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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女朋友的男朋友

中等师专突发事件

课间操时间,操场上没人做操,广播照响。大喇叭已老化,喊体操号子的声音总是略显嘶哑,像打了通宵麻将才下桌。操场上不少学生晒着太阳,这时节草长莺飞万物花开,阳光暖得让人毛茸茸。学生们,尤其是女学生爱坐成一团,背拱背倚在一起。男学生没这么老实,扎成一堆喜欢扭打胡闹。看看那些脸上长满青春痘,正扭作一团的男孩,有经验的老师说那是在发情。

“中等师范专科学校”,行将消逝的名词,眼下仍赫然写在学校大门顶上。校领导几乎一直在外面跑,等着将中等专科并入大学,成为师范分院。这是关系每个人利益的好事,老师职称,学生文凭,都会水涨船高。有了盼望是好事,但等待的过程中人总是显得萎靡,以致课间操都组织不起来。学生们脸上仍是青春朝气,但一个个宁可晒太阳,死活不肯做操。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碰上哪天下雨中断了,就难以重新组织。老师们说:“现在的小孩,个个没生气。”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校长爱这么总结,既有叹息,也是给别人鼓劲。他反复说:“娘稀匹,等我把中专升成师院,再重振风气。”

老师们老胳膊老腿总要动一动,以后评职称,又是一场马拉松。他们在办公室里做操,做哪一套都有,瞥一眼就看得出是哪个年龄段。有的打太极,或是搞八段锦,打五行拳,狗扑蛇爬的动作,也纷纷合得上广播的节拍。一边活动身体,一边也瞎聊。有的老师难免忧心忡忡,说那些学生崽子又不做操,只晓得往树林子钻。树林子里草深得很,到处都是青纱帐。他们要是捉对搞丑事,体操号子正好给他们打节拍嘛。有的撇撇嘴,说这节拍不对。体操号子一节八拍,做丑事时听这个起不了高潮。

教学楼三栋三楼一个男孩看着对面四栋三楼。那里,两个女孩背倚着一截栏杆,一个胖一个瘦。男孩怔怔地看着,直到另几个男孩围过来,将他肩头拍了几下。一个老让人觉得在吸鼻涕的男孩怂恿:“重孙,你家刘婉玲站在那里。发个短信,让她扭头看你!”男孩没有吭声,人家叫他重孙他也不表态。这要怪他父亲,给他取个名叫蒋纵。明明是纵,人家偏喜欢读成“从”,由此衍生出这么个绰号。一开始,他当然不喜欢这个绰号,谁叫就对谁翻白眼,慢慢也就适应了,心想,由着他们叫吧。另几个男孩继续怂恿,要蒋纵叫对面的女孩把脸转过来,甚至威胁说要抓蒋纵打油槌。这男孩不怕别人乱叫,但怕大家动手折腾他一个。到时候,他们肯定冲对面楼嚷嚷:刘婉玲,你快看过来……

这男孩退一步,掏出手机作势发短信。别的几个男孩自然停下手脚,扭头等着看女孩的反应。

对面两个女孩齐刷刷转过身来,胖女孩笑得更开心,男孩的短信却是发给那个瘦女孩的。瘦女孩刘婉玲在这学校里,是最受关注的女生之一,回头率怎么也在前五之列。单说相貌,就众说纷纭了,刘婉玲最引人醒目的是胸部巨大,甚至使得整个身体略微变形。有时候,某些男女生聚在一起说小话。聊到刘婉玲,女生总是有些不屑,说她十七八岁,身材像是哺过小孩的。“……你们说,有没有?有没有?”女生时下爱模仿台湾腔,“有没有”偏要说成“有木有”。男生们往往尴尬一笑,不搭话。其实这一点上,男女之间没法达成共识,根子在于荷尔蒙类型不同。刘婉玲的身材是有些夸张,偏偏是这种夸张,钉进男生眼里便拔不出来。翻开日本卡通书就明白了,画中那些少女的体型,都夸张得不合比例,所以适销全球。

刘婉玲极受关注,却喜欢将自己裹得紧,衬衫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感觉满园春色关不住,所谓性感,实在是与领口高低没多大关系。给她发短信的男孩很多,她的手机号已经成为学校男生们的公共资源。她见惯不怪,从不回复。她读的是五年大专班,转眼就要毕业。大多数发她短信得不到回复的男生松了口气,庆幸虽然自己扑了空,别人也都没占到便宜,彼此彼此,心理平衡。这时候,刘婉玲忽然回复了一个男孩,还比她小两届。两人相约,出了学校后门到苜蓿地,以及稍远的坡头逛了一圈。别的男生也不闲着,在寝室楼上架着望远镜看全过程,争抢望远镜的场面,有如哈雷彗星提前回归。网页上面,王菲和谢霆锋的事正被热炒。刘婉玲这一举动,被人说起来,就有了类比,说是眼下搞搞姐弟恋最潮。

蒋纵身边的那帮男孩见刘婉玲转过身来,比蒋纵更兴奋,吹起尖锐的唿哨。蒋纵则与刘婉玲对视。她理所当然是漂亮的,旁边胖女孩更是绿叶配着红花,但此时绿叶也笑得花枝乱颤。两个女孩都将手机捏在手上,听着刚从网页上免费下的歌曲。这一年,山寨手机忽然跑遍街头巷尾,个个都有巴掌大,音量比得上随身听,价格纷纷跌破了千儿八百。胖女孩手中那部山寨机,面板上还嵌着许多彩灯,随着音乐节奏,彩灯一圈一圈地闪亮起来,犹如多年前玩角子机押中了水果。两个女孩边听音乐边说小话,时而吃吃地笑起来。男孩将蓖麻秆一样的身体挺直了些。他有理由认为,她俩正起劲地聊着他。女孩兴致一高,倚着栏杆,身体轻轻摇晃。那几个男孩仍在凑热闹,一齐扯起耳朵,想听一听刘婉玲那部手机正播什么歌曲,由此可以八一下,她粉哪个明星。

广播体操号子正喊到第七节跳跃运动。跳跃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节奏加快,喊号子那嗓音忽然抖擞起来。这几个男孩只得等待,最后一节整体运动只有四个八拍。号子一停,定能听到刘婉玲手机里的歌曲。

那一幢楼建成也就十多年,女孩倚着栏杆轻轻摇晃,本来算不得一回事。忽然,铁栏杆嵌进水泥柱子的一截滑脱,一个女孩身体顺势一斜,没有稳住重心,唰地跌了下去。场面忽然热烈,广播号子一喊停,周围的人潮水一样涌向跌下楼的女孩。蒋纵仔细看了看对面,胖女孩还在。她表情僵硬,两条象腿支撑不起上半截身子,正一点一点瘫到地上。楼道那一格没了栏杆,显得醒目,教室里涌出的学生小心翼翼站过来往下探头探脑。没人去扶那个胖女孩。

男孩蒋纵低头往下看,人们已经将跌下去的刘婉玲围住,男孩只看得见一圈圈脑袋。她的山寨手机摔出去两丈远,当然已是稀巴烂。

你潇洒我漂亮

看守台球场子,不是别人看起来那样轻省,不是只晓得在分板上记时收费就行。铁匠对此深有体会。他叫伍铁健,熟人叫他铁匠,用不着打铁,成天守着自家台球场子。要是有人找他打几盘,一般不能拒绝。对他来说,拒绝就是露怯,就是镇不住场。输赢少则一百,有一次一个贵州佬同他赌两千,他硬着头皮答应。他输了,知道贵州佬是有人专门请来挑事的。即使这样,他依然要奉陪下去。只一盘,他基本摸清对方球路,下一盘他相信自己未必会输。贵州佬见好就收,铁匠也不穷追猛打。他也知道,未必会输,也就是未必能赢。

为打好台球,他早几年没少练技术。他练球没人教,全走野路子。有一种练法,是将空矿泉水瓶平放在球桌上,操球杆一杆一杆往瓶里捅。杆头穿过瓶嘴瓶身,快探到瓶底时倏忽一抽,杆头便完好地缩回来,哪里也没磕碰。杆头往里捅时,铁匠能听见唰的一声,抽回来时,又能听见稍小一点嘘的一声。——唰——嘘;——唰——嘘;——唰——嘘……他每天机械地捅上成千上万次,只为出杆稳定,球路标直,指哪打哪。他不觉得枯燥,相反,简单的重复使他相信自己的身板被锻造过一样,蛮有力量。朋友见他冲着空瓶来劲,笑说:“铁匠,哪有这么练球的?你这是想女人想出来的招。晚上翻身睡不踏实,去对面中等师专弄一个嘛。那里面,满园子都是嫩鸡,跑了这只,顺手也摸着那只。”铁匠只是笑笑,懒得回应。球一年一年打下来,他技术越练越好,话也越来越少。

铁匠只打球,不主动泡妹子,偏有几个缺心眼的妹子夸他很酷,很拽,很簈,说他长得像伍佰,喜欢在他场子里泡着。他说:“不,我俩加起来才像五百,我也就二百五。”他没想到自己能吸引妹子,有些受宠若惊。当然,伍佰随时吊着一张脸,看着是一副讨打相,如果长得像刘德华那就再好不过了。铁匠是刘德华忠实的拥趸,刘德华的歌曲他大都会唱或是会哼,上百首啊,光是歌名串起来就不少。主动靠上来的这些妹子,不对他胃口。他不晓得为什么只有这些额头染一撮毛,胯上刺青的妹子喜欢自己。虽然每天都打台球赌钱,但他并不情愿那些妹子将自己归为一类人。他想找一个斯文一点,看着有学生模样的妹子。他嗔怪过自己,你什么人啊?倒是蛮挑剔。但他骗不了自己。他不喜欢身边那几个领口开得很低的妹子,他喜欢那些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的女孩,留待最有耐心的男人一层一层剥开。他不是心急的人,所以一憋就憋到了三十岁,别人也没见过他和哪个妹子搞过亲密行为。

这天,他和下街的七棚连打三盘,都输了。还要再开一盘,七棚就扔他一支烟,烟蒂闪烁着紫色光晕。七棚说:“铁匠,今天你实在不在状态,再打下去我就是捡你便宜。”铁匠一想有道理,今天杆子一捅出去,总是偏得邪乎,正经说法是“不在状态”。神人科比偶尔也不在状态,何况我一个铁匠!铁匠抹出三张红色纸钞,不打了。送走七棚,铁匠叫抽烟的雷妹独自看场子。

以前,要说铁匠有找女人的心思,可能就对雷妹产生过。雷妹喜欢打球,在铁匠场子里待得一久混得一熟,主动帮他看起场子来。一般来挑事的,球台上对付不了她。她喜欢打球,也喜欢和铁匠呆在一起,看场子是顺便的活。他每月付她一千块钱,她从别人手中赢的不止这个数。没人打球,铁匠和雷妹也可以捉对厮杀,并不寂寞。时间一久,铁匠就对雷妹有了说不出的亲近感,两根球杆就是媒妁,台子上滚动的色球就是彼此的情话。雷妹乍看像男人,看得越仔细,找到越多女人味。这些想法都在心里,铁匠想说出来不晓得如何开口,只有憋着。雷妹当然感觉到了,她一直留心铁匠。两人都不明说。话说不出口,雷妹不知不觉哼了出来。雷妹一唱,铁匠想起那是很多年前流行过一阵的甜歌金曲,是一个在《西游记》里面演妖精的妹子唱过的。“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雷妹嘴里一哼,铁匠眉头倏忽皱了一下,他想她怎么会哼这种酸调调?他以为她会唱《沧海一声笑》。雷妹哼这歌,铁匠对她那点亲近感就淡了。偏偏雷妹只会哼这调子,仿佛天底下只有这一首歌。也许,这歌流行的时候雷妹撞着过什么事情,或者惊心动魄,或者让她长久难以释怀。人的情绪,总会停留在某些脑残的瞬间。

有一次,雷妹提着球杆子,又哼起这调子,觉察到铁匠在看她,便迎合地朝铁匠觑来一眼,眼神竟是几多妩媚。铁匠牙齿差点咬着了舌子。他说:“你打球就打球,别哼歌好不?搞得人不得清静。”铁匠这时突然明白,雷妹是自己一号兄弟。那些破港产片里面,把妹子当成兄弟相处,就像片子里让女同志扮老婆打掩护,最后都日久生情,搞成夫妻。铁匠认为,自己和雷妹不是那样。雷妹听铁匠这么一说,一下子就明白铁匠不会爱她。她集中精力,咬紧牙关,啪啪啪连赢铁匠几盘。那以后,她还是来帮他看守场子,没人的时候两人照样捅几盘,但彼此挨近时那些微弱的颤抖,已经了无痕迹。

最近铁匠和那妹子有了来往,雷妹看出一些端倪,但她从不多问。看着雷妹抽烟的样子,铁匠心里感慨,老婆总会找到一个,一辈子肝胆相照的兄弟,其实最是难得。和雷妹保持这样的关系,也是幸事。

铁匠走过二楼,上到三楼自己的房间。房间是简单到极致,一看就是光棍住所。地板上搁一床席梦思,窗前沙发上堆起换洗的衣服,门背后摆着一台卡式磁带机。磁带倒有一大柜,全是以前没卖完的。十年前,他的台球场里还摆个架子卖卡式磁带,一盒磁带卖八块十块,基本是对赚。忽然有一天,这东西变得不好卖,压下来的几箱货也退不掉。新出一种东西叫CD,是卡式磁带的替代产品。铁匠心想,那么多学生,手里还有那么多磁带机,说替代就替代了?他照样摆开架子卖卡式磁带,但这东西一遭淘汰,基本上一盒都卖不出去。后来磁带只能堆进房间,铁匠闲着无聊就剥开一盒听听,听着也没区别,一样的歌手,一样的嗓音嘛,为何就替代了?

