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唐镇出发,水皮就想到了这块红薯地。红薯地所在的地方是张镇的地盘,水皮是张镇人,他可以不用顾及地刨几个红薯充饥。生红薯不如烤红薯好吃,这是不容争议的事实。水皮弄出三个红薯后,走向左上方的高地。天好久没下雨了,浓雾却在这个初冬紧紧包裹天地。路上没有行人,山上也不见打柴人。时间和场地完全属于水皮了。
水皮弄来枯枝,生起一堆火,三个肥壮的红薯被他丢入火中。
也许火是驱散浓雾的,一阵噼噼啪啪的火响之后,周围的雾开始稀薄,林子那边的牛叫声也能自由地传过来了。水皮不想去猜测放牛人是老头还是小孩,他只想火中的红薯快点烤熟。
风就在此时刮起来了。风把火刮成一条带子。水皮没理会这条突然到来的火带,他只想火中的红薯。由于他没有及时把蔓延开的火势掐灭,火带在周围枯草干枝的大力帮助下,越飘越宽,越飘越远。
森林着火了!
水皮脱掉衣服拍打火苗。对于灭火,水皮显然没有经验。现在火势已经有10个平方米了……有15个平方米了……
沿着林子,水皮一口气跑出了一个大大的抛物线,远远地甩开了火灾现场。他在无人的路边坐下来,一手拍打干燥的喉咙,一手紧按住散了架似的胸膛。这个地方叫雄村,前方有一个四等火车站。说到火车站,水皮并没有听到火车的鸣笛声,而是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味。他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烧焦了。刺鼻的焦煳味令他干咳不止。眼前有些朦胧,这个季节的张镇总是处于朦胧状态,更何况夜色渐浓。
水皮躺在野草上想象那场大火的结果,请求上天保佑火不要烧得太远,保佑纵火案成为一宗无头案,永世不得翻身。
前方走过来的三个人,完全出乎水皮的预料。其实他们一直大声说着话,迈着有力的步子。
看,就是他,我们终于找到他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大声说。
另外两个人凑上前,点着头,说,没错!
三个人十分兴奋。
你看,他衣服烧烂了,头发烧掉了小半。还有眉毛,都烧光了。还有脸!他们议论着说。
一定受了重伤,快把他送到医院。他们三个人把水皮背起来,向那边的公路小跑而去。
公路上停着一辆烧坏了的卡车,水皮看了一眼卡车,发现所有焦煳味都来自这辆烧坏了的卡车。卡车左前方停着一辆吉普车。他们把水皮放到吉普车后座。
你疼吗?一个人问。
水皮无语。为了吃两个烤红薯竟葬送了一生的前程,水皮全身瑟瑟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你多大了?他们不断地问水皮。
水皮闭着眼。
你感觉到他身子的颤抖了吗?
感觉到了,我们一接触他的身子我就感觉到了。他一定烧得很重。车能开快点吗?
张镇卫生院在镇东北方向,那里原来是坟场。在坟场上建起来的医院,张镇人不信任,无论生病与否,他们都不去张镇卫生院。西门街的张大鼻说,有回他不慎朝医院方向撒了一泡尿,那东西硬是痛了三天。水皮的家就在离卫生院不到三百米的地方,他家门前有三棵乌桕树,和一块水田。水皮长到20岁,从来没有去过卫生院。这回却由不得他了。吉普车直接开进了卫生院。
你们要枪毙我吗?水皮闭着眼说。
他烧得厉害,都说胡话了!他们把水皮弄下车后,大声喊:医生!重病号!
一位懒洋洋的医生从灯火里走出来,他说,叫喊什么,重病号就送县医院呀!
你什么态度,你知道我们送来的是什么人吗?说出来吓死你!
