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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声尖锐的金属器械的轰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试图躲开这噪声的打扰,把自己缩得更紧,想让自己重新回到刚才那个还没有结束的梦境当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起,直到他在阳光中睁开双眼。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厉害,像是塞上了橡胶胶水,头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苍蝇在沾着雾气的威士忌酒杯里爬着,杯子旁边竖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这些,他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喝闷酒,直到凌晨四点,他用双手有节奏地搔着头皮,深信想要睡着是不可能的。想起了这些,弗兰克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个噪音。是从他自己那台生满了锈的割草机发出来的。他早就应该给那玩意儿上点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个周末他还承诺爱波会把这个活儿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拿起浴袍,用口水湿润了下起皱的上颚。接着他走到窗户眯着眼看出去,原来是爱波在面无表情地推拉着那台破旧的机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衬衫和一条非常宽大的裤子。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着跳着,手里捧着刚刚割下来的草。

弗兰克来到浴室里,用足够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纸来使大脑恢复正常的状态。他鼻子慢慢畅通了,面部肌肉也开始受到控制。但他对他的手却无能为力。它们惨白而浮肿,好像骨头都被毫无痛感地移除了。他一握拳头,似乎都会让他哭嚎着跪倒在地。他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断裂的指甲永远长不回原来的样子。看到这个惨状,他恨不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脸池上。他联想到了父亲的双手,同时想起了割草机、头疼和阳光来临之前他做的那个梦。那是很久以前一个沉静安宁的时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听见母亲说:“哦,厄尔,不要把他叫醒,让他睡吧。”弗兰克竭力想要记起更多,但什么都没有了。那种温柔却几乎让他哭了出来,直到梦渐渐散去。

弗兰克的父母亲过世好几年了,弗兰克有时候会很苦恼自己不能记清他们的脸。如果没有照片的帮助,单凭记忆弗兰克只能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个有点歇顶,眉毛很浓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是表现愤怒。他的母亲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头发别着发兜,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着口红。弗兰克记得,他们俩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养育前两个儿子的辛劳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疲惫,直到最后,太过疲惫了,他们相继安详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个月。只有父亲的手才跟“疲惫”扯不上关系。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无论弗兰克有多善忘,父亲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掰开!”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父亲让弗兰克掰开他捏紧的拳头,他年小力弱,双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拳头剧烈地颤抖,这时父亲的笑声便会在厨房里响起来。弗兰克嫉妒的不仅仅是父亲手上的力量,还有他双手的坚定和敏感——当它们握着一样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你是知道的——以及当厄尔·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种操控一切的气势。弗兰克对父亲的这些物品印象深刻:带嘎吱作响的猪皮把手的推销员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的把手,令人感到战栗的猎枪手柄及扳机。弗兰克五六岁大的时候对那个公文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会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时吃完晚饭弗兰克会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朝它晃过去,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个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议的厚实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上父亲提着的时候却那么轻巧。后来到了弗兰克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只不过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别动,孩子,别动。”每次听他摆弄那把电锯的时候,父亲就会喊,“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你没发现你会把它弄坏吗?这东西可不是像你那样用的。”当弗兰克挥汗如雨地埋首于那些失败的木工活时,无论他手上拿的是凿子、手摇曲柄钻或什么难搞的工具,他的父亲就会抢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接着就是父亲的一段教诲,告诉他怎么恰当地使用和保养这些工具,然后他会很优雅老练地演示一遍。(这个时候木屑总是像黄金那样粘在父亲的手臂上。)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被逼到即将爆发的极限,但他仍会像个男人一样坚忍地叹气,然后说:“好吧,你还是赶紧上楼待着去吧。”通常这就是弗兰克在木工坊的结局。直到现在,当他闻到黄色锯屑的味道时,还会有羞辱感。那支猎枪,幸运的是,他从来没碰过。当他已经大到可以跟随父亲去打猎时,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长期的摩擦。老人打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他绝对不会邀请孩子一起去打猎,而那时梦想着西部探险的弗兰克也一点都不稀罕。谁愿意蹲在坑里射杀一堆鸭子?谁要去掌握那些业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谁要去当那些迟钝的推销员,每天煞有介事地拿着公文包跑来跑去,里面装的其实就是些无聊的商品目录;谁愿意跟那群叼着雪茄没什么头脑的高层主管谈什么机器?