好多事情铁匠想不明白,到后来也不多想了。

二十年前,这一带都是菜地,对面中等师专也是一畦畦绿油油的蔬菜。十几年前,马路从市里铺过来,在菜地中间延伸。中等师专从老市区搬到这里以后,铁匠父亲在菜地上盖出三层楼的房子,一楼做门面,二楼打算出租给学生,三楼留给自家居住。这些学生嫩得一把掐得出水,就像刚拱出泥土的菜苗。铁匠父亲却想不通,这样嫩的娃娃,怎么就晓得男女捉对在屋子里瞎闹呢?有时,出租屋里弄出的声音摧枯拉朽一般,丝毫没有避人的意思。铁匠父亲只好苦笑,说这些娃娃,跟葫芦金刚一样,看起来嫩,动起手来却一点不含糊。纵是出租屋,铁匠父亲也不愿意有人在房间里乱搞。自家住的三楼,正厅还供着“天地国亲师”(君字被取掉了,换成国字)的牌位。娃娃们瞎胡搞,会搅得五尊耳根不清静。新学期一开学,铁匠父亲有言在先,谁想租进来,男是男女是女,不能混着串门。寻租的都是学生,要是男女互相不能串门,和校内寝室有何区别?学校这么大,寝室铺位还是管够。铁匠当时十几岁,书死活读不下去,对面的中等师专都考不进去,打算管理自家门面。他对父亲说:“你看不惯就别看。五尊的牌位,你还是搬回老房子,那里面清静。马路边这幢房,我一个人盯着就够了。”他父母又搬回以前的房子住,老平房,但地气充足,祖先们也得安逸。

铁匠十七岁过上了收租金的日子,一楼门面空出一间,门面之外还有大片空地,一并摆上台球桌。那时候他开始玩台球,天天都在干这个,不比专业球员练得少,只是没师傅带进门,怎么练都是江湖野路子。一晃他已三十岁,生活还是那样子。去年,大勇邀他去广东开车。大勇说:“那边跑车的好多佴城人。过去不光是跑车,大家抱团,容易找到别的发财机会。”铁匠难免心动,他可不想在这里守一辈子,是个男人,总要出去混混世面,开开眼界。在他印象里,广东挨着香港,便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这么多年,也可以说,他是看香港片长大的。刘德华要是有心情,打个的就可以来广东开个唱。

这一阵,他想把场子转出去,雷妹倒是上佳人选。铁匠心想,她不必付押金,赚了钱再交租金也行。面对雷妹,不知怎么搞的,铁匠却开不了口,一再延宕。

铁匠上了楼,操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出去,躺着等回复。好半天,也没收到回信。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拨了那个电话。这同样不太正常,大多数时候,他只发短信和那个人联系,很少拨电话。这也是两人的约定。

果然!铁匠又对自己说,电话竟然无法接通。电话不是占线,不是关机,不是不在服务区,拨通后是一片辽远的静默。闭上眼,听着电话里这片静默,人好似钻进不见底的黑洞之中。过一会,他又拨一遍,还是这样。如是三遍,他就不再拨了。他想那个女孩也许是故意为之,女孩总有瞬息万变的情绪。“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别猜别猜),你猜来猜去就会把她爱……”铁匠又记起听过的一首歌,心想:我这是爱她了么?

他剥开一盒磁带,想听两支歌,一支还没听完就睡了。再睁开眼,天全黑了,他看看手机,仍没有回过来的短信。这时候,他听见中等师专那边隐约传来一阵哀乐。他往那边看看,几栋教学楼亮开了灯,周围一带都罩在光晕里头。中等师专,晚上是要自习的,老师管着小孩,不能到处乱跑。光晕之外,就是重重叠叠的黑暗。铁匠仔细听了听这哀乐的声音,应该不是学校老师、员工或者家属的葬礼。如是,乐声中会夹杂一种热烘烘、闹哄哄的气氛。这天晚上飘进耳里的乐声,干净、单薄,也就分外凄厉。

男孩蒋纵的意念

“是你,小蒋,对吗?”

中年妇女双眼红肿,见了男孩,问候似的挤挤眉眼,眼角扑的粉霎时间现出皲裂纹路。

男孩低着头,绞着手指,做错了事听凭发落的样子。刚才,男孩被校教导主任老徐叫出教室,头皮便开始发麻。以前呆在家里,母亲一再交代,纵是读了个中专学校,也要好好念书,不要皮子发痒,搞那些早恋的破事。“都是为你好,不要惹麻烦。”当时他只顾点头搪塞,心想能有什么麻烦?在他看来,母亲基本上就是那个爱讲“狼来了”的孩子,就是《女人是老虎》那歌里唱的老和尚。此刻,男孩忽然晓得,早恋果然不是闹着玩的——女孩稀里糊涂地死掉了,自己却要面见她的母亲。

老徐见男孩不吭声,轻轻拍了拍他,示意他应该说点什么。男孩抬头觑了中年妇女一眼,赶紧勾下来,舌头像被人打了结,别说一句整话,简直一个字音都哼不出来。中年妇女又想起女儿,上月一别,就此阴阳两隔,全身又变得冰凉,啜泣有声。中年妇女一边哭着,一边还摸了摸这男孩扁长的脑袋。

“不要太难过,唔唔唔……”

男孩听见中年妇女在说话,像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安慰她本人。此刻,她的手滑到男孩的后脖颈上,男孩整颗脑袋都晃起来。

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刘婉玲从楼上摔下去,他脑子一下子蒙掉了。刘婉玲是他女朋友,但他不太确定。他强烈意识到,这一下自己必然惹上一些麻烦。是什么麻烦?他想不清楚,心紧得几乎痉挛。

学校死一个人,自有老师处理,校方很快就叫来医生和警察,那也只能确认死亡了,任何手段都已回天无力。铃声一响,课程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也能安定孩子们的情绪。小孩见识不多,一遇事就觉着天塌地陷,正常的日子于此中断。讲台上,老师表情一如往常,声调不平不仄,这让台下的学生突然意识到,地球果然是圆的,照常转动,谁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男孩蒋纵坐在教室中间,一直都在走神。刘婉玲栽下来的一瞬,其实一片模糊,这时又清晰起来。他眼睛有自拍功能,录下来,可以随时重放。脑袋里满是当时的画面,纵没有美国片那么激烈,却因为真实,有种难言的惊心动魄。他将自己身子尽量蜷缩起来,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从小就这样,听见打雷就躲衣柜里,直到母亲翻遍每个角落将他揪出来,骂他没出息。此刻,男孩越是想蜷缩,越是觉得自己暴露在密密麻麻的目光里,甚至被扒光了衣服。

挨了半节课,蒋纵心想,老这么担惊受怕也不是办法。……意念,意念!慌乱中,他脑袋里嗡地一响,闪出这个词。又是这个意念!这曾是父亲嘴角随时蹦跶出来的一个词,他耳朵听出了老茧。当年,他父亲跟随外面来的一个大师习一种功法,成天叨念灵验、开悟、感应、吸纳、发功、接功……听得最多的,还是意念。父亲满师以后,用功法给别人治近视,一开始是学雷锋做好事,分文不收。那些受惠的人坚持要塞钱,恭敬不如从命,他父亲也就收下。父亲跟别人说,你举起一只手,用意念告诉自己,长长长,念上一百遍,再将双手合十。你会发现,刚才举起的那只手长出一截来。你的意念能力越强,长出的部分就越多。按父亲说法尝试的人,屡试不爽,嘴里纷纷发出讶异的声音。父亲教别人施展意念,蒋纵也在一旁悄悄地跟从,他有时候觉得手长长了,有时候不明显,有时候甚至怀疑那手不是自己的。

从那时候起,蒋纵就相信意念是个有用的东西,随时用得着。

……意念,意念!男孩心里默念这个有魔力的词,然后跟自己说,谁也没有注意你。你以为你是谁呵,谁在看你?默念了许多遍,他的腰杆一点一点地挺直起来,用余光瞟一瞟周围,确信同学们根本没有注意他。同学们也在走神,刚才的事几乎让所有人惊魂未定。

这功法真还有些灵验。试一试有效果,男孩就再次加大意念,告诉自己,刘婉玲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那天两人并排走了一圈,只是一种幻觉,幻觉而已!这样的话,他闭着眼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睁开眼,他依然记起那天的事,历历在目。他依稀记得刘婉玲身上那种气味,不是香水味(学生守则明令禁止喷洒香水),也不是汗味,只觉得好闻。乍一闻,那气味丝丝缕缕地往鼻孔里钻;他贪心地想猛吸几下,那气味便四下游散,无处捕捉了。冲这气味,他开始相信恋爱是难以抗拒的东西,生活开始变得不一样……

此刻,他悲哀地发现,意念就是自欺欺人,当天和刘婉玲走在一起,自己身上碰了电门一般酥麻麻的感觉才是千真万确。

那个手机号码,十一位数,很多男生都知道。听说很多男孩都给刘婉玲发短信,不见回复,反而上了瘾,或者说中了邪,一天到晚噼里啪啦不断地发,彼此还打赌,谁先得到刘婉玲回的短信,即便是骂人的话,也算胜利。要是短信有体积有重量,刘婉玲的手机肯定已被抻得像教学楼那么大。

某天下午自习课,蒋纵闲着无聊,掏出手机想玩些什么,但他的手机款式太老旧,甚至没有内存卡,游戏也是很狗血。他听见身边一个男孩问另一个男孩刘婉玲的电话号码,那男孩随口吐出来,就像回答一加一等于几。他脑袋嗞啦嗞啦响了几下,自动接收了。于是他键了一条信息:我喜欢你,可以吗?然后,想也不想,照那个号码发了过去。要是不及时摁发送键,他知道自己会将短信删除。他知道刘婉玲是谁,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即使喜欢,想到有那么多人也同样喜欢,他就感到紧张。他母亲老骂他没出息,因此不让他读高中,读个中专尽早上班糊口。面对人生选择,他也不多说什么,因为他觉得母亲说的不无道理。当然,他也用不着自卑,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孩都不太有出息,一个个温温吞吞,低眉顺眼,不像港产片里的那些人,都是横眉怒目喊打喊杀活过来的。

蒋纵以为,自己发去的这条信息,注定会淹没在发给刘婉玲无穷无尽的短信之中。他也不打算发第二条,一条足矣。

奇迹发生了,很快,他收到一条短信:好的啊,我一直都在等你!

