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樱花盛开的时节。
木屐轻轻踩在芬芳土地上，樱花散乱而舞，染在裙衣。
她慢慢弯下身子，拾起那片，从肩头掉落的花瓣。
捧在手心，捧住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
往昔，少年在少女的肩头拾到那一整朵的樱花，少年将花别上少女鬓发里，告诉她，“天地间樱花，再美，不如你。”
记忆如此美好。
她笑了笑，仿佛惊艳了整片花林，花瓣簌簌落下，扬起漫天花雨。
浮光掠影从眼前而过。
那一片红色的天地里。
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们眼里只有对方的存在，他们一起受到很多人祝福。
却将她排斥，将她遗忘角落，不问她感受，不问她何想法。
她欲将这一切破坏，任性而为。
后来，她伤了人，伤了那人的心上人。
那人眼神里的怒火几欲将她吞噬，一字一语，掷地有声，
“欠下的债，是要还的。”
手心的花瓣落地，惊起一片刀剑锵锵出鞘声。
“魔君有令，务必带您回魔界。”
后者微微把脑袋一歪，眼底一抹杀意波动，笑眯眯发问，“是么？”
2.
樱花零乱一地，风不起，天地间在此刻静止。
他看到。
遍地尸体。
血溅樱花林。
亭亭玉立的曼妙少女，却是衬出绝美画面。
树下，缓缓回首，眯着双眼儿，少女的声音仿佛穿越过停滞的时空，轻轻柔柔的惊落枝头落英，
“詹颜，好看么。”
他愣在方才的情况中，一时间没能回过神。
他心知，这些躺在这里的，绝不会是一般对手。
魔君知她能耐，派遣来的自然都是精锐，也自然不会只此一批。
她没让半滴血沾到自身，更没留下半个活口。
“何必，他们只是来带你回去…”
“你是来给死尸说情的吗？詹颜。”
成兮闭上了双眼，打断他的话，神情一派肃杀。
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从来没有人相信她。
连她自小倚赖的兄长都不信她！
一阵风拂过，洋洋洒洒落了满肩花瓣。
倏然睁眼，成兮眼中惊现紫晶般的魔瞳，天魔一族所拥有的诡异瞳眼。
强烈杀气伴着紫色魔瞳压抑四周气氛，詹颜直视她眼中仿佛看到了自己将会如何死去。
木屐踩过处，扬起满地花瓣漫天飞舞，她凭空一握，空中花瓣汇聚手中凝成一枝箭矢。
手握箭矢以极速向前，她与他错臂而过。
利刃划开肌肤，血珠沁出，在空气滞留，溅落地面，伴随几屡青丝。
箭矢变回落花归根化尘。
她的眼，逐渐恢复正常。
相互背对，成兮垂下手。
而后者瘫跪地上，左侧脸上血流遍布，他握紧拳头，握紧不断颤抖的内心。
根本忘记如何躲闪。
魔瞳令人油然产生恐惧的力量，才使天魔族人一直鼎立在魔界至尊之位。
成兮缓缓说道，
“哥哥说，欠下的就要还，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儿就是被我推下阴泉，你可知他所说的还，是什么呢？”
“哥哥啊，他要用我的命去换回心上人的命呐。”
詹颜动了动唇，紧咬着牙关，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3.