医生说,什么人?我怕吓吗?我在这个坟场医院都干了十几年了,能吓住的话早吓死啦。
水皮身上多处被烧伤,躺在病床上他才感觉到灼痛。那个懒洋洋的医生懒洋洋地处理水皮身上的伤口,药水下去,痛得水皮咬牙切齿。三个送水皮到医院的人就站在旁边,他们随水皮咬牙切齿而咬牙切齿。
医生,你能不能认真点,动作快一点!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三个人当中秃顶的人举起拳头大声要求医生说。
医生说,你以为治病像百米冲刺?他是什么人,很重要吗?你们说的是北京话,一定是北京人吧。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
看来我们送错地方了,应该直接送到县医院。他们低声议论。
医生手中的棉球擦遍了水皮整张脸,水皮真实的面目呈现出来。水皮只是轻微烧伤,头发没被烧去多少,眉毛也还基本存在。三个救人的人因为天黑、紧张和兴奋而对水皮的伤势进行了误会性的夸张。
他烧伤得厉害吗?秃顶人追问说。
相当厉害!医生说。医生因为不喜欢这三个人,再次进行了夸张。但你们不必马上送县医院,或者地区医院。我有能力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康复。
秃顶人问水皮说,你疼吗?
水皮不说话。他的眼珠翻来倒去,像一种病态,又像是游戏。
我要找你们院长,院长在吗?一个说。
不知道。他是院长,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秃顶他们走出治疗室,经过一番打听,来到了院长家门前。院长住着破旧的平房,一个煤炉正在门口冒着黑烟。
秦院长!他们在门外叫喊。
听到叫声,秦院长走出来。院子里的路灯不明亮,双方都看不清对方。你就是秦院长?秃顶人说。秦院长说,“文革”已经结束了,你们还想抓人吗?
误会了,秦院长。不要认为我们说普通话就是来抓人的。你说得对,“文革”已经结束,而且结束两年了,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抓人了。秃顶人说。我们是国家科研单位的,正在执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运送特殊物资的卡车不幸在雄村起火,我们的五个押送人员为抢救国家财产而身受重伤,现在已送往地区医院。把五个押送人员救出来的是一个目前还不明身份的小伙子,我们找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他。他现在躺在你们医院里。
伤势严重吗?秦院长打断话说。
不知道,这个要由你来确定。秃顶人说。我们的时间非常紧急,留在张镇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们的意思是,不管伤势轻重,我们都想把病人交给你处理。
走,去医院。秦院长认真看过秃顶他们递过来的工作证后,回屋披上白大褂。
那个懒洋洋的医生坐在室外抽烟,见到秦院长也毫无顾忌手中的香烟。病人怎么样?秦院长说。
烧得不轻。医生说。
我们能处理吗?院长说。
应该可以吧。
我要的是肯定,不是含糊的回答。秦院长说。
那就送上级医院吧。我本想治疗他的,因为在这个坟场医院,我无所事事,有个病人陪着日子好过些。现在你的口气如此咄咄逼人,我只好把病人交出去了。医生说。
送地区医院!秦院长果断地说。
秃顶他们公务在身,匆匆离开了张镇。秦院长亲自送水皮到地区医院。到达地区医院已经天亮。听说送来的又是抢救国家财产的病人,地区医院领导在1978年冬日的凌晨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医护人员拿出最优质的工作质量,全力救治救火英雄。
昨天傍晚送来的烧伤病人,都还处于昏迷状态。水皮的病房在他们隔壁,他们都住在高干病房里。医生没能从水皮的嘴里问出姓名,就在他的病卡上写着“英雄一号”。
阳晓莉是水皮的专职护士,她正式来到水皮病床前工作。一号英雄,你吃稀饭还是面条?阳晓莉说。
说到吃,水皮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我要吃面条。水皮说。
你终于说话了,嘻嘻!阳晓莉蝴蝶一般飞出病房,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弄来一大碗面条。面条里有两个鸡蛋,一些脆生生的青菜。水皮伸出双手去接面条,阳晓莉却把面条移开了。她说:
我喂你!