他当时还不肯确定。刘婉玲从不回男生短信的说法,在学校里流传好一阵了。他索性又发一条短信,约她见面。她定了时间和地点。他小心翼翼拿着号码去同学的手机上核对,千真万确,这就是刘婉玲的手机号码。他核对这号码,就像福彩开奖时查看号球滚落,一个一个砸下来,都精准地铆上了手机里这串幸运数字。这件事,同学晓得了,都怂恿他去赴约。“就算她要耍你,都要搞个清白,到底有什么花样。”他们态度坚决,而且痛惜不是自己摸中大奖。到晚上就寝之前,别班的男孩也晓得这件事情,钻进他们寝室要看看蒋纵到底是谁。“原来是你呀……是重孙子啊……”他们都比他更兴奋,把他压在床上,掐他,咯吱他,他觉得这些都是祝福,都是羡慕嫉妒恨。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去到学校后门外,她果然在那里。当男孩走向刘婉玲时,她迷惑地看了看他,旋即就恢复了镇静。男孩其实是敏感的,他估计刘婉玲将自己当成另一个人了,原来是场误会。但是否就此退缩?他知道身后还有不少人的目光追随,这次约会已然成为公共事件。男孩蒋纵咬了咬牙,用意念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刘婉玲就是在等我!我是……我是刘德华!他把头发一甩(其实是板寸),抖擞着身体走过去,和刘婉玲并肩走向前面那片紫花苜蓿地。他想要脑子里回旋起刘德华的歌,以切合此时情境,让自己放松,耳畔响起的却是时下正跑遍大街小巷的《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依然陪着你……这样爱你……”

中午吃饭时,蒋纵有点迈不动腿。他又意念了几把,蒋纵啊蒋纵,你其实生龙活虎哩……仍旧浑身无力。于是他直接回寝室,叫同学给自己带饭。别看他瘦得像豆芽,平时他每顿能吃半斤饭,今天他说三两就可以。同学也知冷知暖地说:“晓得了,你快去休息。下午要不要请病假?”他摇摇头。同学就拿着他的碗去食堂里打饭,几个人商量着,饭打得少,不妨打两份肉菜外加两枚卤鸡蛋一个卤猪蹄给蒋纵补补身体,还有人提议,是不是给他买一瓶二锅头。

下午蒋纵照常到教室里上课,刘婉玲的事情是同学们唯一的话题,一边说一边朝着蒋纵指指点点。蒋纵发现自己已经适应,只一个中午,他就调节了过来。还是意念的作用,他告诫自己:人家都死了,我被议论几句又算得什么?人并不是我害死的……但我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应对别人的关注呢?他想摆得悲伤一点,或者是面无表情,想不出个标准答案,脸皮子绷得紧。他的书桌里有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有时候,他会把镜子夹在书里,佯装听课,其实在不断地审视自己。有时候,一照镜子就挨过了半节课。很多同学都有这嗜好,不光女孩,还有男孩,一边照镜子一边把青春痘挤出汁来。但这时,蒋纵不断加大意念,依然不敢将镜子掏出来照自己的表情。

下午还算平静,听人说刘婉玲的母亲已经赶过来。她父亲在遥远的地方考察一个项目,明天才能坐飞机赶回来。蒋纵心想,下了课也不去食堂,同学们中午买来的卤菜没吃完,拿来当晚餐都够。快下课时,蒋纵听见哀乐声响起,头皮又一阵发麻。铃声一响,他想回寝室,教导主任老徐拦在教室门口,说我正找你哩。

老徐并不老,三十六岁的光棍,整年都穿红裤衩。教导主任是个不上不下的职位。有学生意外死亡,学校高层(校长一人,书记一人,副校长四人、工会主席一人)都很震动。校长在外面开会,打个电话过来说:“现在学校升级正在关键的时候,死什么人嘛。”接电话的人委屈地说:“突发事件,谁能料得到啊,料得到谁都不肯死了。”校长指示马上妥善解决此事,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尽量满足死者家属要求,息事宁人。高层领导或者以职权范围作借口,或者说手头有事正忙,相互推诿;一般的教师闲云野鹤,哪肯挑重担。处理这事最终落在中层领导老徐身上,他责无旁贷。老徐心想,本命年如虎狼,活该倒霉。

听说刘婉玲的母亲是个家庭妇女,老徐就想象见面时的情况: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抢地,揪着他的衣襟泣诉,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其实不是这样,中年妇女气质不错,衣着得体,脸上还化了淡妆。妇女按捺着情绪听老徐讲情况,老徐便宽心起来。处理意见火速拿出来了,主要原因是工程质量,铁栏杆嵌进水泥廊柱的一截偏短,此外用于固定栏杆的混凝土硬度有待检测。但房子建了十几年,施工负责人早不知去向。朝这个方向追究,虽有理论上的可行性,但真要操作,道路之曲折,前途之黯淡,简直令人窒息。校方给每个学生买了简易保险,身故有十万赔偿金。校长的人道主义,就是在此基础上追加十万,另外可以帮刘婉玲的姐姐解决工作,来本校任教。校长遥控指挥,很快找熟人摸清了刘婉玲的家庭关系。她有一个姐姐去年从某高等师范学院毕业,被教育局分配到偏远农村教初中,却没有去。她说她要的是分配,而不是发配。

校方的处理方案全面周详,以致某副校长质疑,处理方案如此优厚,要是以后学生故意跳死,怎么办?据说贵州的矿区就有这样的情况,赔付款一高,死的人反而直线上升。校长强硬地说:“谁家十五六岁的孩子,宁愿拿一条命换个二十万,我都给!”又有人说,师资岗位本来就超员,死一个学生多一个老师,以后老师多学生少,怎么得了?我们学校是不是要升级成博士点啊?校长吼回来一句:“严防死守,责任到人。以后谁管的学生出了事,责任老师全权负责,腾出位置给别人干!”

刘婉玲的葬礼也由学校操办。按本地习俗,还没结婚就早夭的化生子,尸身不能回家。刘婉玲的母亲电话里和男人商议,基本上没什么意见,就等男人来了以后和校方最后确认。诸事议毕,中年妇女魂不守舍,坐在椅子上,时不时抽泣几声。她身子发软,不太坐得稳,老徐就坐旁边用身体支撑着她,递纸巾递水,轻声安慰。“还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老徐按校长指示,周到地提醒着中年妇女。大问题都已解决,小要求须及时处理,尽量满足,千万不能让对方突然反悔,节外生枝。中年妇女愣了半天,忽然说想见见那个小男孩。

“哪个小男孩?”

中年妇女含糊地说,女儿好像交了一个男朋友,应该是同校学生,但不知道姓名。老徐赶忙说:“那好办,我去帮你问问。”

她从哪里打听到女儿还有个小男友?她怎么想到要见见这个小孩?要从他嘴里问问女儿的情况?此事不便追问。这要求尽管有些唐突,但还算不得过分,是在“尽量满足”范围内。老徐去刘婉玲生前所在班级打听,果然有这样的事。老徐顺藤摸瓜找到蒋纵。

“你和刘婉玲……你是刘婉玲……怎么说呢?你们是不是?”老徐忽然口拙,他看这小孩,简直还没长毛,不知怎么跟他说。蒋纵没吭声,因为不晓得如何作答。如果说不是,那是自己怯懦;如果说是,又不够理直气壮。他心里正纠结成一团麻。见男孩没有吭声,老徐只当是默认,换了循循善诱的语调说:“按说是违反了纪律,但今天的情况有特殊性,你不要有顾虑。刘婉玲的母亲想见见你,没问题吧?只是见一面。”

中年妇女也搞不清自己怎么就想见那男孩,等男孩来到自己面前,他的反应全不是自己所想。男孩的眼睛在地上找缝,脑袋都恨不得耷拉到裤裆里。中年妇女不好让小男孩为难,自顾说了几句,就用眼神示意老徐,可以让男孩离开了。她搞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喜欢上这颗豆芽菜?看上去,他顶多也就是女儿的姊妹,哪是男人?……但是,女儿已经死了。中年妇女一旦岔开心思想别的事,这个冰冷的事实一次一次、分分秒秒将她拽回来,脔心般一阵阵抽痛。她又想,婉玲要是还活着,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妈都由着你!

……但是,婉玲已经死了!

老徐一看表,现在已是晚饭点,作为接待人员,他要带中年妇女出去找家馆子吃饭。他问男孩:“饿了?一起吃个饭去。”蒋纵惊恐地摇起脑袋。他的脖子颀长,脑袋是扁圆形,摇起来分明就是拨浪鼓。

“好的,那你走吧。”

蒋纵也不晓得见了刘婉玲的母亲为何会浑身发抖。一站到中年妇女面前,他心里反复默念着:我是一团空气,谁也看不见我。我是一团空气……终于,老徐让他走,他赶紧掉转脑袋向后走。一边走一边痛恨起来,我怎能这样没出息?刘婉玲肯定不会满意自己这副表现。他想到刘婉玲,想再次记起她身上那种难以命名的气味,脑子却打了个忽闪,浮现出卤猪蹄和卤鸡蛋。

每个人都很有才

中等师专的大门,铁匠可以随意进出。门卫老纪以前也是本地菜农,掰掰手指肯定能数成亲戚。铁匠跟老纪打个招呼,就往里走。老纪知道对门摆台球摊的铁匠并不是爱挑事的马路晃晃。出于习惯,老纪随口问一句:“这么晚了,你进去搞么子?”

“里头哪个死了?”

“一个粉嫩的学生妹子,造孽呀。”老纪咂巴着嘴说,“上午从三楼摔下来,眼都不眨一下就死掉了。”

“摆在哪里?”

“能在哪里?后门,有一溜车库,就摆在那里。铁匠,你有心思看死人啊,要不要送个花圈?”

“说不定会送一个。我是靠你们学校的学生吃饭,死的都是我衣食父母。”铁匠歪着嘴朝老纪一笑,把耳朵上夹的烟扔给他。

佴城不大,但郊区这所校园却有些广袤,从前门到后门,要从两座矮坡中间狭长地带穿过,说那是峡谷,未免托大,说是校园小径,真担心会有强人剪径。男孩蒋纵独自往后门方向走,走到这一段,路灯忽明忽暗,道两旁的杂树被风一吹,乔木哗哗地响,灌木瑟瑟地抖。蒋纵心里不免害怕,虽然路灯亮着,但他觉得随时会被一阵风灭掉。他往身后看看,教学楼暗了,宿舍楼还没熄灯。他知道,转身回去是不行的,同学会取笑他。刚才,是他们费尽唇舌将他撵出来的。

幕后黑手其实还是老徐,他要圆满完成校长布置的任务。头一天,他陪着中年妇女守灵,刘婉玲父亲还有一些亲戚明天才赶到。刘婉玲生前所在班级来了不少学生,校方给他们放假,晚上守灵白天补休,还发餐补。相对于上课,这些孩子倒是愿意守灵,但他们不晓得围着刘婉玲的母亲嘁嘁喳喳聊一聊,追思故友,安慰遗属。他们自顾扎堆说话,老徐和中年妇女只能枯坐墙角,孤单成双。校方指派了几个老师,他们在灵堂敷衍地坐了一会,又围在一块打扑克。

老徐坐得无聊,心思忽然一动,如果男孩蒋纵过来陪着,总是要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来得好。中年妇女白天憋进肚里的话,现在可以从容讲。他先是打给蒋纵的班主任贺加强,但贺加强并不买账,他说凭什么要叫我学生去守死人?他俩是不是扯证结婚了?老徐知道贺加强不会被自己说通,再一想,不是他的错,倒是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贺加强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名牌大学研究生,主攻数理逻辑的递归论和公理集合论,但分到这里,只能教革命史和马政经(马政经,在方言里谐音“不正经”)。贺加强憋了一肚子火,不敢朝领导发泄,揪着老徐正好释放情绪。

和贺加强说不通,老徐便调整方略,便给学生会的干部打电话,下指示,要他们务必完成这个任务,马上就干!老徐刚被贺加强喷了一通,语气便有些严厉。

蒋纵这一天虽不干体力劳动,但也累得脱形,打算早点睡。班长撩开他的帐门,冲他说:“蒋纵同学,你怎么能睡觉呢?”平时班长也叫他重孙,此刻忽然一改腔调,一声同学叫得有如同志。蒋纵说:“怎么不能睡?”生活委员说:“你女朋友今天刚死,你不给她守夜,还是不是人?”几个班干部义正辞严,轮番劝他。他们头回执行这样的任务,劲头十足,但表情尚欠熟练,所以一个个用力绷着脸。蒋纵以为自己坚持一会就能睡下,很快发现又盲目乐观了。这些干部摆开架势,今晚蒋纵不去守夜,他们就守他的夜。

此刻蒋纵独自走到两座矮坡中间,心里想,要是有个人陪我也好。正这么想着,就有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喊他:“喂,小孩!”蒋纵抬头一看,半明半暗的光晕里,一个瘦高的男人朝自己走过来。男人很快走到蒋纵面前,问他是不是要去后门的灵堂。蒋纵点点头。“走,我们一块去。”男人顺手揽住蒋纵瘦削的肩头往前走,蒋纵感到这是一只有力的手。前面的灯也纷纷亮起来,这男人仿佛可以增大电压。男人问他是不是摔死那个女孩的同学,他点点头。

“同班同学?”

仍是点点头。

“那她叫什么名字?”铁匠想这么问,话到嘴边又哽住了。马上就会看见遗像,一看就知道那女孩是谁。是,或者不是。他相信不是,生活中的好事和歹事都是小概率事件,他活了三十年,自知不是一条好命,但运气也不算太坏。蒋纵问他:“叔叔……”铁匠便纠正他:“叫哥哥。”其实他知道,叫叔叔是对的,他大这小孩一轮有多。蒋纵又问:“你也是去灵堂守夜?”铁匠点点头。

“你认识刘婉玲?你是她的亲戚?”蒋纵忽然担心起来,他想他会不会是刘婉玲的哥哥?这简直比她母亲更难面对。

“……不是。我就住在校门口,晚上这里放哀乐,我睡不着,过来坐一坐。”铁匠摸出烟盒,拔一支递给蒋纵,蒋纵摇摇头。铁匠说:“抽!”夜色中,两人一齐喷出烟子,并排走在路上,但步调不一致,铁匠走四步蒋纵要跨五步,所以他必须加快步伐。

老徐抬头一看,来的竟是两个人,除了蒋纵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瘦劲的身躯庇护着蔫巴巴的蒋纵。老徐走过去问:“你好,你是?”