斜雨茶楼
茶香雅居之地。
说书先生板起扇尺，故事情节进一步扑朔迷离，步步扣人心弦。
视线移到诸位茶客中，成兮半阖眼眸，食指拇指间扣着茶盏，半盏香茗斜斜，却未能往外溢出。
楼道上移步下楼，褐色缓带束缚的腰间，青玉环佩，灵光流转。
“酒不如茶，茶不醉人。”
薄削的唇，唇角上挑一丝弧度。
止步在成兮独坐的这一桌，取下她手中的盏。
成兮有所动容，睁开眼看了跟前的人，随而笑眯双眸。
“掌柜担心我借茶买醉？”
“客人有心事。”
“掌柜还是一如既往的直切重点。”
“听闻客人的兄长大喜，凉酒随后补办一份厚礼送往贵府。”
“那就有劳掌柜，兮可不会替兄长回贺，掌柜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想必人家喜酒也没你的份。”
成兮依旧眯着眼睛笑眯眯，可惜只是表象的皮笑肉不笑。
凉酒近半年里确实没踏出过茶楼半步。
柳逸不久前又来看了凉酒一眼，用他的话来说，整日窝在后院里睡觉，做白日梦。
损人的功夫越发见长。
凉酒大抵想明白了凉秋的那副性子究竟像谁了。
“客人好像很不满意，连我这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人，都看出来了。”
凉酒将茶盏放桌上。
身后，说书先生正讲到激动人心的情节，无人注意到这一处的俩人。
成兮依旧眯着眼看了凉酒片刻，才不屑的发出一声。
“嘁！”
起身，往茶楼的大门走去，甚至连告别都没。
目送那人离去的背影，凉酒不过微微一笑。
4.
良靖目的地明确的往后院去了。
韩子默说，“凉酒最近的状态很差劲，跟蔫了的花儿一样。”
说着，从柜台上的花瓶里抽出来一支蔫死了的花。
琴师觉得他言之有理，道，“她不会又偷偷摸摸干了什么亏心事吧？”
韩子默“咔”的把花枝拦腰一折，说道，“这个良靖三天两头往茶楼跑，一个劲巴巴的凑上前，别是给灌了什么迷魂汤，整天里迷迷糊糊的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琴师埋头拨着算珠，边道，“难得你还关心上了。”
韩子默轻声哼道，“我只是忧心凉酒有个好歹，到时斜雨茶楼无主可依，我无处可去。”
“......话说回来，最近好多奇奇怪怪的人频繁来找过她，该不是真要出什么事？”琴师手下动作一顿，抬头正见韩子默手上紧紧捏着折扇，神色十足十的难看，问道，
“你怎么了？”
韩子默：“我有不好的预感。”
“你最近几日暂且别往茶楼里跑了。”
凉酒翻了个身侧睡，双眸一瞬不瞬的盯了许久，突然像是颇为感慨的说了这么句。
闻言，良靖抬头瞧去，手上正削着的苹果皮就这么断了，问道，“为什么？”
良靖近来费尽心思的讨好凉酒，几乎每天都在茶楼里待着，就差住了进来。
堂堂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愣是跑来给凉酒端茶送水，跟茶楼伙计学泡茶，学做茶点，甚至在让御厨教自己厨艺……
整个茶楼里的人都看在了眼底，都知道这位金枝玉叶揣着的究竟什么心思，独独凉酒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整天不死不活的模样。
这当下仍然一副看破红尘的神情，道，“天要变，有人要遭殃，王宫是个安全的好地方，你待在里头总没错。”
凉酒态度淡然，良靖瞧着自我觉得不像有什么事，眨巴了下眼睛，继续削完剩下的苹果皮，也是十分淡然的说道，“王宫固然安全，那我待在你身旁会更安全，对吗？”
说着，良靖切下了一小块果肉递到凉酒嘴边，凉酒迟疑了下，回应一句，“说的也没错。”方才张口吃下那小块果肉。
“那我最近几日就不回去了。”
良靖顺着坡就往下走，本来还等着被凉酒拒绝，结果只听得淡淡一声“嗯”，便没了下文。
回头去瞧，凉酒一手搁在额头上，双目紧闭，已然又睡了过去。
说睡就睡，这大半年里，凉酒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觉。
从早睡到晚的那种，偶尔会起来到茶楼里走几步路，然后掉头又回后院里睡了过去。
怕是出了什么毛病？
柳逸上回来看凉酒一眼，临走前却也只轻描淡写的跟良靖说了句，“睡不死她的。”……
良靖的视线落在了凉酒搁在额头的那手上，只见手腕上白白净净的地方有两个红点，格外醒目。
是被蛇咬后所落下的伤疤。
当时蛇要咬的人是良靖，不料凉酒忽然的出现，用手挡住了蛇口，在一声“孽畜！”的呵斥声中，伴随着厉光一闪，一条足有五尺长的蛇瞬间被斩成数段。