水皮低下了非常不好意思的头。
还挺封建!阳晓莉说。把头抬起来,张开嘴巴。
水皮说,我自己能吃。
听到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以你专职护士的名义命令你:把头抬起来!
水皮说,我能自己吃。
自己动手吃面条,烧伤会加重的,知道吗?把头抬起来,嗨,你这人怎么这么封建!
阳晓莉把大碗搁在床头柜上,双手扶正水皮的脸。看着我,对啦,就这样。真乖!阳晓莉把面条送到水皮的面前时,水皮的食欲像喷泉一样迸发。他张开大大的嘴,吞食阳晓莉送过来的面条。阳晓莉动作轻轻的柔柔的,就像她的长相。水皮觉得很不过瘾。在家里,只要往大门口一蹲,这样的一碗面条,不到三分钟就能解决。
我自己来吧,求求你了。水皮说。
不行。康复之前你没有说话的权利,一切都得听我的。
我想大口大口地吃。
细嚼慢咽才是最科学的吃法。
我不要科学,我要填肚子。
想得美!阳晓莉十分耐心地喂着水皮,她脸上的温柔体贴和严厉充满了整个病房,水皮全身麻酥酥的。
你们为什么都对我这么好?
吃饭的时候不应该说话。不过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因为你是英雄,是舍命抢救别人生命和国家财产的英雄。
接近中午12点时,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带着一帮人特意来看望救火英雄。领导首先走进了水皮的病房。
向救火英雄学习致敬!地委书记说。
在场人都热烈地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感觉怎么样?地委书记亲切地对水皮说。
水皮不说话,他的眼睛呆呆的。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行署专员说。
水皮仍不作答。
领导们都笑了,说,你是英雄,英雄就应该有名有姓,否则别人怎么好向你学习?总不能说向“英雄一号”学习吧!
领导们轮流问水皮,都未果。地委书记最后总结说,看,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我提议,下一步在全地区开展向“英雄一号”学习的活动。
我同意。专员说。
2
这座城市的冬天潮湿而阴冷,大街上的行人今天又在身上加了一件毛衣。阳晓莉加的毛衣是刚织好的,很厚,上面有花纹。地区医院所有人都知道,阳晓莉是织毛衣的好手。现在她手上提着毛线球,颜色是这座城市今年流行的男人色:深棕色。
你把身子转过来好吗?她对水皮说。
水皮侧过身子。阳晓莉靠近他的身体,比画了几下。然后她就开始编织了。她坐在他的床边,一双巧手像机器一样灵动且有条不紊。
你真的想当无名英雄吗?阳晓莉说。你不太爱说话,以前是这样的吗?我们都相处五六天了,你还害怕吗?
水皮整个身子缩进被子里,头也蒙上了。阳晓莉说,头搁在被子里睡觉的习惯不好,很不卫生呢。快,听话,把头拿出来。嗨,你怎么不听话!阳晓莉腾出一只手来弄他的被子,他的头就显出来了。
你冷吗?如果冷,我再给你加床被子。她说。
他摇头。
院长进病房来看望水皮。院长每天都要来看水皮,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院长身上穿着一件棕色毛衣,这毛衣是院长夫人叫阳晓莉编织的。院长双手在嘴边接受自己一口长长的热气后说,这屋子好像还冷。小阳你不觉得吗?
阳晓莉站起来,给院长打招呼,但她手中织毛衣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这盆炭火可能还不够,要不再加一盆?院长指着红彤彤的炭火说。
阳晓莉笑笑说,一盆火够了,多了空气更加干燥,空气也更少了。
你给谁织毛衣?院长看到了她手中的毛线。
阳晓莉脸红了。院长马上明白过来,他用手指点着她的脸,笑着说,你呀!
没有一个单位允许上班时间干私活,编织毛衣就是属于典型的干私活行为。阳晓莉织毛衣不是为了自己,所以她敢利用上班的时间织毛衣。“英雄一号”感觉好点了吗?院长摸摸水皮的脑袋说。
水皮点点头。
你救出的那几个科研人员伤得都很重,有两位至今还说不出一句话,所幸都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院长说。你还是不想说出自己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吗?