但是,即便在当时和往后的日子,即便在独居贝休恩大街的叛逆岁月,当父亲已经衰退成一个狂躁易怒、看着《读者文摘》就会睡着的老笨蛋,他依然认为父亲的手有着某种独特美好的品质。当他父亲在病床上挣扎,已经萎缩、眼盲、只会咯咯笑的时候(“是谁?弗兰克?是弗兰克吗?”),他的手仍然传递着正面的信息。当它们在医院的床单上松弛地张开着,再也动不了的时候,看上去仍然比他儿子的手更强壮。

“说真的,我觉得精神病医生会在我身上找到很多乐趣的,”弗兰克喜欢这样戏谑,“我跟我父亲之间的那些事情已经足以写一本教科书,更不用说我母亲了。天哪,一群妄想症病人。”然而,即使像现在这样陷入了烦扰和孤立,他仍能找回自己对父母的诚挚的爱。他庆幸,无论以后的日子多么不好过,至少他曾有过这么一段平静的时刻,能容纳他愉悦的梦想。他带着不止一点点的道德优越感去猜想,这正是为什么他比爱波更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精神病医生和他相处愉快,那么天知道他们和爱波会怎样。

从爱波告诉他的那些阴暗的故事中看来,她的父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就像伊夫林·沃[1]小说里的那一类人物。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存在那样的人吗?他好像只在二十年代的一些杂志中,《花花公子》啦,《时髦女郎》啦,看过这样的角色:不可思议的富有、粗心、残酷,他们可以有一场浪漫的婚恋,在大西洋上让船长主持婚礼,然后又在孩子不满一周岁的时候草草离婚。

“我想我妈妈在医院生下我以后,就直接送到了玛丽姨妈家,”爱波说,“除了玛丽姨妈,我不记得五岁之前还跟谁生活过,后来我又分别寄居在另外几个姨妈或者是我妈妈的朋友家里,直到最后我来到拉伊区的克莱尔姨妈家。”爱波的父亲1938年在波士顿的一家旅店里开枪自杀了,过了几年她母亲也在西海岸一家戒除酗酒恶习的疗养院里去世。

“我的上帝啊。”弗兰克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说。那是一个烦躁炎热的夏夜,在贝休恩公寓里。他摇着耷拉的头,不过心里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为了她的不幸而伤感,还是嫉妒她的经历比自己的更有戏剧性。他说,“我猜,你的姨妈对你就像你的亲生母亲一样,对吗?”

爱波耸耸肩,撇了撇嘴。后来弗兰克才确定,他不喜欢爱波这个表情,这种“硬朗”的姿态。“你指的是哪一个姨妈?我不太记得玛丽姨妈了,之后那几个也忘得差不多,至于后来的克莱尔,我一直很恨她。”

“噢,别这么说。你怎么能说‘一直很恨她’呢?我的意思是说,或许现在你会这么看,当你回想的时候,但是在过去那么多年当中,她应该还是给过你那些感觉吧,你知道的,像爱啊,安全感啊,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那时候我唯一开心的事情,就是我的父亲或是母亲偶尔回来探望我一次。他们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但是他们很少去看你啊。在当时那种关系下,你应该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把他们视为你父母的感觉,因为你甚至不了解他们。那你怎么爱他们呢?”

“我就是爱他们,就是那样。”她开始把那些散在床上展示给弗兰克看的纪念品,一件件地收回首饰盒。那里有她在不同年龄时期拍的照片,在草地上,要么跟父亲一起,要么跟母亲一起。一张她母亲的小小的肖像;一个镶着皮革相框的发黄照片,她父母的合影。两人身材高挑,衣着优雅,站在一棵棕榈树下,旁边写着“1925年,戛纳”;她母亲的结婚戒指;一枚古董胸针藏着一束外婆的头发;还有一匹小小的白色塑料马,只有一个表坠大小,估计价值只有两到三美分,爱波还是收藏了很多年,因为“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嗯,好吧,我同意,”弗兰克让步,“或许他们确实很浪漫吧,他们可能非常有魅力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说的不是那些,我现在说的是爱。”

“我说的也是爱。我确实爱他们。”爱波一边扣上首饰盒的锁,一边说,然后陷入长时间深深的沉默中,以至弗兰克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他决定无论如何要中止这个话题,至少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这个夜晚太热,不适合争论。但爱波不那么想。她依然在思索,并且小心地组织用词,以便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照片里的小女孩。这让弗兰克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爱他们的衣着,我爱他们说话的方式,我爱听他们跟我说关于他们的生活。”

