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第三天的早上，不过这样的计数对默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早，默和十三早早地醒了过来，他们正准备去那个湖边。
天色有些阴沉，在云层的背后，世界花的轮廓也没了明显的界限。
默还真没想到，在这个世界里竟然还会有云这样的东西存在，又或者可以说是，他没想到这株世界花竟然能长得比云层还要高。光从体型的角度来说，这还真是超厉害了！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神明贱贱的笑容，感慨一声，便移开了目光。
或许会是个好日子。
默心情忽然愉悦，走得步子都有些飘了起来。
熹微的晨光逐渐强盛，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默和十三两人已经到了湖边。
湖面上没风，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让人觉得有些过于沉寂。
默站在湖边，看着空无一物的安静的湖面，他忽然觉得有些沉闷。
没有成群结队靠在湖边饮水的动物，没有时而飞舞空中，时而轻点湖面的飞鸟，甚至连一两尾月娥闪耀着鳞片从水中令人惊喜地一跃而起又或者只是在水里悄然带起涟漪的场景他都不曾看到。
他第一次发觉这片看上去晶莹剔透的世外桃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富有活力。
“没事吧？”
在默觉得连自己都要消散这片生命禁止的禁区里时，十三扯了扯他的衣角，把他从快要窒息的梦魇中拉了出来。
“啊，走神了走神了！”默笑着抓了抓头发。
不是还有那只皮皮松鼠吗？想到这，他的心思一下子活络了不少。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嘛！
“搭房子，搭房子！”顺着一口气把压抑在胸中的沉闷吐出，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动起手来。
“嗯，我也来帮忙。”十三走到默的面前，“要做些什么吗？”
“你去捡几块石头吧，长一点的那种，最好是要带着锋利的边的。”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十三右手指向眉梢，肃然正立，然后小跑着离开。一连串的动作，看得默一愣一愣的。
然后……就去找几根结实点的木头吧。
默考虑着自己要做的事走进林子。
两个人在不久后就回到了原处。
很幸运，符合默标准的木条被他找到不少。
十三找来的石头倒是有些差强人意，不过所幸还是有些棱角。默抓起两块石头相互打磨，让石头变得更加合乎理想。
接下来是……默一边思考着一边用藤条把石头和木条固定在一起，做成了形状介于石镐和斧头之间的东西，姑且还是叫做石镐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默看着自己的作品，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得意地朝十三扬了扬手上的石镐。
现在……对，是要去砍树了。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成为伐木工的一天。默咧了咧嘴。
他抓起镐子，用力朝粗壮的树干砸去，整棵树被撼动了一下，落下了几片树叶。
第一次的碰撞感觉还可以，手感很足。不过默没有继续砸下去，因为木条断了，石头也飞了出去。
默抓着手上的半截木条立在原地。
石头很锋利，也足够坚固，藤条也很结实，就是自己找的木头质量不是很到位。
现实总是要和理想有些偏差啊，真是一个不错的人生感悟。
默抓起一根更粗的木条，飞快地和石头绑在一起。
他再次提起镐子朝树干砸去。
“咚！”
“咚！”
接连出现了两次声响。
树干被砸出了一道痕迹，石头却再一次飞了出去。
这一次木条还完整地留在默的手里，他走上前，发现藤条也没断。
看样子只是因为自己没绑好而已。
默深刻反省了自己的失误。这一次，他小心地绑好藤条，确定一切都没问题之后，重新站到树前。
“喝！”他卯足了劲挥动石镐。
“咚！”石镐实实地打在了树上，木条没断，藤条也没松。
成功……
默激动地想要继续挥舞石镐……可是没能拔出来。
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往外一拉。
“呲。”有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发了出来，默手上的力气突然没了安放的地方，失去重心的他无力地向一侧滚去。
“果然还是不行啊。”
默趴在地上，把脸埋在土里，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疲惫和悲伤。
“默。”十三走到默的身边，呼唤了一声。
“没事！”默抬起头，对着十三扯开嘴角，“一点小意外，我马上就起来。”
他双手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等着，等我砍了这棵树，就造一个木屋，造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默失了神，动作僵硬地在木条上绑上石块。
“咚！”
镐子砸在了树干上，石块被弹飞出来，重重地砸在默的眉心，让他一阵眼冒金星。
默站了起来，任由血液从额头上流下，他徒手抓起石头，一言不发，一下一下地砸向树干。
石头磨破了他手上的皮，被染成红色。
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地步，默还是不停地敲打着，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一样。
他脸上的嘴角还在努力向上弯着，却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是多么可笑和绝望。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可以了，可以了！默！”十三从身后抱住了他的手臂，“屋子不要了，我不要了。”
“你在说什么啊？”从默的身上发出了刺耳地笑声。声音的深处却是空的，空无一物，让人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不是也想有个家吗？我这么做都为了什么啊？我在为我们两个人努力啊！我是在为你拼命啊！什么都没做过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轻易地自说自话！”
“啪！”默伸手打在自己那张极度扭曲的脸上。
“不是这样的……不想这么说的……”他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慢慢地蹲了下去。
“我在干些什么啊？”他把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谁能来告诉我他看到我的努力了？不管是谁都好……我在努力，我不是什么都没做就选择了逃跑……是谁都好，谁来告诉我……
“你在努力啊，默！我知道的，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的。”十三抱住了默的脑袋，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对吧？我是努力过的，有人看到的，我不是什么都没做！
默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翘起。
但是这些都是假的！说自己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是假的，说自己努力是假的，连十三的肯定也一定是假的！
真难看啊，他在心里厌弃自己。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什么都没想真正的付出行动，只是不停地用体力劳动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其实我也是努力过了啊。直到最后自己都不信了，还在期待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在拼命奋斗的，期待有个人告诉自己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已经足够了。