“我是他表哥。”

“欢迎欢迎……麻烦你了。”老徐心想,这男孩毕竟经不起风浪,被今天的事搞蒙了,打电话把亲戚都叫了来。老徐一看这男人一张刀条子脸,觉得熟悉,应是在哪里见过,一下子想不起来。老徐目的没有达到,蒋纵和那男人找了另一个角落坐下,中年妇女还是老徐单独陪同。那几个老师打得兴奋,吵吵嚷嚷,有人出一张牌就骂一句脏话,老徐厉声制止。打牌的老师嘟哝了一句,说你屁大个官,官威倒是不小。之后,场面毕竟安静了下来。

铁匠很快看出来,这男孩不是刘婉玲同班同学。她的同班同学全坐在那边嗑瓜子说话,这男孩扎不进堆。铁匠正要问,蒋纵主动开口说话了。他轻声说:“表哥,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铁匠记起来,十年前,马路上闲逛的男人找漂亮妹子搭话,总拿这一句开篇。他不由得苦笑,并告诉这男孩:“我就在你们学校大门口对面,摆台球桌,也卖过磁带。”

“那我应该在你店子里买过磁带。”

“不可能,我好几年前就不卖了,现在是CD、VCD,还有什么D。我卖磁带的时候你还在读小学。现在我只开台球场子。”

“我没去过,我不打台球。”

“没关系。”他这才问,“你好像不是这个……刘婉玲同班的同学。”

“不是。”蒋纵巴眨着眼睛,委屈地说,“他们说我是她男朋友?”

“他们说?那到底是不是?”

蒋纵没有开口,身子倚向铁匠。他很瘦,坐在没靠背的椅子上晃得厉害。而且他觉得冷,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表哥倒是热乎。他问:“表哥,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女朋友吗?”

“呃,有过。”

“有过?你的女朋友也死了吗?”

铁匠见这男孩眼睛倏忽一亮,脸颊便被两枚眼球挤得更窄。他觉得他像某种动物,南极的企鹅、西伯利亚的旱獭或者是丛林里的狐鼬。这些动物都是四肢爬行,但喜欢直立起来装人,个个憨头憨脑。他喷着烟,进入回忆的状态,告诉他:“为什么要死呢?有过,分开了。”

男孩贴得更紧,仿佛很想听听铁匠的爱情故事。铁匠从来不喜欢给人讲故事,因为他没有故事,但这一晚,他心里有一股说话的冲动。夜晚很长,死去女孩的照片放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照片上,女孩笑得阳光灿烂,阎王爷看见了,也忍不住在她小脸上捏一把。

铁匠给蒋纵讲起了故事。铁匠说很多年前(故事总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真是毫无办法),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曾和一帮兄弟去广东混,到后来只好到处抢劫,飞车抢夺,或者脑袋上套了丝袜冲进金店,用西瓜刀架在店员脖子上,让他们把金饰和钻石项链放进自己裤兜。

男孩蒋纵默默地听,没有搭腔。灵堂内总是有些嘈杂,铁匠控制着自己的音量,怕不相干的人听见,其实都是多虑。只有蒋纵在听。有时候,他也怀疑蒋纵没在听。捅捅这小孩,他就说:“呃,后来呢?”

后来,有一次作案得手,他和同伙将车开到郊区一座小山头分赃,这时一个高脚妹子突然冒出来。同伙担心妹子多嘴,不想留活口,但他不愿意滥杀无辜,拼命护住这妹子。后来同伙里有人被公安抓进去,严刑拷打,但是意志坚定,绝不出卖兄弟。别的兄弟认为是那高脚妹子出卖了同伙,要砍死她,铁匠再次将那高脚妹子救了下来。铁匠的老大很讲义气,很罩小弟,为此还插了自己一刀,帮铁匠和妹子摆脱了那伙人的纠缠。再后来,那女孩当然死心踏地对他好。有一次,他被仇家追砍,身披十几刀,窝在省城一处出租屋不能动弹。那高脚妹子从台湾赶过来,端茶倒水,换膏药、擦身体,伺候自己半个多月……

铁匠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担心男孩质疑,姐姐怎么是台湾的?铁匠扯起耳朵,听见男孩喷出细微的鼾声。他只好坐着不动,任他倚靠。他又想,这些小孩太小,已经不看那些黑帮爱情电影了。刘德华与吴倩莲的死去活来,比不上红太狼用平底煎锅将灰太狼一次一次敲向天空。他们崇拜的明星,自己未必喊得出名字。

老徐一直在劝中年妇女,说你今天老远赶过来,已经累得不行,不必守整夜。还是先去休息休息!中年妇女一开始有些激动,说我怎么能休息呢?后面有些撑不住了,默许了老徐的建议。老徐开着车送她去校招待所。两人一走,灵堂突然就热闹起来。几个老师狠狠地将牌砸向桌面,恨不得每一张牌拍死一个对手。

刘婉玲同班同学们坐着瞎聊大半夜,实足没劲。刚才始聊着刘婉玲,还有些难过,斯人已去,音容宛在。聊了大半夜,难过的心情慢慢转换为烦躁,只想找些事情打发时间。天还没亮,哪里传来一两声鸡叫,旋即又被狗叫声淹没。一张桌子上堆叠着不少白纸,还有毛笔和墨汁,他们就铺开纸写起了对联。

对面那帮学生崽摆出姿势写起毛笔字,每个人都是很有才的样子,毛笔一挥,写成一副对联,围观的就大声叫好。喧闹的声音将蒋纵惊醒。他们将蒋纵拽了过去,邀他一起写对联。蒋纵恐惧地说不会写。旁边有人提醒:“嵌字就行,把你的名字和她的名字都嵌进去,这才有纪念意义。”蒋纵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墙角摆了一溜花圈,是以校方各领导、各教学科室名义送过来的,都垂了挽联。蒋纵只好现买现卖,从上面找字拼凑到对联里。他对对联的概念很陌生,只知道上下联的字数要一样多。这倒不是语文功力,掐手指就能解决。犹豫了好一会,他便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

婉玲安息!

蒋纵哀悼!

本来他是想写“刘婉玲安息”,但下联就凑不足五个字,他有点恨父亲怎么给自己取个单名。他把笔搁在一旁,想走,但刘婉玲班上的同学拖住他,说这不对,你只写这么几个字,应付差事?你是她男朋友,一定要写长一点,要比别人的都长一点才行。蒋纵拗不住别人的劝说,他总是无措,容易被别人安排和指使。他又憋了一会,在另一张白纸上写: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分同秒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分同秒死

蒋纵心想,这下字数有够多了,但别人仍然不放过他,说这是拿卷巴话交差。他们操着古怪的腔调念着他写的对联,果然就像大舌头。还有人提出:你没有和她一起死嘛,这么写,很虚伪。蒋纵憋红了脸,再也想不出别的东西。这时,铁匠也走了过来。他说:“不要难为他,我来写好了。我是他表哥。”

铁匠拿过纸笔,脑袋里首先浮现出的,是毛主席诗词。他赶在毛主席去世之前那一年出生,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蔬菜村广播喇叭里播出的诗词和最新语录就是他的胎教。他多多少少记住一些句子,估计其中两句应该是与爱情有关,因为有“天若有情”四字。《天若有情》是他喜欢的电影,里面的刘德华和吴倩莲从头到尾都在搞爱情,爱得鼻青脸肿,爱得锥心刺骨,爱得惨绝人寰。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这些学生崽子并不好糊弄,有人说这两句是搞革命的意思,和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关系。铁匠有些意外,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肚里没货,铁匠一时下不来台,但他可不想在这帮小孩面前丢脸。搜肠刮肚地一想,幸好想起了刘德华,以及他唱的那些歌。刘天王不见得唱得有多好,因此,在K歌房里铁匠总是点唱刘天王的歌,可以保证不比原音再现更丑。

稍加拼凑,铁匠便用歌名硬凑出一副对子:

缠绵难换真永远

天意可待来生缘

幸好还有刘德华,幸好他唱过的歌蛮多,而且大都是唱爱情的。铁匠松了口气,写罢把笔一扔,这才觉得有些累,蹒跚着走回原来的角落。背后有小孩随口哼起了《来生缘》:“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铁匠一度怀疑,写这歌词的是个结巴子。

长达半年的回忆

铁匠哪想到妹子死得这么干脆,目光第一次触摸那帧遗像时,还来不及难过,首先得来是一阵荒唐之感。难过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处境尴尬,没法把自己和妹子的关系讲给任何人听。说出来又能怎样?他看看那个男孩。那个鼻孔不再挂着鼻涕,刚长出些茸毛的男孩,被所有人当成她的男朋友。

男孩无助地坐着,勾下脑袋,一派替人受过的样子。事实也是这样。铁匠看看他,再次看看照片里依旧微笑的刘婉玲,脑袋蹦出一个词:死无对证!他突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铁匠读书不多,不能像学生崽子在课堂上打批发似的学来很多有趣的字词以及成语。他要弄明白一个词义,总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就像那一次,他在大勇家院子里,大勇找了个医生兄弟在屋里给一个妹子打胎。这些年,大勇不停地给妹子打胎,不想再往医院里扔杀人的钱了,打算DIY一把,节省费用。那天,妹子在屋里杀猪般地喊叫起来,大勇赶紧招呼铁匠,进去帮忙摁住手脚。折腾半天,铁匠也是小有收获,他相信自己弄懂了什么叫血口喷人。

在铁匠记忆里,刘婉玲并不爱笑。傻姐成天挂笑,美女随时蹙眉,事情总是这样。他时不时命令她:“笑一个!拉着脸给哪个看?”或者说:“你心情要是不好,回去。哪天心情好了再来见我。”说这话时,他本人就拉着脸。他心里明白,用不着跟这妹子低眉顺眼。要是低眉顺眼会有效果,学校那些男生早在她身体的丛林中辟出一条大道了。校园毕竟起着庇护作用,她一般碰不到凶狠的男人。她就等着有个狠人一把撕开她脆弱的骄傲。

她还是不笑,他就过去捏她粉嫩的脸。她嘟着嘴说:“我心情不好,你也不安慰我!”

“你们班主任吃干饭的?心情不好找他撒一撒,撒完了再来见我。”

“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说呢?”

她沉默一会,忽然爽朗地笑起来,夸他说:“你这个人,太伍佰了。”

以前待在一起时,她经常将他夸成伍佰。其实他不是很喜欢伍佰,那哥们成天吊着一张扁脸,面对的却是热情的粉丝。但他也知道,她这么夸他,透着一种喜欢。伍佰就伍佰好了,铁匠暗自琢磨,伍佰泡妹子的时候,会摆什么样的表情?好像大明星也不是万事顺心,伍佰泡一个艳星妹子,电影里,那妹子被各款男人手到擒来,实际生活中,他却好多年泡不下,两眼巴巴,一脸是血,所以唱出的歌总有些无奈。……数不尽相逢,等不完守候,如果仅有此生,又何用待从头(白:来来来,喝完了这杯还有一杯。再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半年前,他刚见到她时,他在打球。打球是他的正事,眼光瞟向她的脸庞只是无意。当时她在隔壁那家火锅店吃麻辣烫,素菜两角一串,荤菜五角,不荤不素看标价。学生妹子最爱吃麻辣烫,她们会把任何一种买得到的食物丢进汤锅里涮。这个妹子爱涮天津大麻花。大麻花煮蔫后,夹起来好大一坨,她用牙齿左一掰右一扯,便将整条麻花捋直成面条状,源源不断地吸进肚里。虽然她吃相有些馋,但他相信这妹子就是自己暗中期待的款型。他只是想想,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这些年来,他好多次碰到牵扯自己目光的妹子,欣赏一番,心里暗自神交几个回合,长则半月,短则三五天,就忘了干净。他笑自己是不是有些花心,其实他没跟任何一个妹子吹过唿哨。他不想和马路晃晃混为一谈。

铁匠看着那个涮麻花的妹子,打球偏了杆,雷妹就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睃来一眼。他赶紧端正态度,打出一组连杆。

那妹子隔三岔五就来涮麻辣烫,次次都要煮一根大麻花。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在心里把她叫成麻花。有时候,正在打球,他心里想,麻花怎么还没来?视野之内忽然有些寂寞。

某天傍晚,台球场子里只有铁匠独自打球,四周涌来空空荡荡的回声。麻花和几个同学妹子在那边涮麻辣烫。忽然,麻花攥着手机接电话,朝着铁匠走过来。铁匠支起耳朵听她到底说些什么。她是打电话问父亲要钱,要五百,买一件衣服。她父亲不太爽快,大概是说,不刚给你买了几件衣服么?怎么还要买?麻花撒着娇说,我就要我就要,另外几件都是你给我买的,也不征求人家意见就买下来,穿在身上都跟鬼一样。麻花的父亲在电话那头咆哮起,不肯给钱。麻花嘴一噘,眼泪珠子就分泌了出来。她抹抹眼泪,在街边站着,没有马上回去吃麻辣烫。

街上空空荡荡。铁匠想,这时候不和她打打招呼,简直暴殄天机。

“喂,美女!”