除了把她搂在怀里,弗兰克没别的事可做了。他怜惜她得到的太少,心里默默作出一个庄重的承诺:不再蔑视这一切。虽然这个承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餐桌上有牛奶和麦片渣滓,显然是孩子们吃早餐留下的。厨房的其他地方都经过精心的整理、清扫和擦拭,所有用品光亮如新。他盘算一喝完咖啡,就穿好衣服出去把割草机从爱波手里接过来,万一要用抢也在所不惜,尽可能让这个早晨回归到平常的样子。但是,当他还穿着睡袍胡子邋遢地跟电炉较劲时,吉文斯太太的车子爬上了他们家的车道。弗兰克的第一反应是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透过玻璃门看到了他。而这时候爱波已经从后院那边,隔着大草坪跟她挥挥手,然后逃避似的继续着她手里割草的活。他逃不掉了。他必须打开门,然后友好地表示欢迎——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就待一会儿。”她大声说,摇摇晃晃地走向他,手里抱着一个潮湿的硬纸盒子,里面装满了泥土和轻轻摇摆的植物幼苗。“我过来是给你们送这个的,一盒蝎子草。你们可以种在车道周围那些岩石多的地方。咦,你看来不太舒服。”

弗兰克一边用双手接过盒子,一边用一只脚抵住门方便她进来,身体扭成了一个很难看的姿势。当他对她微笑时,发现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靠得很近。她的妆像是很不耐烦地胡乱涂抹上去的。她五十多岁,清瘦,总是一刻都闲不住,她的宗教信条可以总结成简单的两个字:忙碌。很多时候即便她就静静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和挂在身上胡乱扣起的衣服总是充满动感。她不得不坐下来的时候,也通常会选择椅背挺直的椅子并很少靠在上面,很难想象她躺下来时会是什么样子,更难设想她睡着的面孔,因为我们无法把虚伪的微笑、社交式的干笑和滔滔不绝地说话从她的形象中抹去。

“我觉得这就是你们车道需要的东西,你说呢?”她说,“你以前种过这样的植物吗?如果你想在路面上覆盖点绿草什么的,它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即使在酸性最强的土壤里都可以活的。”

“嗯,”弗兰克说,“那太好了,真是多谢您了,吉文斯太太。”两年前她就要求他们叫她海伦,可他的舌头就是发不出这两个音节。通常他选择不称呼她,然后用友善的点头和微笑来遮盖过去。长此以往,她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称呼他了。现在她那双总是不会闲下来的小眼睛好像第一次留意到爱波一个女人在外面割草,而他则一个人穿着浴袍在厨房里闲晃。两人在不寻常的客套中相顾微笑。他让门在身后啪地关上,顺便调整了一下怀抱里的盒子,一串细沙撒落到他裸露着的脚踝上。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弄它呢?”他问,“我是说,该怎么栽种,照顾它生长什么的。”

“嗯,其实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在头几天稍微浇一点水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看它长得枝繁叶茂。其实它长出来很像欧洲常见的石莲花,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开出的花是黄色的,而石莲花是粉色。”

“哦,石榴花[2],”他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装成在听的样子,“我知道了。”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关于植物的事情,他则盯着她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盼着她赶紧走。他一直留心着外面割草机的声音。“嗯,”好不容易等到她住嘴了,弗兰克赶紧说,“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我去给你倒一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吉文斯太太弹开了四五英尺,那架势像是他拿着一方脏兮兮的手帕还非要她拿着擦鼻子。然后,在那个她感到安全的位置上,她熟练地笑着,露出她所有的长长的牙齿。“告诉爱波,我们非常喜欢昨晚的演出——噢等一下,还是我自己去告诉她吧。”她仰着脖子眯着眼朝阳光里看去,直到测量出跟爱波说话要用多大的声音之后,她喊道:“爱波!爱波!我想告诉你我们都特别喜欢昨晚的演出。”她喊得非常大声,她那扭曲着的喊叫着的脸孔,活像是一个正在经受痛苦的女人。

很快割草机的声音停止了,远远传来爱波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喜欢,那个演出。”

直到她听到爱波含含糊糊地说“噢——谢谢海伦”后,吉文斯太太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她转过身,面向仍在笨手笨脚地抱着硬纸盒子的弗兰克。“你妻子可真是个有天分的女人,我很难用语言跟你描述我和霍华德有多喜欢她的表演。”