院长走后,阳晓莉又坐回到床边。她滔滔不绝地和水皮说话,说医院里的事,说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新闻。水皮爱听不听的样子,由于她的话像机关枪,他即使不听,话语也连绵不断地进入他的耳朵,进入他的大脑。他的思维不得不跟随她讲述的事件转动,一个个人物和场景被他想象出来。
我想听你说说你的事,哪怕是别人的事也好。你成天不说话,不难受吗?下午的时候,阳晓莉终于关闭了她的话匣子。
我说不好,再说没有什么可说的。水皮说。
你总算说话了,嘻嘻。你的中气很足,我喜欢你说话。听你的口音像宝山一带人,你是宝山人吗?
不是,我是乐宾人。
乐宾在哪里?
乐宾是一个小地名,属于C省。
一定与我们D省交界吧,否则怎么像我们宝山一带的话呢。
水皮未置可否。
你们乐宾人过年时在山上挂灯笼吗?我们这里乡下大都有过年山上挂灯笼的习俗。嗨,怎么你又不说话了。你说说话就那么困难吗?哦,我知道了,你是怕我知道你的家底,做不成无名英雄了吧?可是我已经知道你是乐宾人了。哈哈哈。既然说出了老家名字,干脆说详细点吧,姓名也不要留了。就是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的。领导一定会到你的老家去,把你家里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是不是,我的大英雄?
我想去看看他们,可以吗?水皮说着把被子掀开了。
好吧。阳晓莉给水皮披上棉衣。这是件新棉衣,医院给买的。同时买来的还有一件蓝色绒衣。水皮那身破衣裳阳晓莉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并且叫裁缝补好了。走在地上,水皮感觉一点病都没有了。完全不是院长和医生们说的那么严重。
住在左边的两个烧伤病人整个头除了眼睛和嘴鼻都被白纱布包裹着。我们暂且叫他们为一号二号病人。见到水皮,他们感动地点点头。
认识我吗?水皮说。
我听不懂你说话。能说普通话吗?二号病人说。
水皮用普通话重复了刚才的询问。一号二号还是没听懂。一旁的阳晓莉说,他的普通话说得很糟,我来告诉你们吧,你们认识他吗?
不认识。一号二号都这么说。
他就是把你们和国家财产救出火海的英雄!阳晓莉说。
原来是你,你是大英雄,我们永远感谢你!一号说。
要不是你,国家财产就全完蛋了,我们死了不要紧,可不能让国家财产受损失啊。那是多么重要的物资!我们没有保管好,我们都是罪人呢!二号说。二号紧接着痛哭起来。一号也跟着哭了。他们哭得真诚,揪人心魄。
那只是意外事故,你们不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身受重伤吗?你们也是英雄呢!阳晓莉说。
一号二号痛哭着摇头。国家物资在我们手上起的火,我们难道不是罪人吗!我们应该给英雄跪下。
一号二号欲下床给水皮磕头,阳晓莉急忙前去阻止,说,你们的身体还没康复呢,要磕头等伤好了,也不迟。一号二号坚决要给水皮磕头,阳晓莉急得大叫,快来人啦!
听到喊声,赶来了几个医生护士。他们联合起来把一号二号堵在床上。虽然不能下床,一号二号还是以最大的能力在床上给水皮磕了头。
夜晚9点,医院安静下来。高干病房在公鸡山脚下,就更加安静。屋子很暖和,阳晓莉脱掉了白大褂和棉衣,那件漂亮的毛衣和炭火把她的脸映得光鲜照人。水皮躺在床上,阳晓莉织着毛衣,他们都不说话。阳晓莉的嘴巴疲劳了,她一连说了几天几夜的话,已经暂时找不到好的话题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你回去休息吧。屋子里突然响起水皮的声音。
我不累。我们当护士的时常熬夜,没事的。阳晓莉说。
这些天,你很少离开过病房,相当辛苦了。我能照顾自己,真的。
你要赶我走?