她扭过头,他走到她面前掏了一把钱给她,五百块。她惊愕地看着这一系列举动,扭头想走。他低沉却又遒劲地喊一声:“站住!”他并不经常打架,但揸架时叫板的语气,仿佛天生就会。她被这一声搞得发蒙,怔怔站着,不知怎么办,也不敢离开。铁匠这时想起一首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狼。一个人未必天生就是狼,只不过另一些人天生就是羊。

“拿着!”

她手一抖,就把钱接了过去,这才回过神,仿佛捏着一坨狗屎,赶紧扔在地上。他只好把钱捡起来,声音柔和了一些。他又说:“……借给你的,哪时有钱哪时还我。我又不要你写借条、按手印。”

“为什么要借我钱?”她发现现场只有她和这个男人,同学们在十丈以外。她心里纠结,我是不是要呼救?男人蹿了几步,身体就像门板一样,卡在她和遥远的火锅店之间。

“拿着!”

她将手攥成了拳头。他几乎是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指头,将钱塞进她指缝。“你不一定要还,我也绝不会再找你,但你不要把这钱扔掉。我的钱,不是偷来的。”他又说,“要是你敢把这钱扔掉……有种你试试看!”

她越过他往那边走,走得几步,果然扭头看了他一眼,说:“钱我会还给你!”他站那里等着她回头说话,但她真的扭头过来,他又觉得这情景有些狗血。他第一次干这种事,竟然轻车熟路。这些年,他身边不少兄弟都是先把妹子吓傻,再把她们变成自己的女人。吓傻还算轻的,据说有人拦夜路,把妹子先打晕,等妹子醒来,便跟她说是我从天而降,保住了你的清白哟。男人泡女人这事,本来就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不像学校里的男孩,憋了半天尿劲,最后顶多发发短信。

铁匠拿不定主意女孩会如何处理此事,五百块钱扔给一个赏心悦目的妹子,他并不心疼。活到这个年纪,他在女人身上着实没花什么钱,也该花一花了。他心里暗自这么想。

过了几天,是一个冷清的早晨,冬雾弥漫。铁匠一打开店门,麻花妹子就从雾中走出来。她装得什么都不怕,手心却攥得铁紧。铁匠暗自好笑,看她一身衣服,大概是用那五百块钱买的,是军绿色的皮衣。她递了两张钞票过来,小声说:“我先还你两百,还有三百下个月还。”他接过钱,点点头。她转身要走,他忽然冲她说:“你还没把你手机号码给我。”她说:“我没有手机。”

“站住!”他再次起身拦到她面前,简直有些轻车熟路。他说,“要是我搜出来,手机就是我的了,行不?”她没有办法,只好吐出一串数字。他马上拨。要是这妹子故意乱讲,把范冰冰的手机号码告诉他,那可不行。他当场验证,她手机就在兜里响了起来,摸出一只挺大的家伙。他记下号码,又说:“你怎么拿这么个手机?不秀气,赶紧扔了。我帮你买一个新的。”他摆出自来熟的口气,仿佛彼此相识多年。

“去你的!”她嘴皮一弹,就轻轻地跑向学校的大门,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既然掌握了她的手机号,铁匠随即展开攻势,不断发短信,抬头称呼她“亲爱的麻花”,一直没得到回复。他不知道,自己的短信淹没于无数短信当中,麻花根本来不及看。

转机出现在某天傍晚,他开着丁狗子新买的车试一试手,在中等师专门口碰见麻花和两三个女友在等车,脸上是期盼状。他把车拢过去,拉下窗冲她喊:“上车!”她一看是他,很快配合起来,招呼那几个妹子坐到后排,她自己则坐到驾驶副座。她们去看电影,正上演一部美国动画片。他搞不清这么大的妹子怎么还看那玩艺。到电影院,他下车跟着,麻花神情便紧张起来。他只买四张票,没给他自己买。要是兄弟们知道他去电影院花四十块钱看一场动画片,会笑到抽筋。

他把票递到她手里时问:“叫什么名字?”

“刘婉玲。”

“呃,我记住了。”他言简意赅地说,“明天下午,我在学校后门等你。”

她没吭声,拿着票转身走了。

次日下午他将车停在中等师专无限偏僻的后门外,傻等。他有种赌徒的心理,也不发短信,一直等到天黑。看着她的身影从门口闪出来,他心想,干这事,可不像赌台球那样有把握,悬念大了,自己劲头也就愈发地高。

那天,他载着她,去到更偏僻的郊野。一路上,他任她说话,自己安静地听。一俟开口,她越说就越觉得自己想说的更多。说得太多,她心里会有一丝歉疚,告诉他:“其实我不是话多的人,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知道是怎么搞的。话多的人往往觉得自己话不多,话少的人恰恰相反。但他乐意看着这个妹子停不住嘴。他知道,说话的人往往会依赖听话的人。

此后他又约她出来几次,吃饭或是看电影。看见她,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服,但故意板起脸,对她不那么客气。他虽然不泡妹子,但从兄弟们口中听多了,学校里这些嫩妹子,若是怕一个男人,反而会跟这人亲近。这大概是学校男孩泡不到她的原因。有时候,他也想痛快一点,就在车里把她彻底弄到手。网上有消息,在我国,A罩杯女性占到四成,G罩杯的,大概和熊猫一样稀有。他知道她身体比同年龄段的女孩都要丰满,纯属稀有,这很招男人喜欢。男女之间的欢爱,往往是一眼能看见的因素最有吸引力。

但铁匠奇怪地忍住了。他知道,既然是迟早会有的事,自己只需等待,享受水到渠成的乐趣。他越是不说话,刘婉玲越是说得多,似乎害怕冷场。他暗想,这就对了放寒假,刘婉玲回到朗山。开学前一星期,她就从家里赶到佴城,说是学校开学后要参加演出,抽调学生跳舞,抽到她。其实没有这回事,学校大门紧闭,冷冷清清。铁匠的台球场子也关了门,他主要还是做学生的生意。那天晚上,铁匠忽然收到一条短信:给我开门!他下到一楼打开铁门,刘婉玲背着一个包出现在他面前。他意识到有些事必然要发生了,喉结咕嘟滑了一下。她钻进他的狗窝,脸上是很受用的模样。她指使他去杂货店买些吃的东西,还有饮料和酒。她说:“你这里是上甘岭。”

那晚,该发生的事情必然发生了。他觉得很舒服,问她感觉如何,她说:“不告诉你。”其实她疼得脸都歪了,但不怕疼。

其后几天,两人将房间当成上甘岭困守,饿了就抓起地铺旁边的食物充饥,憋了就罩着对方的衣服上一趟厕所,几乎不刷牙。

他估计自己碰到了他们所说的爱情。和这妹子成天搅在一起,还是没有厌烦的感觉。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天一直黑下去,昏天黑地,永远不要天亮。以前,他总是嫌夜太长,就等着白天做生意,打球多赢几盘。

她的背包里还装了几本书,其中一本竟是伍佰写的诗。她以前从不买诗集,但看一看封面上的照片,狠一狠心买了下来。书名很长,《我是街边游魂,而你是闻见我的那个人》,占据了伍佰的半张脸。她将诗读给他听,他搞不清楚谁是游魂,谁又是“那个人”,但觉得蛮有意思。和她在一起,他有了数不清的第一次,比如自己肚皮当成画布,被画上一只王八;比如相互用舌头给对方剔牙;又比如第一次听人朗读诗歌。要是没有她,他无法想象很多事情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有时候,在床上躺得浑身都要散架了,两人只好穿着衣服,去下面台球桌上打几盘,他教她最基本的动作。门是关着的,寒气从门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天花板上吊着的日光灯很长,白天也亮着。她不喜欢打球,但她喜欢看他打。冷得不行了,两人就你拉我拽地往楼上爬,扭开房门,一个纵跃扑向席梦思,就像大夏天里一头扎进水池。

有一天,刘婉玲剥开一盒张学友,仔细地听。她取下耳机,要他听其中一首歌,并说,这首歌遇人不淑,应该让伍佰唱,而不是张学友。老张嗓音温婉细腻,但有些歌被他一唱,总有油腔滑调之感;老伍也许不像老张那样万众瞩目,但这人很懂得撕心裂肺,而且撕扯得登峰造极。

铁匠罩上耳机,心想,和这妹子呆一天,学到的成语顶自己平时半年的领悟。刘婉玲喜爱文学,加入校文学社,去年在校刊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他说现在你不会再发表处女作了。他的意思是,你已经不是处女;她点点头,心里想,我现在应该发表有点影响的作品才行。他以为作家和老师、医生一样,想当就能当上。他还问她,要这么多作家,到底有什么用。她想了一想,说我哪知道?等我当上了再告诉你。他心里有些遗憾,以后她是个作家,哪会和我在一起?鸡鸭不同圈,猪牛不同槽,他没听说过哪个马路晃晃找了作家当老婆。

他嘲笑自己,竟然有了和她长久下去的念头。

……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谢谢你的慷慨,是我自己活该,呃呃呃……

假期里,中等师专一带冷冷清清,鬼都能打死人,一开学又喧闹起来,学生一拨一拨地返校。刘婉玲同样是在一个起雾的清晨离开铁匠的家,走时反复嘱咐他,不要给自己打电话,发短信就行。她发誓,他的短信一定回复,“除非我死了”。说这话时,她灿烂地朝他微笑。她知道死离她很远,有时候不妨拿来诅咒发誓。

羊爱上狼

刘婉玲出现在生活中,铁匠得到的也不全是幸福。她说一定会回他短信,有时候偏不回。这妹子经常给他找些不痛快。前不久有一阵,妹子不回短信,电话也打不通,以致铁匠以为两人关系就此结束。他当然不舍,更多的是摸不着头脑,想不到学生妹子也把男人当成菜园子门,随意进出。如果碰见她,他会问问她到底怎么想的。但他知道,既然她存心躲着自己,就不会再去火锅店涮麻花。火锅店生意越来越好,来涮麻辣烫的女孩永远有那么多。他有时候看见她了,心里咯噔一响,定睛一看却不是。这些妹子长得各式各样,穿得大同小异,头发都按了时兴款式,向一侧披拂,盖住半张脸。

……以为是爱情,没想到只是艳遇!铁匠搞不明白,按说自己也不亏,心里怎就空了一块?

直到刘婉玲再次出现,铁匠心里积郁的阴云霎时散了。掐指一算,她只不过四五天时间没联系上,是自己的某种情绪将时间抻得无限长。

他问她为什么不回短信,为什么不遵守当初的约定?她吐着舌头一笑,你大男人要讲话算数,我这样的女孩子,就是小人,你能把我怎么样?

铁匠又说:“你都诅咒发誓的。”

“谁都会诅咒发誓,天打五雷轰。不守信用的人那么多,但你见过哪个人是被落雷劈死的,死得一身焦黑?”

她说最近有空我联系你,你不要发短信。那以后,她真的主动联系他几次。铁匠老是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真喜欢和自己在一起。他装得对她满不在乎,其实他心里没底。两个月前的一天,刘婉玲主动问铁匠要钱。要五百,铁匠抹了八张纸钞递过去。当时,铁匠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女孩一旦问男人要钱,就会对这男人有所依赖。她的依赖,对他来说是枚定心丸。一个月前,铁匠又不敢这么想。刘婉玲再次开口,问他要两千四。

“为什么是两千四?”

“香蕉新款出来了,你不知道么?”她要买最新版的香蕉手机。新款发布会刚在电视新闻里播出了,各地专卖店都是盛况空前。有女孩举着刚买到手的机子狂吻,仿佛抢到一个高富帅男友。

“我哪有?”他将裤兜掏个底朝天,像两只袜子挂出来。小时候,时而被个大的男孩拦路敲诈,他就这么应付过去。其实这点钱他不缺,只是担心,这妹子胃口不小。上次她要五百,他掏了八百,以为这个面带羞涩的女孩,起码有一阵不好意思开口。这才过了个把月,她又要钱了。二千四他掏得出,但下个月她要自己掏两万四,如何是好?他这才意识到妹子不那么好泡。

“两千四都没有?那就两千三百八!那机子只要两千三百八。”

“我只是开个台球场子,别人玩一个小时三块钱,你自己算,能赚多少?”