“嗯,谢谢。其实,我想大家普遍认为表演并不怎么好。我是说,大部分人好像是这么想的。”

“哦,不,表演挺有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那位朋友,就是住在山上的那个——是叫克兰德先生吗?他演得比较差了一点。但是其他的……”

“他叫坎贝尔,是的。事实上,我觉得他没有比其他人差。当然,他的角色本来就不大好演。”弗兰克总觉得有必要在吉文斯太太面前为坎贝尔辩护,因为她总是不露痕迹地轻视着革命山庄这一带的人。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有点意外没在演出班子里看到克兰德太太——他们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坎贝尔,是吧?不过当然,我想她应该是没有时间吧,需要照看那么多小孩。”

“她在后台帮忙,”弗兰克试着调整手上的盒子,让沙土不再掉落,或者别再落到其他地方。“事实是,她在这件事情上非常活跃。”

“嗯,我明白了,而且我能想象到。她是那么友善,那么愿意帮助别人。那好吧,那我……”她终于侧身迈向她的汽车。“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这时候,像往常那样,她又加了一句,“哦对了,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件事要说的。”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所谓的“还有件事”其实就是她到访的真正目的。现在她犹豫着,显然在考虑该不该把话说出来;然后她的表情说明,在这个气氛底下她决定先不说。不管是什么,总之还是等别的时机吧。“那好,我先走了。我很喜欢你在前院草地里修建的那条石头小路。”

“哦,谢谢,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修出多少呢。”

“嗯,我知道。”她安慰着他,“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说完她用哼小曲一样的语调跟他说了再见,爬上她的车,然后慢慢开走了。

“妈妈,看爸爸手里拿的什么啊?”詹妮弗叫道,“是吉文斯太太送来给我们的。”

四岁大的迈克尔也跟着喊了起来:“是一盆花,是花吧,对吗?”

孩子们越过修剪过的草地奔向他,而爱波却缓慢沉重地拉动割草机,下唇微凸吹开遮挡着眼睛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她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向弗兰克表明:她只想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主妇,而她对丈夫所要求的爱不过就是他能够偶尔修剪一下草地,而不是一天到晚蒙头大睡。

“盒子漏了,爸爸,”詹妮弗说。

“我知道盒子漏了。你能安静一会儿吗。听着,”他转向爱波,不过眼睛并没有直视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玩意儿怎么处理?”

“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这他妈是什么。好像是欧洲石榴花还是什么东西。”

“欧洲什么?”

“哦不对,等我想想啊。好像是石榴花,只不过它的花是粉色的而不是黄色的。要不就是黄色而不是粉色。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走近去眯眼看,手指拨弄着其中一根很粗的茎条,“它是用来干吗的,她说了吗?”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哦等等,对了,它好像是叫蝎子草,要不,要不就是椰子草,嗯对,我很肯定就是叫椰子草,”他舔了舔嘴唇,换了一下抱盒子的姿势,“它很适合种在酸性大的土壤里面,这能给你点提示,让你想到该怎么处理么?”

孩子充满期待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詹妮弗开始有点焦虑了。

爱波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这植物有什么好处?你竟然没问清楚?”

他臂弯里的植物微微抖动。“你能不能放松点。我一早起来连杯咖啡都没来得及喝,而且我——”

“噢很好。我该怎样摆弄这玩意儿?下次见到那个女人我该怎么说?”

“你想说什么狗屁东西就说什么吧,”弗兰克控制不住了。“或许你可以告诉她,以后他妈的少管闲事。”

“爸爸,不要大喊大叫。”詹妮弗穿着粘上了草的球鞋上蹦下跳,摇动着手,并哭了起来。

“我没有喊叫,”弗兰克竭力控制住语气,像是自己真的没有发怒一样。小丫头安静了下来,把拇指伸进了嘴里吸吮,看上去眼神涣散。这时迈克尔一手抓住裤子上的拉链,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带着不安的严肃神情。

爱波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好吧,那就先放在地窖里吧。我们至少可以把它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然后你最好穿上衣服,差不多是时候吃午饭了。”

弗兰克按她说的把盒子搬到了地窖里,狠狠扔在地上,砸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接着他把它踢到一个角落里,把大脚趾都踢疼了。