真是，胆小啊。那个老妖婆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
默在心底里嘲笑自己，同时又松了口气，丝毫没有注意到，十三紧紧地抿着嘴唇。
“可是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不是吗？”十三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意义？我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没有意义！”默从十三的怀里挣扎着出来，死死地怒视着这个肯定自己又把自己的一切全部否定的人。就算他在心里嘲笑了自己的懦弱一万遍，他还是不敢从自己用语言和汗水编造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壁垒里走出来。
“因为你不想，你没有打心底里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啊。”
“你懂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到底知道我什么！”默咆哮着，缩着身体进一步躲在壁垒后面。
没有人会了解我，没有人会想要了解我。
“我要是不想怎么会去做这么多？我就是这样想的啊！我就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我就是厌弃了人类的群居生活，我就是想要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静地生活在这里！”
“我就是这么想了才这么做的啊，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能不能不要擅自揣测别人的心意？”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相信我，我还以为，就算每个人都抛下了我，你一定会留在我身边。
默从心底里泛起了死灰色的绝望。
“我知道的，默是一个想到事就会去做的人，默是一个从来不会欺骗自己的内心的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仅骗了自己，还想要欺骗你，还想欺骗身边所有的人。
“我知道的，默从来不会说假话，你说想在这里建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家，那就一定是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的。”
“不是这样的！”默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想让自己的罪恶感进一步加深，他打断了十三的话。
“我只不过是在逃跑，我一直就是在逃跑！像一条野狗一样到处乱窜，却又只是得过且过。”
“我傲慢地看不起那些生活在一起的人，一边又一个人自卑地躲在角落里。我只不过是嫉妒，我知道的，我就是在嫉妒那些能够一起生活的人，因为这是我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默感觉自己的心被撕裂般的疼痛，但又从中得到快感，只有这样的不能忍受的疼痛才能让他感到一点救赎。
“因为得不到，所以我告诉自己讨厌和人一起生活，告诉自己一个人才是最好的。”
“但我只不过是不敢前进！我害怕受伤，胆小地觉得他们不会接受我，胆小地认为他们不会想要了解真正的我。”
“我就是这样一个软弱又无能的人！”
“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装样子的！装作努力的样子，只不过是想借此得到别人的认可。装作绝望崩溃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同情，相信我真的尽力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能又奸诈的人！”
“我什么都做不到！在这个世界大家都在努力思考怎么活下去，就只有我想着怎么偷懒，我什么都没去做！任何事情都一样！我都没有真正做过些什么！任何事情都只知道在心里想想，在嘴上说说，其实我什么都不敢做！”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胆小懦弱又一无是处的废物，为什么还能这么恬不知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掏空了，内心现在是真的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他把自己的全部掏了出去。
默向后踉跄几步，靠着树干跌坐在地上。
“我知道的，默是一个有些胆小有些脆弱的人，还常常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知道的默，绝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十三的声音很坚定，清澈的声音重重地打在默空虚的心上。
都这样了……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我知道的默，是一个坚强的男生。”
“默明明很害怕站在人的面前，却还是会咬紧牙关地和人交谈，而不是转头就跑。”
“我知道的默，是一个细心的男生。”
“明明我什么都没说，默还是会及时发现，然后给我披上外套。”
“我知道的默，是一个温柔的男生。”
“明明很讨厌，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却还是会做些滑稽的事来逗我开心。”
十三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我知道的默绝不是默自己认为的那么糟糕的人。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胆小懦弱，有那么一点点狡猾的地方……但默果然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要是默真的像自己说的那么糟糕，那默现在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我想知道啊，我们才见面不到三天，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但是这样的……知道自己缺点的，因为想要改正却找不到方法感到悲伤的……这样的默……我越来越想要继续认识下去了。”
十三的手再一次绕过默的脖颈，轻轻地揽着他的脑袋。
许久未曾见过的明亮的光芒穿过壁垒照了进来，一直矗立在默身前的坚实的又是脆弱的壁垒开始一块块剥落。
“我又胆小又懦弱又无能，任何事都只会在心里想想，什么事都不敢去做。没人会想在意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能让别人看我一眼。”
“没有这样的事。”
“我想一直看着默，想知道默更多的优点，想知道默更多的缺点……我想知道全部的默，会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
十三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默的眼睛。
在大脑的轰鸣声中，壁垒终于崩塌了。
“就算我是黑色。”
“我会一直相信着默。”
“我会走错很多路的。”
“有我一直陪着默。”
“还可能会做很多让你失望烦恼的事。”
“我不是说过吗？默去哪，我就去哪。”
十三对默微笑着。
“……”默深吸了一口气。
“十三。”
“在。”
“我们回去吧。”
“是。”
对默的决断，十三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只是微笑着平静地点着头。
因为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她的默，她知道的。
唯一真理……一直被用来保护自己的绝对防御，在这一刻被破开了。
一个人或许真的不能走到最后。
一个人甚至连开始都做不到。
但只要还有人在看着自己。
自己就能一直走下去。
踏着真理的碎片站在起点线上，眼前是辨不清方向的未知的道路。
这一次，绝对能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