刘婉玲凝视着他,嘴唇氽动有形,但没发出声音。这也是她的惯技,大概是从哪部动画片里学来的,说是相爱的人能够读懂唇语。他读不懂。

“什么?”

“你去卖一颗肾!”

她重复一遍。她说出这话,就像吐出一枚瓜子皮,脸上笑得一片灿烂。他晓得这是开玩笑,不可能当真,眼皮止不住地一抽。他联想到最近看到偷肾的新闻,被害人躺下去还是须尾俱全,睁开眼发现腰子少了一枚。

“好的,我俩打台球,你能赢我一盘,我就卖一颗肾。赢两盘卖两颗。”

“我舍不得,我要你给我留一颗。”

“呃,要是我买一颗猪腰子,念段咒语,就变成人腰子,那就赚大了。”他想转移话题,但这妹子一门心思还绷在他的器官上。她又说:“要是我俩结婚,你突然死了——我也不希望,但这也说不清楚,是吧?一死,你的腰子、心脏还有眼角膜,归你妈还是归我?”

她脸上仍挂着笑,仿佛童言无忌。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稍后就暗自解嘲,我竟然怕她?开玩笑么。

“一把火烧了,骨灰你俩称着分。你不要,我妈肯定全拿。”

那天两人离开以后,她就发起闷脾气,又是几天不回短信。有一天,他收到她的短信,说既然你不掏钱帮我买手机,我去找别人,别怪我哦。他当时哭笑不得,想教训几句,又意识到这只能是火上浇油,忍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铁匠心里暗自揣测,刘婉玲真的联系上了哪个有钱的男人?她要搞定一个男人,分分钟的事情。真要跟那些钱多人傻的兄弟一比,她就会发现他也是个穷鬼,只不过在没收入的学生面前显得有几个钱。铁匠兀自担心起来。

他担心了很多事情,担心她离开或者消失,却没有担心她永远离开或彻底消失。此刻,铁匠坐在灵堂,想起这些事情,心口毕竟疼了起来。那两千四,当时怎么没给她呢?那只不过是自己输赢一天的数额,而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而她只不过要一部新款香蕉手机。现在,买任何手机补偿她,也来不及了。

天空一点一点亮开,刘婉玲的同班同学回寝室睡觉。学校老师陆续赶到灵堂陪坐。追悼会定于晚七点半召开,之后遗体就要送火葬场烧掉。铁匠见过烧灰的情景,烧毕拉出炉,骨骼还有呈块状的,孝子孝女一边哭,一边手持小锤将块状物敲成齑粉。听老人说,遗体要摆足七天才能烧。时间没摆够,烧的时候死人还有疼痛感,说不出罢了。

老徐赶回来主持工作,见角落里那个男人面颊上一串串泪水挂下来,心里奇怪。他只是男孩蒋纵的表哥。蒋纵此时也迷惑地看着表哥。老徐走到那男人面前,半蹲下来,两人脸对脸。他问他怎么了。

“想到难过的事情了。”

“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

“这个……我可以不跟你说么?”男人目光平视着老徐,眼泪转瞬间顿住,恢复一贯的表情。

老徐赶紧说:“随便问问,瞎问。你俩已经坐了一夜,回去休息……节哀顺变。”

“那你忙,我先休息一会。”他心里说,去你妈的。铁匠站起来离开灵堂,蒋纵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空气很清新,树丛中传来鸟叫,晨跑的学生穿着短裤衩,还有的边跑边用英语对话。男孩蒋纵心里空空的,不知怎么办才好。虽然折腾了一整天,他没感到累,走出灵堂他精神陡然好起来。他迷迷怔怔地跟上昨夜碰见的男人。现在,他觉得这男人比自己表哥还亲。男人时而扭头看看他,并不理睬。蒋纵跟着铁匠走到大门口,没法跟出去,按学校规定,现在是闭校时间。蒋纵只能隔着铁栅门看铁匠离开。铁匠回头看见男孩关在门内,眼巴巴看着自己。他跟老纪打个招呼,带蒋纵出去。公共汽车刚好驶来,时间还早,乘客各自挟裹一股晨雾上到车内。铁匠上车,蒋纵也跟着上车。售票员走过来时,铁匠说:“我儿子这么小,也要算钱?”售票员没理他,扯两张票递过来。蒋纵看着小,其实比售票大姐高半头。

铁匠带蒋纵到一家新开业的连锁茶餐厅。他以前不会来这种地方,是前不久刘婉玲带他来的。她和她的姊妹热衷于搜寻新开张的西式餐厅和美发厅,即使偏僻的小城市,仿佛也有时尚,留待有心人找出来。一搜寻到,她们蚂蚁集膻般麇集而去,所以兜里的钱总是不够用。

两块比萨饼端起来,这让铁匠想起母亲炸的糖油粑粑,价格却顶得上一脸盆糖油粑粑。铁匠往后背一靠,在蒋纵面前摆出回忆的模样。“后来我还有一个女朋友,很年轻,很漂亮,那胸脯,就跟你女朋友一样大……”他顿住声音,看看男孩,男孩却很专心地吃饼。

“她还是学生妹子,没毕业就跟了我。这种事没人知道,她家里很有钱,她父母要是晓得了,肯定会来搞破坏。她的父母都很势利,一心想着要把她嫁给一个有钱但她根本不爱的人……”说来说去,怎么还是港产片的味道?

蒋纵看着窗外。不远处就是佴城的摩天轮,坐一圈二十分钟,五十块钱。摩天轮本来隐匿在晨雾中,这会突然亮了,今天生意开张得早。蒋纵一直想坐上去,转到最高点,看看整个佴城是什么样子。铁匠就在蒋纵脑袋上敲了一下,说你在不在听?吃我的东西,不听我的话,你现在就滚。

蒋纵集中了一会精力,又涣散了。他觉得,表哥的爱情故事简直比贺加强讲的革命史还枯燥。他已经将七寸的肉饼吃了个精光,意犹未尽。铁匠便将自己吃剩的一半递过来。铁匠讲了一堆话,完全是对牛弹琴,男孩根本没有任何触动。

这时店子里播着流行金曲,《狼爱上羊》。铁匠便借题发挥:“你知道你们为什么泡不到女同学吗?因为你们小公羊泡不到母羊,你们进攻女同学,她们一点都不会害怕。要是狼来了,羊就只好顺从,羊会鼓起勇气爱上狼,因为这要比害怕轻松一点。你们身上就是缺少一点狼劲。”

蒋纵点点头,问他:“你女朋友现在在哪?”

“和你女朋友一样。”

“死了?”

“难道没死?”想起刘婉玲,铁匠心情瞀乱起来,刘婉玲的小男友却在眼前吃得津津有味。她明明是想钓一个有钱男人,怎么找来这个小毛孩?铁匠估计哪里出了差错,她也只好将错就错……这也是无从查证了。

铁匠见蒋纵吃完了,就说:“有力气了吧,把这首歌唱一遍。”蒋纵摇摇头,他不喜欢唱歌。铁匠又说:“要你唱你就唱,不唱你就滚。”铁匠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蒋纵听出来,表哥不是开玩笑。蒋纵会唱那首歌,想不会都不行,歌声总能找着机会钻进耳朵眼。“……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谁让它们真爱了一场。狼爱上羊啊并不荒唐,它们说有爱就有方向……”蒋纵唱歌时,服务员妹子跑过来,以为还要点东西。铁匠挥挥手驱散她们。蒋纵唱完一遍,铁匠鼓鼓掌,意犹未尽,又说:“再唱一遍,把歌里面的羊全换成狼,把狼全换成羊。唱得好,我带你去坐摩天轮。”

“……羊爱上狼啊爱得疯狂,谁让它们真爱了一场。羊爱上狼啊并不荒唐,它们说有爱就有方向……”

从摩天轮下来,蒋纵仍像个小马弁,鞍前马后追随着。铁匠这时想到,应该去买一个花圈。他跟蒋纵说:“你女朋友死了,你起码要送一个花圈,是不?”蒋纵说他兜里只有菜票,没有钱。他妈怕他乱花,把钱寄给班主任,委托班主任将菜票送到蒋纵手上。

“这话真不是男人说的,你就是卖血也要买一个花圈,送给你女朋友。”

“我不会卖血。”

他听出来,男孩是说不知道去哪卖血,而不是舍不得卖。“没人天生就会卖血。你要是不知道地方,我可以带你去。我跟那里的人很熟,要他们在你身上抽几碗,他们就抽你几碗血。”

铁匠没想到,这男孩仍然跟着自己,即使是被带去卖血,他也紧紧跟随。这孩子脑袋搭铁!铁匠下了个判断。他直接带男孩去永丰桥,那里有一溜花圈店。他挑了其中一家,店主是卖了一辈子花圈的老头,写得一笔好字。铁匠买一个最大号的花圈,让老头在挽联上写自己的名字,老头随手写好。

铁匠又说:“再拿一个花圈,小一点的,也要写挽联。”

“落款是谁的名字?”

“……小孩,”铁匠将脑袋扭向一侧,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朋友的男朋友

两人各执一个花圈,送到灵堂,有点惹眼。刘婉玲意外死亡,收到的花圈并不多。她只是个女学生,社会关系尚未展开。校方和同学送的,加起来有十几个。刘婉玲父母还有姐姐,以及叔叔姑姑数人赶来。有的亲戚没有赶到,打电话要在场的亲戚代献花圈,但也没几个。铁匠和蒋纵送来花圈,是在刘婉玲亲属和校方的意料之外。

刘婉玲的父亲问她母亲,怎么回事。中年妇女只得耳语,神情加倍地苦楚,刘父听得眉头皱了起来。

追悼会快开始了,来人越来越多,校方还在发动更多的人。校长对此有个初步的设想,追悼会应不少于两百人,当然也不多于四百人,场地有限。悼词是他自己写的,他试着读了一遍,感觉不错。

铁匠和蒋纵被陆续赶来的人挤到越来越不显眼的位置。“蒋纵!”铁匠第一次叫男孩的名字。蒋纵转过脸,意识到有点严肃。铁匠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要蒋纵交给刘婉玲的母亲。蒋纵迷惑地看着信封,不接。

“人死了,光送一个花圈是不够的。”铁匠氽了氽嘴皮,又说,“就好比你抢了我的女朋友,只说一句对不起,我还是免不了要打你,懂吗?这钱就算是我俩一起送的。”铁匠觉得自己这腔调可以去当老师。蒋纵还是不接,他听懂了,但不敢。铁匠就不明白,这小孩有什么鸟用?

“那我跟在你后头,你把钱递给她妈。”铁匠说,“下一次我还带你去吃意大利糖油粑粑。”

蒋纵眼里闪着恐惧,但心里不想拒绝这表哥。他一直是个不知所措的人,和表哥在一起,他心头就稳当。他甚至想,要是表哥随时在自己身边,他也会强大起来,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蒋纵把白色信封递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抽出来一看,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蒋纵按铁匠教给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背。

“怎么有那么多?有多少?”

“两千四!”铁匠只好跨一步,亲自开口。他知道不开口是不行的。要赚钱不容易,要把钱塞给人家,也不是预料中那么简单。中年妇女谨慎地打量铁匠,又问:“为什么是两千四?”……为什么是两千四?同样的问题,铁匠也问过刘婉玲。现在,他想告诉中年妇女,其实是两千三百八,但我不可能要你回找二十块。他嘴上说:“阿姨,这个钱你一定收下。刘婉玲走得突然,我们和你一样难过。”

“这钱,我不能要。”中年妇女把钱又递了回来,但是没人接。铁匠已经转身走回自己所在的角落。她突然哭出声来,将白色信封扔在地上。她又哭泣有声地说,“你们不可能和我一样难过!”

铁匠看见蒋纵把信封捡了回来,非常失望地看他一眼。铁匠再次走过去,摆出坚决的态度往中年妇女手里塞。他说:“阿姨,一定拿着。出了这么大的事,用得着。”

“不要!”她几乎是拍开他的手,并说,“婉玲从来不问我多要钱,她是个好孩子,现在她走了,我还拿钱有什么用?”