整个下午弗兰克都在修筑草地里的那条石头小路,身上穿的是以前的军装长裤和破旧的短衬衫。最初的打算是,在前门和车道之间垒出一条弯曲的小路,这样来访的客人不用总是通过厨房进入他家。上个星期他刚刚开始做的时候觉得应该很容易,但现在地面越来越倾斜,平整的石料已经不太合用,他必须造出台阶,从房子后面的树丛里翻找一些厚重的石块,然后迈着蹒跚的步伐搬到前院草地上来。每铺设一处台阶他都得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小坑,但是地里小石块非常多,花十分钟的时间只能挖出一只脚那样的深度。这个工程已经变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看不到进展还让人精疲力竭,心烦气躁。而且这个工作看来会延长至整个夏天。

不过尽管如此,挨过开工后那一小会儿的烦闷和晕眩之后,他开始喜欢这种肌肉牵动和汗流浃背的感觉,还有泥土的气息。至少这是一个男人干的事情。至少,当他在山坡上歇息的时候,他的房子在他的俯视下呈现出一个房子在美好春日里该有的样子,这个安全地置身于绿草之上的、白色的柔弱的港湾,栖息着一个男人的爱,一个男人的妻子和孩子。想到这些,他不禁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身躯,他看着自己绷紧的大腿,由于以往的军营训练而显得修长紧致,放在腿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的胳膊,还有低垂着的沾满了泥土的手——虽然没有父亲的手强壮有力,但同样有贡献;当他从布满白色毛毛虫的坑里挖出一块石头,让石头向前滚动惊动了一地的枯叶,虽然太阳穴生疼,但他心里充满了一种充实和满足的愉悦,因为他是个男人。他跟着石头来到了草地的边缘,然后弯下身来抱着它,一边喊着给自己鼓劲一边把它举起来,先到了腿的高度,接着是腰部,把它抱进自己纤弱的双臂之中,他面无表情,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软软的草地,走出了房子周边的一圈白晕,走进前方草坪的阳光中,一直走到了还没有成形的石头小路,把石块放了下来,还差点跌坐在上面。

“爸爸,我们来帮忙,好吗?”詹妮弗说。两个孩子坐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金黄色的太阳在他们金色的头发上形成两个完整的光圈,他们的T恤衫在阳光中闪耀出让人晕眩的洁白。

“噢,当然。”

“嗯,因为你喜欢我们陪着你,没错吧?”

“我当然喜欢,宝贝儿。不过现在你们可别靠得太近,不然会把泥土又踢到我刚挖出来的小坑里的。”说完他拿起长柄铲子继续深挖刚才已经开好了的浅坑,他很享受每次动作那种节奏感的声音,还有铲子撞击即将松动的石块边缘的力量。

“爸爸,”迈克尔问,“为什么铲子会有火星啊?”

“因为它撞到了岩石上面,钢铁撞击岩石的时候,就会有火星。”

“那你为什么不把岩石挖出来呢?”

“我就是要把岩石挖出来。你们别靠这么近,不然可能会受伤的。”

那块岩石终于离开了土坑。弗兰克把它抱起来搬到一边,然后跪下来用双手挖动土坑里棕褐色的碎石头,直到整个土坑的深度和形状看起来合意为止。接着他把石块放到里面并且稳固好,这样又一级台阶就算是完成了。这时一群小昆虫绕着他的脑袋飞,当它们在眼前闪过时带来一阵痒痒的眼花缭乱的感觉。

“爸爸,”詹妮弗说,“为什么妈妈睡在沙发上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就是想去那里睡吧。现在我要再搬一块石头过来,你们俩待在这里别乱跑。”

在穿过屋后小树林的路上,弗兰克越想越觉得,刚才他给出的答案是最诚实也最机智的了。她就是想去那里睡,这难道不是唯一的原因吗?她这辈子做任何事情都出于自私任性,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原因了,难道不是吗?

“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在结婚之前她曾经跟他这么说过,这让他很生气。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这么说话。你不能只在一个人和气的时候爱他。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就像是在说,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吗?”已经半夜了,两人站在第六大道上,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他两手伸进她的马球装,牢牢地贴在她两边温暖的肋骨上,“你要么就爱我,要么不爱我,你必须做一个决定。”

