决。
司水知道,政堂上的风云远比真正的战场可怕,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权势相争,杀人诛心。
迂回长廊,司水同太子擦袖而过,走向那红漆门紧闭的大殿。却又突然止住脚步,隐隐察觉到什么,转身回望,太子离去的背影,而长廊旁侧的横栏上不知何时坐着一女子,火焰般红色衣着的女子,就这般端坐横栏侧望着太子离开。
许是察觉到司水的存在,她将视线移向司水,视线交错,但当司水看到了她的面容,却在那一瞬间,脑中蓦然一片空白,恍了神,再回神,却见太子拐进转角,红衣女子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是谁...
没有人能回应司水,那些个守卫,如同看不见司水般也看不见那个女子。
好长时间以来,从没人瞬间让司水觉得莫名不安,又恍若隔世的愧疚之意。
司水不曾见过她,至少在司水所记得的记忆中,未曾有印象。
朝堂上的风云骤变,群臣十有八九皆数奉承太子一方,终使王在一时间竟生了废太子的念想。
但以太子如今根深蒂固的势力,王,纵有心而无力,他的至尊皇权被孤立,马上征伐半生却疲软于朝政上,他心怎能平。
那次是他第一次有求于司水,也是最后一次有求于司水。
司水看不清他隐藏在烛影中晦暗不明的神色,王说道:“司水,朕已密诏安王返京,朕要你务必护他周全进京。”
司水应许了。
司水很清楚,他已下了决心。
安王是一地方的贤王,也是他几乎忘却了还有此人存在的幼弟。
司水应许他的也做到了,至少在司水坠入护城河沉睡过去的时候,亲眼见安王的队伍安然进了长安城城门。
安王进京后来怎样,司水没有亲眼目睹,但凉秋告诉司水,登基的是安王,并非太子,而且是禅位,曾经的王又归了他的战场,那才是属于他的天下,生于那里,终归于那里。
司水眺望远方,想极尽看到他如今的现况,想起他曾说他累了,没想到归还了休歇之地更让他疲惫不堪。
司水也曾想过,若他是生于平民百姓家,司水定能守他百岁安稳无忧罢。
3.
凉酒看他陷入沉默,却将诸多疑问留给凉酒自己去猜想,莫不成要凉酒凭空瞎想?
这可不行。
“那红衣女子究竟是谁,与太子是何瓜葛?你为何会坠进护城河?凉秋又是怎与你相遇,莫不是凉秋救了你?又留你在这茶楼当说书的?”
凉酒一连提了好几个疑问,打断他沉默的现状。
然而他不过轻轻的“嗯”一声回应,斟了茶推过来。
凉酒略不满的想要说什么,却稍一低头看到茶盏内水纹漾漾,现出景象。
那是,长安城城门之上。
而往城门之下,正是那护城河。
一男一女,正站城门上。
白的衣如雪,红的衣如焰。
”你究竟是谁...?为何会跟着太子?“
”我是谁?五行司水,我却记得你是谁。“
”什么意思?!“
”你是真忘了啊...既然你忘了,那么我便说给你听,我曾说过,倘若再见,你必葬命我手上!“
火光烈焰骤然划孔燃烧起,将男子直逼绝境,待他要还手,已经迟了,身后已是数丈之下的护城河。
凉酒看着杯盏内逐渐被火光盈满的现象,最后可见的景象是有一车马队伍进了城门,之后是被护城河水隔绝了一切,末了是茶水依然。
凉酒顺手握了一把折扇,略一沉吟。
凉酒知道,这是从他的视角来看的。
但凉酒不知道,韩子默他可记得清楚,在那烈焰中,横穿一道白光堪堪略过,他是否注意到。
韩子默望向门口处的方向,接着说道。
“我醒来就在这斜雨茶楼的门口。”
那日,晨曦刚白,斜雨茶楼窗门紧闭,谁也不知道,何时躺了一人在茶楼门前。
韩子默初醒来的时候,听的耳边有人言渐近,正是凉秋打开茶楼的门,他身后跟着一个小童。只见公子面带温凉的笑意,道着:“我就说了有客人临门。”
说起凉秋,说来话长,然而凉酒并不想提他。只能道一句,公子温如玉,病躯多心机。
“公子的手心上,有一个水字的印记,那印记,跟王手上的一模一样...”韩子默讲述着,翻开他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若有疑忖。
“印记?”凉秋的手上?这事凉酒倒是不知晓...
“是公子伸手过来扶我之时,恰巧看见。”
韩子默尚记得,公子当时伸手过来,他瞬间就愣住了。没等他回神,凉秋却将手收回了,说着,“我喜欢听书,茶楼正缺一个说书先生,不如你就留下罢。”
凉秋这家伙的行为,确实很多时候很让人莫名其妙,凉酒想,韩子默即便是水神又如何,估计至今都还没在凉秋那里绕过弯来。
凉秋道,“以后,你便叫做,韩子默。”...
4.
凉酒独自走进河心亭。
慢慢拨开手中折扇,但见扇面上的水墨画呈现出影像来。
“前世你救我于危河,今生我承你一诺,再无两欠。”
“司水,他可还好?”
“他在我的茶楼里,当了一个说书的,活的自在。”
“如此我也可安心的去了。人活于世怎无私心,算计太子,算计司水,算计安王...司水走后,我才潘然醒悟,此时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已所剩无几。
司水纵与我相影相随,却也一直未能得我全信。帝王位,天子座,走到了尽头,孑然一身。”
“当该庆幸你及早醒悟,禅位安王。我断不会与子默坦白真相,但他日后是否发觉,全看他自己。”
“那,畔月...”
“这是我的恩怨,与人无关。”
掩扇,又拨开,反过扇面,见着上面,一纸泼墨书画纵横字里行间。
“上善若水。”
落款,凉秋。
折扇是凉酒从韩子默那里顺来的,如此一看,这扇原是凉秋的。
而凉秋...
“凉秋啊凉秋,你究竟在何处。”
凉酒望天一叹,将折扇扔进了河里,触水的瞬间扇子被一团蓝色火焰包围,烧成烟烬。
凉秋说不会与韩子默坦白真相,却留了这一柄折扇。
不如一切往事随风逐流而去,就此不被觉察,当好一个说书先生,活的自在,倒也甚好。
回头望一眼斜雨茶楼,仿佛此楼置身世外之境,隔绝尘世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