……
那是良靖与凉酒初次的相遇。
在良靖的眼中，全世界没有了，就只看见凉酒横空出现，为她挡下危险的身影。
后来同沈博讲起来这件事，良靖甚是没脸没皮的说道，“那时候，凉酒让我相信了一见钟情！”
可想而知沈博当时是怎样震惊的心情。
良靖的指腹轻轻抚过那两个伤疤，伏在凉酒耳畔轻声呢喃了一声，“阿酒。”……
凉酒醒来时，暮色四合，残霞陈铺在天际，浓艳如血。
凉酒是被吵醒的，良靖不在旁，只有吵醒人的罪魁祸首正走到跟前来，刺目的大红衣袍，还有那面色，阴沉的都可以滴出水来了。
不远处，一盆山石盆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凉酒揉了一把眼，懒洋洋道，“尊驾到寒舍，有何见教？”
“成兮来过你茶楼，你为何不和我说？”
某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加之面色阴沉，语气不善，使凉酒有种错觉随时会被他一手捏死在榻上的可能。
凉酒笑了两声，说道，“刚大婚就动怒，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新婚燕尔不抱佳人在怀，还有心思跑我这儿问东问西来了。”
“她在哪里？”
“你究竟在怕什么？”
“她到底在哪？”
凉酒伸出食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让我来猜猜，是怕成兮抢了你魔君的位置，还是怕她坏了天魔族和妖域的联盟，还是，两者都有呢？”
空气里骤然一静，静得甚至可以听见花叶落地的声音。
“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
“......”
“惊鸿在时尚且不会这般和我说话，你怎敢？”
凉酒凝了掌劲，重重一掌拍出：“呵，现如今的沧海可不同往时，你提阿兄作甚？你真念在阿兄的半分往日情义上，当初为何不出手相助，现在又为何娶了那妖女？成天！你以为我沧海龙族真是个好欺负的？”
5.
那天，成兮浑身是血的掉进斜雨茶楼的后院，一动不动的躺在残枝败叶堆里。
柳逸走上前多瞅了两眼，道，“命大，眼睛还能动，死不了。”
“......”成兮瞪着他。
凉酒转身即走：“我对魔界的人没好感，你走的时候顺带，扔出去。”
柳逸：“我何时成了你家茶楼打杂的？不干。”
说不干，真不干。
空手而来，空手而归，翻墙越檐，还从来不走大门。
凉酒觉得，斜雨茶楼的结界有待加强，别是个什么东西都可以从天上掉进来，从墙上翻进来。
“你救他。”
至半夜，太阴白惨惨高挂当空时，成兮才挣扎着爬进凉酒屋里。
披头散发的，哪还有往日里的半点绝代风华，就这样趴在凉酒床头，活生生把凉酒的睡意全吓没了。
烛火点亮，凉酒坐到主位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翘着桌面，神色阴霾的盯着行跪拜大礼的成兮。
方才的那副尊容多少整理了下，总算是能见人了。
“你要我救人？六界五行中，但凡经历三千年前那场乱战的，都只会说沧海惊澜是个喋血的怪物，你要我救人，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世人仅记惊澜一战成名，畏惧凭一人便能搅得妖域不敢轻易抛头露面。光鲜的表面背后总有些是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别人看不到，我看到了，不仅仅是沧海龙族的身份，还是昆仑巅素玄尊的亲授弟子，我上不去昆仑巅，可我找得到你。”
成兮依旧跪在原地，却挺起腰背，抬起头，目光坚定不移，一瞬不瞬的看着凉酒。
凉酒：“......”
凉酒随口一句：“素玄尊又不止我一个弟子......”
成兮：“你莫是忘了，红越早已神魂俱灭了，这世上只剩你一个。”
凉酒冷笑：“我告诉你，救人，没门，你也别忘了，我和你们魔界之间，谈不上血海深仇，可也不会如此罢休。”
成兮：“你我有共同的敌人，一样不共戴天的敌人，而我，知道这个敌人藏在哪里，若只当做是个交易。”
两两相望，沉默了半晌。
成兮的态度坚决，凉酒问道：“所以呢？”
“一人罪，累及全族。我知道，因为令兄，你对成天的意见很大，也不会轻信任何一个魔界人，所以仅限于此，你我不必有过多交情，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6.