噢,她确实做出了决定。在贝休恩大街爱的气息里,做这个决定不难。当时他们裸着身体骄傲地走在公寓的棉麻经线双面花毯上,阳光洒在简陋的家具上:一些简便的椅子、法国旅游海报和木箱叠成的书架。在这个公寓偷情能有那么多乐趣,有一半的原因是它让这段关系看起来像婚姻。直到两人从大会堂里登记结婚回来,从其他两人手里仪式性地收回钥匙时,这段婚姻有一半的乐趣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做出了决定。为什么不呢?这不是她从任何关系里体验到的第一份爱吗?哪怕在现实层面,这一选择无疑也极具诱惑力:她不需要去在乎自己只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和热情的戏剧学校毕业生,无需陷入沮丧现实的无限循环,这让她心安理得屈就在一份办公室兼职里(“我是在等我丈夫找到一份他真正想要的工作”),并保留大部分的精力来跟他议论书籍、电影,或者是别人性格中的缺点。她可以尝试不同的发型和不同款式的便宜衣服(“那双凉鞋你真的喜欢?不会乡土气太浓么?”),还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无尽的床笫之欢当中。然而,即便在那样的日子里,她总是摆出随时离开的架势。每次她觉得想走的时候,或者什么事情触犯了她,她就会说:“弗兰克,你不要那么跟我说话,不然我马上就走,说到做到。”

很快两人之间就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他们本来做好了长远的计划,打算要两个孩子成为一个四口之家,然而她第一次怀孕却比计划早了整整七年。如果在这事发生之前他足够了解她的话,他本来有可能猜到她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当时他们离开诊所搭乘着闷热的小镇公共汽车,弗兰克对此一无所知。她高昂着头,像是在表达震惊、不信任、愤怒,又或者是责备,可能是这几种情绪中的一种,也有可能是全部,还有可能什么都不是,就他了解的话。他紧紧靠在她身边,身上不停在冒汗,下巴僵硬,脸上还竭力展露出微笑。他不停思考着可以跟她说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现在一切都弄糟了。听到意外怀孕的消息,就算你觉得惊慌多于惊喜,那也应该由两人共同去分担啊。你老婆不应该给你脸色看,你不应该想方设法去讨好她,说点笑话或抓紧她的手什么的,就像你害怕她会在这个非常时刻、当你们的生命第一次真正交融之时蒸发掉。这他妈的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星期后,弗兰克回到家发现爱波在房间里踱步,双臂交叠放在胸前,眼睛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地方,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在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并且不容许说废话。

“弗兰克,你听我说。在我说完之前请你不要打断我,听着就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就像她已经排练了好几次,以便能一气呵成地把话说完。她说她在戏剧学院认识一个女孩,她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知道了一种万无一失的流产办法。这办法很简单:等到合适的时间,第三个月结束的时候,找一支消毒过的橡胶吸液器,准备一些消毒过的水,然后很小心地……

他的胸口气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让他怒火中烧的并不是打掉这个孩子的打算——这个打算,天知道,其实相当不坏——最刺伤他的是,她一个人秘密地实行一切,找到那个女孩和流产的办法,买好了橡胶吸液器,并且排演了这一番说辞。就好像他可能只是她计划里的一个障碍,一个必须要肃清的挡路石以便事情能达到最高的效率。这就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暴怒: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傻了。你是想把自己弄死吗?你说的这些我不想听。”

她沉静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弗兰克。在这种情况下你没必要听我说什么。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会帮助我。显然,我应该早就料到你的反应。”

“你给我听着!听着!如果你这么做……你敢这么做的话,我向上帝发誓我会……”

“哦,你会怎么样?你会离开我?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承诺?”

争吵持续了整个晚上。两个人怒吼,扭打,摔椅子,从屋里闹到屋外到楼下到大街上(“从我身边滚开!滚开!”);两人闹到一片水边废品回收场高高的铁丝篱笆旁,直到那里的一个醉鬼盯着他们看,两人才悻悻然回家去。今天弗兰克靠在树上忍受着小虫子叮咬他的脖子时,他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暴怒和难堪。最后解救了他,让他现在能再抬起石头,并让它咆哮滚动,自己跟在后面充满自尊地迈着坚定的脚步的是,第二天他赢了。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她扑到他的怀里啜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看法。

“我知道,我知道,”她埋首在他的衬衫里轻声细语,“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爱你,我会给他取名叫弗兰克,然后送他去上大学,以及做一切该做的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在弗兰克的生命中,还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一刻更能证明他的男子气概,如果这需要证明的话。他搂着怀里那个驯服顺从的女人,告诉她:“哦,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而她答应会为他生孩子。当弗兰克顶着太阳搬动石块,放进事先挖好的土坑,揉擦酸疼的双手,然后操起铲子继续工作时,孩子们的声音唧唧喳喳地在耳边响着,像小虫子那样慢慢地折磨着人。