铁匠看着中年妇女坚毅的样子,知道这钱送不出去。不远处,刘父正恶狠狠地看着这一幕,神情冷峻,透着中年男人的正派与沧桑。铁匠憋不住想笑。他奇怪,我怎么能笑呢?于是,他记起那件事。刘婉玲曾告诉过他,她的确不问母亲要钱,但会问父亲要,平时要不了多少,但她有诀窍:在佴城的马路上撞见父亲和陌生的年轻女人牵着手,便走过去,扯着父亲衣襟要钱。她撞着好几次,因为事先有侦察,一撞一个准。这种状况下,父亲乖乖地掏钱,每次都不少于一千。

“其实我是心慈手软。那些骚货,不晓得搞了我爸多少。”刘婉玲说起这事,不无得意。铁匠心头忽然一凛,隐约感觉到,这妹子看着还地道学生样,其实她的经历,逼着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她父亲的言传身教,使她知道女人天性就要掏男人的钱包,不掏白不掏。说话时,铁匠刚给过刘婉玲八百。过不了多久,她就要买香蕉手机。铁匠明白,即使香蕉手机不出新款,总也有别的什么玩艺。

刘母坚决不收钱,铁匠只得带着蒋纵转回角落。

“……呃对,你也是她家属,她妈不肯拿,我只好把钱给你。”他想了想,两千四有点多,随意抽了几张递给蒋纵。蒋纵必然有些犹豫,先是条件反射般的拒绝,但铁匠看出他眼底那层渴望。铁匠便狠狠地说:“拿着!”他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一定要塞钱出去。他看着蒋纵,心里想,你小子,竟然是我女朋友的男朋友。坚持一会,男孩红着脸收下了。他接过钱的一刹那,铁匠再次想起那天塞给刘婉玲五百块钱的情形。

两人坐等追悼会,蒋纵身体不知不觉又靠在铁匠身上。这个男孩身子软软的,简直比刘婉玲还要软。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搂着他,闭起眼睛回想自己恋爱的时光。美好时光总是短暂,和刘婉玲在一起,阳光总是无限明媚。佴城郊野有大片草地,刘婉玲在前面欢快地跑,要铁匠在后面追。但他不喜欢这么干,叫她别跑,她不听。他就朝她扔石块,她跑向哪边,他就将石块扔在她眼前不远的地方,有的石块反弹过来打在她身上。后来她就不敢动了,呆呆地站在一簇芭茅草旁边,恭候他的靠近。……男的追,女的跑……在他店子里打台球的马路晃晃,都喜欢唱这首《原始社会好》。铁匠觉得自己变成原始人,摆出很霸蛮的模样,其实又是很轻松地把刘婉玲摁倒在草丛中。两人抱一块,忽上忽下滚几匝,草地其实有些硌背,铁匠依然看见刘婉玲眼神迷离起来。这女孩,倒是蛮有经验!这时,铁匠又有些沮丧,只是循着事物发展的惯性,继续撩拨一阵,直到她眼波似水,呵气如兰。

“快起来,瞎想什么哩,我不会强奸你哟!”铁匠站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刘婉玲,一脸坏笑。看见她眼底有数不清的失望,他反而得来一阵古怪的满足……

铁匠想沉溺于回忆,但蒋纵不配合,他在铁匠怀里瑟瑟地抖起来。铁匠只好醒来,看见前面黑压压的人群。他问蒋纵怎么了,蒋纵摇摇头不说话。这孩子总是不说话。铁匠想,难道他真的很难过?

“到底怎么了?”

“表哥,我们走吧。”

“不行,马上就要开追悼会了,难道你不想送她最后一程?”

“要是……要是他们叫我上去讲话怎么办?”

“不会!”铁匠心想,怎么会叫他呢?如果要这孩子发言,会有人过来通知他。其实根本不会,这孩子上去说话,刘婉玲父母的脸皮往哪里摆?他还没有任何社会经验,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通。铁匠忽然又想,要是叫我上去,我会说些什么?铁匠忽然很有讲话的欲望,虽然他从没在人多的场合里发过言,但他想,如果我能上去,一定不会给刘婉玲丢脸。我要不看下面任何人,心里只想着刘婉玲。

“……真要你上去讲话,你打算怎么讲?”铁匠脱口而出,问蒋纵。

蒋纵在铁匠怀里越缩越紧,简直比女人还女人,比小鸟还小鸟依人。铁匠忽然有些恶心。他又说:“按理说,你是应该上去讲话。要是他们不让你讲话,就是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我是你,我自己都会走过去,把校长挤到一边,说些话给刘婉玲听。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喏,你心里还挺明白嘛,那就说些什么。”铁匠说出这话,心底有了古怪的欢乐,几乎想笑,鼻头喷响一下,就用手摁住了嘴。

蒋纵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铁匠想笑,忍了又忍。他抚摸着男孩扁长的脑袋,压低声音告诉他:“你确实不应该找女朋友。找女朋友不是好玩的事情。”男孩温顺地点头,接着抖。他发现,表哥的看法和母亲竟是如此相似。

麦克风开始调音,产生一些干扰音,哀乐又响了起来。哀乐响得比此前任何一次更肃穆,追悼会进入倒计时,人群开始涌动,慢慢排出了队形。铁匠将蒋纵拽起来,尽量往队伍前面排。他发现蒋纵身子很沉,所有重量都压在自己手臂上。即使这样,铁匠仍然拽着他走,挤开几个人,站到第二排。第一排是校领导若干,铁匠看见其中一个拿着讲话稿。蒋纵想挣脱,铁匠稍一用力,他就不能动弹了。

老徐主持追悼会,上台简短发言,请聂校长上台致追悼词。拿着讲稿的男人走向前几步180度地转身。有人第一时间鼓掌。“……今天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悼念一位匆匆离开我们的花季少女。斯人已去,音容宛在,而一切却在瞬间成为回忆。命运无常,造化弄人,天妒英才,亲人、朋友、老师、同学,无不惋惜刘婉玲同学的意外离去。因为她的离去,她如苞待放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八岁。因为她匆匆的离去,此刻我们得以紧紧联系在一起。在我们记忆中,她永远是那个淳朴善良、奉公守法、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青春美少女。在有生之年,她时时处处发挥着模范带头作用,让接触过她的人永远难以忘怀,也永远难以释怀。刘婉玲同学1988年10月15日出生于朗山县一个普通的私营业主家庭。从读幼儿园起,她就是老师交口称赞、赞不绝口的好孩子……”

铁匠听得很认真,他觉得校长嘴里的成语比刘婉玲更多,简直可以像糖葫芦一样串起来。名师出高徒!这时候,旁边有人讲小话。铁匠发现自己的手松动了,扭头一看,蒋纵不知什么时候溜了。铁匠狠狠地睃了旁边讲小话的男孩一眼,那家伙赶紧闭了嘴。

领导还在滔滔不绝,赞颂美好品质的成语从他嘴里接二连三蹦跶出来。

铁匠心里说,刘婉玲啊刘婉玲,就算是为了气我,你看你,都找了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朋友,今天你断臂了吗

刘婉玲死了,葬礼也已结束。铁匠提醒自己,何必那么矫情,我和这妹子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我对她的思念,是不是带有某种夸张的成分?冷静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刘婉玲从来都不可能长久。他迷恋她的肉体和年龄,但两人相处过程中,他也结结实实倒吸了几口凉气。

刘婉玲何尝不是这样?她年纪不大,骨子里渗透着一层冷静。在一起时,铁匠本想装得满不在乎,却难免像电影里那些情人一样,某些情境中,死活都要掏出些甜言蜜语灌她耳朵。刘婉玲并不配合,她仿佛只肯配合他的抚摸。“讲那些鬼话都是不要钱的,”她嘴角会微微翘起,一针见血地说,“你要控制情绪,别以为真的爱上我了哦。你只是还没有玩够而已。”

至于那个男孩,他相信很快就会忘记。

一天傍晚那男孩又来了,还带了一帮同学来铁匠的台球场。当时是雷妹守场子,她准备在粉板上记时间,蒋纵走过去问她:“伍老板在吗?”雷妹发个短信把铁匠叫下来。蒋纵腼腆,甚至有些卑怯地看着铁匠,眼里是有所求的神情。雷妹指了指占据着里面两张球台打球的五六个男孩,告诉铁匠,都是这个男孩带来的同学。铁匠跟雷妹说那两张台都不要算钱,打多长时间都没关系。说罢还大手一挥,仿佛说“就这么定了”。

一帮男孩打到晚上十点多,铁匠关门时,请这帮男孩去旁边店子涮火锅,他们也不客气。男孩们不涮小菜,大碗吃肉,铁匠提议喝白酒,他们也干。

“……大哥,你是不是也是金盆洗手才在这里搞台球桌?”

“哦?为什么?”

“蒋纵都跟我们讲过啦,你以前在广东砍人很行。还有个马子……不,是嫂子,替你挡刀死掉的。你们很恩爱,生离死别,有没有?”

铁匠看看蒋纵,他勾着脑袋。铁匠没想到那些话都被他听进去了,还炫耀似的讲给别的男孩听。他微微一笑,只好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哥,要是你东山再起,我们跟着你混,你不嫌弃吧?”胖子一开口就说了这么一句,脸上是一副不怕挨打的表情。

“呃,我平易近人,谁都收。”铁匠忽然有些开心,旋即又想,养一帮蒋纵这样的小孩当小弟,能有什么用?他们娇生惯养到这么大,难道可以一人发一把刀去砸场子抢地盘?

另一个小个子男孩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大你很有钱吧?”铁匠只得苦笑,这帮小孩竟然还将自己当成有钱人看。胖子进入角色快,照着小个子脑袋敲了一丁公,呵斥他说:“这个是你问的?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铁匠看看对面的蒋纵,这一场夜宴似乎搞得他很有面子。蒋纵眼光偶尔瞟向铁匠时,充满了感激。铁匠忽然觉得,这男孩竟似有些妩媚。……妩媚,这个词安置在他身上合适么?铁匠搞不清楚,却被这一发现呛上一口。

那天蒋纵问铁匠要了手机号。他还不知道表哥的电话号码,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铁匠略微一想,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蒋纵一边摁键,一边觉得有些熟悉,打过去却是空号。他问“你是不是记错了。”“呃,好像是。”铁匠拍拍脑袋,又报了另一个号码。先前那个,其实是刘婉玲的号码,铁匠没想到自己记得这么牢。蒋纵拨了出来,铁匠身上有个地方就冒出铃声。蒋纵说:“我叫蒋纵,蒋介石的蒋,纵容的纵。”铁匠佯装记下来,其实是删除电话记录。稍微经历些交际的人都学会了这一手,初见面留个号码,是为客套;转身一走就删掉,是为成熟。

蒋纵却是认真的,转天就给铁匠发来短信。铁匠知道是那个小孩发来的,懒得回。他想,这男孩竟有些黏人。刘婉玲黏起人来,像一只小猫,这小男孩黏人像什么?一条鼻涕虫!

有一天下午,铁匠忽然想找个人聊天,于是,他把电话打给了蒋纵。不管怎么说,蒋纵都与刘婉玲关系微妙。他打电话时,心里有种促狭的心情,他想,你不是刘婉玲的男朋友嘛,我正好借着你想起她来。面对那小男孩,铁匠知道自己可以随意说些什么,甚至任意干些什么。当然,他的性取向分明,任意干什么倒是不至于。

蒋纵一喊就到,即使翘课也不憷,即使闭校也敢翻墙。那么大一个校园,围墙上少不了被弄开几个窟窿,关不住这些溜滑的小孩。铁匠开车带他去到郊野,也就是以前和刘婉玲去过的地方。

“……我以前喜欢乱扯,我说是在广东,但也说不定,我的女朋友就在你们学校,是你的同学。说不定,你也认识。”逼仄的车内,铁匠冲蒋纵和蔼地笑笑。

“呃,是嘛。”

“她有很多男孩追,她跟我说过,每天都会收到不少短信。还有的拦在路边和她交朋友,她理都不理。她胸脯很大,特别大。这一点迷死了不少人。”铁匠瞟一眼男孩,又沉浸地说,“爱情,其实都是扯淡,男的找女的,女的勾引男的,其实都跟动物差不多。女人有没有胸脯,很重要,平胸的女人容易让男人当成球踢,球胸的女人让男人当成宝供。难道不是这样?我女朋友胸大,因为这个,她每天都收到大量垃圾短信。有一天我和她吵了架,她说要另外找个人气我,没想到找来一个小孩。我那女朋友,脑袋不蛮想事。”

铁匠看看男孩,男孩看着窗外。铁匠有些索然无味。他记得,刘婉玲喜欢在草丛中疯跑。

“……你,下车,到那边跑两圈。”他随意指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又说,“记住,要显出很快活的样子。”

铁匠递给蒋纵一张绿钱,蒋纵接过去,按他说的做了,相当地自然。铁匠本以为蒋纵会稍稍地犹豫。在草丛里跑一跑就能赚钱,蒋纵心情本来就快活,根本用不着装。他甚至踩出了几个跑跳步。

那以后,铁匠又把男孩蒋纵叫出来几次。蒋纵确实有助于铁匠想起刘婉玲,铁匠的目的轻易就达到,但多有几次,铁匠就感到没劲了。这男孩总是太配合,当铁匠想恶狠狠地挑明女朋友是谁,蒋纵总是闪避,不接铁匠的话茬,除非铁匠直接说出那个名字。蒋纵善于装得一切事情都和自己毫无关系。铁匠到底不好意思直接点破,他甚至有点佩服这男孩,看似低眉顺眼,其实却有一种干练。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玩来玩去,猫倒像是被老鼠耍了。有时,铁匠想打电话给蒋纵,拿出电话又懒得拨号。他奇怪地想,没意思的事,我为什么要做?