雪，飘飘洒洒落下，跌入掌心，瞬间消化。
柳逸的脸上换了副半面具，白底烈焰纹，再披件白毛麾，衬出一派高洁温雅的气质。
如果凉酒不知道他又是翻墙进来的话，或许还真配称得上一句翩翩白衣公子。
凉酒凉凉的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去，便继续拎着扫把扫着屋门前的积雪。
一改整日睡觉的毛病，还变勤快了。柳逸问她，“你的榻呢？”
凉酒道：“被人砸了。”
柳逸：“啊？嗯......反正也有点年头了，砸了就砸了吧。”
凉酒：“你要是想给我弄张新的来，我丝毫不介意。”
说着，一扫把雪专往柳逸的脚下扫过去。
柳逸不动声色的挪开了地方，又问：“那你身前那块青玉呢？”
凉酒动作一滞，语气似是松了一口气，一笑，“还回去了。”
柳逸若有所思：“龙息养玉，极耗元气，这得要多久才养的回来......你这是耗了多少？”
凉酒：“畔月可是一点生机都不给留，你说呢？”
柳逸：“这次如果不是让她给跑了，我，我把她泡酒里，给你补回来？”
凉酒惊了：“别，我恶心。”
绕路走开。
柳逸跟上。
柳逸：“以前你把我整地窖的藏酒喝光时，你怎么就不说？”
凉酒：“我不过喝了你的酒，可没欠你一辈子，干什么来恶心我，你，你离我远点！”
7.
凉酒和成天打了一架，斜雨茶楼的后院地方小，拳脚施展不开，二人来回招架了几回合，便往郊外的方向去了。
琴师站在茶楼门口，抬头正见俩窜人影飞过，道：“果然出事了。”
韩子默站在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凉酒一人归来时，已经是十几天后了。
成天落败，跑了。
成兮再次上门来，告知魔界的变数，成天那个新娘子，妖域的旧主，畔月闻风潜逃了。
成天失踪的这十数日，成兮成功收编了成天的旧部，上位重新整顿魔界。
成天败在凉酒手下，回去魔界知道成兮借势立威，强占地位号令魔界，恐怕他也没脸出来见人了。
凉酒在腰前取下一枚青玉，转交到成兮手中，道：
“以心血养之，时而久之，可化形成人。”
成兮慎重的接过青玉，似有千言万语，凝到嘴边不过一声：“多谢。”
恍惚中，听到有声音锥心刺耳。
“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如果有一个人必须死，才能换回我的命，那么，就由他来做这个人。你知道我当时，我当时有多感动吗？哈哈哈，真是伟大，为了你，连命都送给我了，成兮，你哭了，你也很感动吧。”
“我当初让你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避开沧海和归墟那些人，让他们以为，我畔月，消失了，找不到了，谁也想不到，我是被你们魔界藏了起来......红越那个疯子！死也想不到，我，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又活了？哈哈哈，我又活了，哈哈哈哈......”
“......”
凉酒问道：“你把自己的哥哥往绝路上逼，不后悔？”
成兮：“后悔？你若尝试过心灰意冷是何等滋味，也如我一般不折手段，六亲不认。”
她的哥哥......说了千句万句，她的哥哥始终不信，鬼迷了心窍一样，他不信，不信她没有将畔月推下阴泉。
从今往后，也不需要他相信了。
她捧着青玉往外走，唇边染上淡淡的笑意，“詹颜，我们，回家了。”
8.
凉酒撑着伞，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微微低头瞧着走过来的脚步印子逐渐被落雪掩埋，她揽紧了下披衣，视线转了个方向，见到角落里一个由落雪和枯枝败叶堆成的小山堆。
喃喃道：“我何曾，不晓得。”
正走着神，不远处的走廊，忽然有人朝她扬声唤道，
“掌柜的，开饭了，韩先生和琴先生都过去了，良姑娘也在等着呢，年夜饭，有酒！”
凉酒猛打了个寒颤，
“我戒酒了！今晚谁都不许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