而我根本不想要一个孩子,他边挖掘边想。这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吗?我并不比她更想要一个孩子。是不是就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就由一连串他不想要做的事情组成?他选择了一份无聊至极、毫无前途的工作,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任何一个有家的男人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搬进一间价格过高的高档公寓,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个孩子,证明第一个孩子不是个错误;在郊区买下一处房子,因为那是一般人生活轨迹里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而他则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力这样去做。证明啊证明,这似乎就是他娶了现在这个妻子的全部理由。而她总是把他放在一个永远要为自己辩护的位置,她在他和和气气的时候才爱他,她只会凭着感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最糟糕的是,这个女人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刻,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会随时想到离开他。就是这么简单,这么不合情理。

“爸爸,你又在敲打岩石么?”

“这次不是,这次是树根。不过我觉得它位置很深,应该不碍我们什么事。现在你先稍微退远一点,我要把这块石头铺到里面去。”

弗兰克跪在草地上,把搬来的石块慢慢挪进挖好的坑里,但总是放不稳。它有些摇摇晃晃,而且比计划的位置高出了大约三英寸。

“太高了一点,爸爸。”

“我知道,宝贝儿。”他吃力地把石头重新撬出来,然后试着劈树根,把它砍断,他把铁锹当钝斧头用。当然效果不是那么好,树根像人身上的软骨那么顽固。

“宝贝儿,我说了你不要靠这么近。你又把我挖出来的泥土踢回洞里面了。”

“我是在帮你啊,爸爸。”

詹妮弗显得吃惊又委屈。弗兰克意识到她可能马上又要哭了,于是立刻把声音压得很低很温柔。“好吧,孩子们,你们干吗不去找别的事情做?你们有整个院子可以玩啊。快去吧,现在,我这边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叫你们。”

孩子们没几分钟又回来了,而且还是坐在离弗兰克很近的地方,小声地说着话。此时弗兰克已经累得晕乎乎,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跨立在小坑上,把铁锹垂直举起,然后用尽全力铲向树根。他已经在树根上砸出了一个口,露出里面湿润的白肉,但它就是砍不断,不肯折,每一次铁锹弹起来并发出声响,都会引发两个孩子无所顾忌的笑。孩子清脆的笑声,如郁金香般稚嫩的肌肤以及在阳光下亮闪闪的脑袋,像蛋壳般脆弱,这跟挥动铁器砍伐树根的震颤感觉形成强烈的对比。就是这扭曲了他眼里的现实。有那么一个瞬间就在他举起了铁锹准备铲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看到迈克尔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好像突然伸了过来,虽然他及时把铁锹甩到一边并马上意识到那是幻觉——但这可能会发生的,这才是重点。他的火气上来了,一把抓住小儿子的裤带把他拽了过来,然后用手掌大力打了他屁股两下,一边咆哮:“说了给我滚到一边去,滚到一边去!”连自己都诧异这次为什么这样生气,下手似乎有点重,嗓门也有些大了。

迈克尔跳着扭着,用双手抓住屁股后面的裤子,他发觉自己想大哭一场的需求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强烈,以至于他一开始的几声尖叫都没发出声来。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张大嘴巴,保持着这个表情想要大口喘息,然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痛苦和羞辱的大声呻吟。詹妮弗在一旁看着弟弟挨打,圆睁着眼,很快她自己的脸蛋也扭曲了,并且跟着弟弟一起哭叫了起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们,让你们走开,一遍又一遍,”弗兰克挥着手解释道,“我告诉你靠得太近的话会出问题的,我说了吧?我说了吧?现在给我滚蛋,都给我滚蛋。”

他不用说孩子也会马上走开。两个孩子朝草地的另一边慢慢走去,边迈步边哭,还时不时回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委屈和责备。若不是弗兰克强迫自己捡起铁锹重新开始砍挖那顽固的树根,他或许会在下一秒就追上去道歉,甚至跟着他们一起流泪。他一边干活,一边急不可耐地为自己的狂暴找理由。“妈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离远一点。”他这样对自己说,并且宽容自己去篡改事实:“是啊,孩子把脚插了进来,如果不是我及时甩开铲子,说不定他连脚都没了……”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爱波已经从厨房门口走出来,站在房子的一边,两个孩子奔向她,并且把脸埋在她的裤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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