蒋纵是隔了半月才意识到,表哥不想理睬自己。前一阵,他听课越来越听不进去,老是等着手机震动,一看是表哥打来的,就准备跟着他去哪里兜兜风。但现在,表哥不再回复他的短信。蒋纵鼓起勇气拨了电话过去……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请查询后再拨,谢谢!此后几天,蒋纵又拨了几次,系统里女人的声音总是重复一样的话。

学校放风的时间,蒋纵出了校门走向对面台球场子,找不见表哥,只有那个吸烟的女人一直看守场子。

“……他在吗?”

“……出去了。有事吗?”吸烟的女人握着球杆,忙里偷闲睃他一眼。她眼光很锋利,盯着谁,就像要在谁脸上剜下一坨肉。蒋纵认定这个女人将表哥藏了起来,即使这样又如何?他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想要的结果,更不能拿着一把枪顶着她额头,冲她说:“快把我表哥交出来!”那女人很壮,拿一把枪,也不一定对付得了她。电影里都他妈那么演,有枪的人总被赤手空拳的人打得屁滚尿流。

那一阵,蒋纵对课本和身边的同学不再有任何兴趣,吃饭没滋没味。休息时间,他总是龟缩在自己帐门里发呆。他看着光线穿进寝室,看着有些同学进来又出去,看着光线变暗,听着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有时候他不去晚自习,第二天只说自己不舒服,别人一想他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也愿意理解。

蒋纵很少跟人说话,直到那天请客吃饭。

蒋纵以前从来不请客吃饭,因为没钱。母亲给他的钱没有同学拿到的多,母亲还提醒他,家里有特殊情况(父亲因练邪功妖法致残,单位不予报销医药费),不要和别的同学攀比。这次,蒋纵主动请客吃饭。他要让身边几个同学搞明白,只要手头有钱,他也不是悭吝货。钱都是表哥给的,表哥前后好几次给他钱,他小心翼翼地抹平,卷成一卷藏好。表哥给的票子都是五十以上,数一数已经有好几百,抵他两个月生活费。

吃饭时,叫了不少啤酒。蒋纵不常喝酒,喝了两瓶啤酒,当场就哭了起来。他想把声音憋住,憋了数秒,哭声变得更大。

“怎么了?又想起你家刘婉玲了?”

“不是!”蒋纵又喝下满满一杯啤酒清清嗓子,告诉别人,是因为表哥不理他了。说完这话,蒋纵头皮就发紧,以为同学们会一阵嘲笑。但这些同学吃饭喝酒有了经验,酒一喝多有人说胡话,见多不怪。没人笑话,胖子还拍着他的背,让他慢慢喝。别的人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蒋纵说得磕磕巴巴,他和表哥的事情也毫无戏剧性的冲突,再下一把盐仍是淡味,别人却还听得认真。说话的时候,蒋纵又喝了一瓶有多。接下来别的人七嘴八舌说了好多,他扯着耳朵听得发蒙。

“还不明白?”胖子说,“你表哥是喜欢你啦,他想泡你,说不定是包养你,但你这家伙不开窍”。

这话一说出口,震动不小,有些同学脸上旋即摆出恶心状,有些同学不以为然,说不就是“断臂”么?

小个子说:“要有人包养我,我什么都由他。”

小个子说完,引发一阵哕声和哄笑声,气氛越发的热烈。这是个新鲜的话题,酒桌上的气氛至此掀起了高潮。

蒋纵实在喝不得酒,听着听着脑子就一片模糊,是同学把他架回寝室的。半夜醒来,他发现床头多了一个笔记本电脑。他依稀记得,有同学说笔记本里下载了不少国外的电影,包括《断臂山》。他听人说起个这片子,两个男人闲得无聊搞爱情,竟然还感动了不少人。黑暗中,他坐起来看。除了《断臂山》,笔记本里还有别的电影,大都是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诸如此类。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蒋纵打开手机,有谁发来一条短信:朋友,今天你断臂了吗?他扭头一看,昨天一起喝酒的几个同学都盯着他,含义晦涩地笑着。这像是一句日常的问候语,其句式模仿学校一堵墙上刷的那行巨大的美术字:“朋友,今天你计划生育了吗?”

蒋纵想了想电影中的镜头,又犯了一阵恶心。接着他想起表哥,忽然明白,自己确实不开窍……其实,只要开了窍,只消掌握一点点技巧,男人也能让男人开心起来。

谁爱谁是狗日的

铁匠换了手机号,喜欢在自己房间里睡觉,越睡越嗜睡。他现在很少打球,经常独自兜风,也是为了把开车技术进一步提高,以便去广东开出租。当然,这一系列改变,还有一个隐约的目的,就是避免那男孩的纠缠。他想,我一百一百地掏钱给他,还不如去找个女人开心。但他也没有花钱找女人的习惯,只要他愿意,会有妹子钻进他车里。

女人他也懒得找,场子大都由雷妹看守着。这也是个过渡,他想,哪天自己要走,再跟雷妹打个招呼,雷妹顺其自然就会接下这个台球场。这一段时间,铁匠也有了过渡期的心情,等待着去往新的地方,展开新的生活方式。但他心里时不时又犹豫了,广东、深圳或是香港,还是刘德华电影里的状况么?去那边跑出租,又比在这里坐地收租好到哪去?有时候,他看见雷妹没心没肺捅着台球的样子,竟然意识到,她可能真适合当我老婆!但这话已经说不出口,他知道这只是刹那间无聊的想法。人总会产生很多无聊想法,即生即灭,生活因而得以保持常态。

有天他兜风回来,走过台球场子想往楼上去,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最里面那张台子上打球。女人的面目看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他想起了刘婉玲。他不知道这女人正是刘婉玲的姐姐,她已经调进中等师范学校任教。女人打得还不错,但动作很夸张,时不时趴上桌子,瞄半天捅一杆,进了就娇哼一声。陪着她的那男人却是生手,不但捅不进球,还经常滑杆。他技术不行就想用力气弥补,咬牙切齿炸一杆,心想着撞着几颗是几颗,那白球变成一只无头苍蝇,漫无目标地乱撞。

女人越看越像刘婉玲,简直就是刘婉玲……这不是鬼片,人鬼情未了的事也落不到自己头上!仔细一看,还是有区分的地方,眼前这女人胸脯是符合中国国情的A罩杯。再者,这女人成熟得多,眉眼里蓄满和男人厮磨过的痕迹。

即使心里明白,铁匠仍是不由自主走向那张球台。他冲女人说:“喏,我跟你打一盘,怎么样?”

女人当然打不过铁匠,一上场后,就成了铁匠的个人表演时间。铁匠一杆捅进几颗球,她兴奋地怪叫着。她一惊一乍的神情,令铁匠进一步想起了刘婉玲,他相信这个女人与刘婉玲必然有什么联系。和女人同来的那男人此时有些紧张,警惕地盯着铁匠。他看铁匠面熟,铁匠也觉得这男人在哪里见过……好像也是那所学校里的老师。接着,两人同时想到刘婉玲的葬礼。

男人就是老徐,刘婉玲的姐姐一调进来,他就认定这是缘分。学校并不是清静地,在个人问题上也存在僧多粥少的局面,来个美女同事,会被很多光棍馋在眼里,念在嘴里,想在心里。老徐丝毫不敢怠慢,对这妹子发起猛攻。情书太长,也老气;短信又太短,太常见。老徐采用的是鲜花攻势,找着机会和这女人面谈。他小小的职位,在竞争中也产生了一定优势。别的男人想找这妹子面谈,妹子可以不搭理,而他作为教导主任约她谈话,她不好拒绝。他自己都觉得,那一把把鲜花有如豺狗子撒尿圈占地盘的行为,提醒着一起打这妹子主意的男同事们:这个妹子,我来泡!

两人接触不久,妹子的母亲立即表示同意,还夸女儿眼光不错。在刘婉玲葬礼上,老徐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老徐没想到,当初应付差事接待学生家属,却赢得准丈母娘的信任。

此时,老徐分明觉察到,这长着瓦刀脸的男人一盯上自己女友,空气中就弥漫着来者不善的气息。他打光棍打到这年龄,晓得不能懈怠,要严防死守。除了老徐,雷妹也一直盯着这边。她知道铁匠不会轻易对一个女人表现出兴趣。这天天气异常燥热。

被几双眼睛死死盯着,铁匠挥杆都不自在,打完两盘,他就不玩了。他放下杆,正要往楼上去,那男孩从什么地方冷不丁地冒出来,冲他喊:“表哥!”

“是你啊,好久不见你了。”

“嗯!”蒋纵脸上有了喜悦的表情。他跟在铁匠身后走,对老徐和刘婉玲的姐姐熟视无睹。

铁匠转身上楼,蒋纵也跟了上去,仿佛两人本来就生活在一起。铁匠有些无奈,懒得理会这男孩。男孩就这么站着,神情腼腆、卑怯,目光中却混杂着不屈不挠。天气已经热得发烫,男孩短衣短裤。看着他伶仃的身材,铁匠心想这十来岁的小孩,倒是有些男女莫辨。这时,他又想起刘婉玲还有一套衣服落在自己这里。那是她夏天穿的薄衣服,寒假某个晚上穿出来,是当成情趣内衣用。

铁匠把衣服找出来,递给那个男孩。“穿上!”他想,要是他不肯穿,就叫他滚。他没这么多闲心和这男孩泡在一起。

蒋纵稍一迟疑,就把自己外衣外裤脱下来,只穿个裤衩,瘦骨嶙峋。刘婉玲留下的那件白色无领绉纱上衣,男孩穿起来还有些松垮,特别是胸口那部分。稍后,蒋纵把短裙也穿上,两条腿竟意外的修长。他穿好以后,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铁匠。他就这么一目了然地展示在他眼前。

铁匠看了一会,想从男孩身上找出刘婉玲的影子,却落了空。男孩的确还处在中性期,但离刘婉玲还有些遥远。再说,铁匠从蒋纵身上看出些清纯的东西,这也妨碍着他想起刘婉玲。这他妈是怎么了?铁匠暗自嘀咕,只打量了约摸半分钟,就冲蒋纵说:“呃,你换你自己的衣服,可以走了。”

他打定主意不给他钱。有时候,钱会给人招惹无尽的麻烦;有时候,穷人被人当成有钱人搞,更是烦恼无边。

这男孩蒋纵忽然不太顺从,没有脱掉女人的衣服。他表情僵硬,朝铁匠走近几步,贴着铁匠的脸小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有时候,听得太清晰的话,反而让人怀疑是真的。铁匠不敢相信这男孩会这么直白。于是,蒋纵靠他更近,一只手扶在他肩头,咬着他耳朵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千真万确。

“……不,不要!”铁匠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把男孩的手从自己肩头拿开,就像是扔掉一只蛇。他说,“我不要,你赶紧走,不要再来我这里。”

蒋纵眼神变得迷惑,他不知道这么强悍有力的表哥,怎么会吓成这个样。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他:“你……你不是喜欢我么?他们都说你爱……”

“不,不喜欢。谁喜欢你谁是狗日的。”铁匠实在搞不明白,自己的促狭心思,在蒋纵那里怎么就被当成了喜欢,还当成了爱。看这男孩那一脸表情,你敢爱他就敢回应,竟是毫不含糊。铁匠又想,当初,刘婉玲身上要是有这股子邪劲,我怕是要为她肝脑涂地……怎么还想这些没用的?铁匠不得不抬高声音,声音却有些抖。他冲男孩说:“谁爱谁是狗日的。”

蒋纵表情一下子松懈了,待了一会,便窸窸窣窣换回自己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铁匠。铁匠把目光搁在蒋纵目光触不到的地方。蒋纵疑惑重重地走下楼梯,看看雷妹。雷妹拄着杆看他,仿佛是铁匠请来的一尊门神。

铁匠看着男孩干瘦的背影,慢悠悠吐了口浊气。他在心里暗骂,铁匠鳖,一玩真格的你就怂了吧?妈的,那些低眉顺眼、不吭不哧的家伙,搞不好却是一条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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