是的,我要赶你走。
哈哈,可是你做不到。我就是不走。明天我妈生日,明晚你不赶我走,我也要离开几个小时的。阳晓莉说。
第二天晚上在水皮痛苦的等待中来到了。也是9点,冷风从公鸡岭俯冲而下,撞得窗玻璃呼呼响。阳晓莉回家给母亲过生日去了。她的提包里搁着没有织完的毛衣。她在抓紧时间编织毛衣。给谁织毛衣呢?这可是今年男人们最喜欢的颜色呢!母亲说。阳晓莉脸红了。母亲说,好事,好事。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给我看看。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上班?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给英雄织毛衣。几天前我们医院来了一批救火英雄,我全权负责护理“英雄一号”。阳晓莉一开口说水皮,话就如同滚滚长江绵绵不绝。家里人听得如醉如痴,共同产生了对水皮的敬畏。
这顿饭,大家吃得很开心。但同时阳晓莉心里空空的,水皮不在身边,她有些魂不守舍。最后,她捡了两个鸡腿装入保温饭盒,准备带给水皮吃。赶到医院时,水皮不见了。
“英雄一号”——
阳晓莉轻唤着在医院里寻找。
你们看到“英雄一号”了吗?她问值班的医生护士。他们摇头,然后都像阳晓莉一样着急不已。
他们分头去寻找。阳晓莉手拿电筒来到公鸡山。关于公鸡山,阳晓莉多次对水皮讲过。公鸡山因像公鸡而得名,书上记载有关于它的传说。等你好些了,我一定陪你爬公鸡山。阳晓莉曾对水皮说。
“英雄一号”——
阳晓莉提高了叫喊声,他的电筒光线在路两旁划圈。“英雄一号”,你在吗?没有我的作陪,你怎么能一个人来公鸡山呢!夜晚爬公鸡山十分危险,出来吧!
没有水皮的回音。
求求你,出来吧,“英雄一号”!阳晓莉一边爬山一边叫喊。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你指出来批评我,我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另外的人从医院找到街上,找到繁华地段。但他们的寻找方向都是错的。
今晚的9点钟,水皮等得不容易。7点钟时,他就想逃跑,但那时候护士们忙碌的身影不时出现在走道上。8点钟,水皮刚想离开病房,一位医生出现在门口。医生说,“英雄一号”你吃好了吗?如果没吃好,我叫食堂给你再送吃的。你要消夜吗?我也去叫食堂为你准备。水皮说,吃得很好了。夜宵我也不要了。医生进了屋子,对水皮问这问那。水皮爱答不答,然后钻回到被子里。9点钟,走道上的行人少了。
水皮月穿上他自己的衣服,棉衣和绒衣他全脱下了。他穿得很少,在家的时候他就穿得很少。家里穷,他没有衣服穿,所以穿得很少。他顺利地逃出了医院。
去张镇怎么走?他一路向行人打听。冬天的夜晚,在街上行走的人很少,为数不多的行人也都骑着自行车。在这座城市冬天的夜晚问路是一件麻烦事。但是,这一切都让他克服了。
两个小时后,他出了城,走在通往张镇的公路上。
一辆车从后面开过来了,水皮站到路中央,双手挥动。是一辆卡车。车停下后,司机伸出头来,说,找死吗!
我要回张镇,你能带我一段吗?
不行。你脸上包着纱布,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司机发动卡车,开走了。
走了半个小时,又来了一辆卡车。水皮把车拦下,说,我要回张镇,我脸上包着纱布,我受伤了。
司机犹豫了一下,说,你上来吧。
3
家门前乌桕树上落着两只黑色的鸟,它们在清晨的寒风中跳来跳去。水皮回到了家门口,他挥动右手驱赶黑色的鸟。两只黑色鸟也许是一对,它们正恋得欢,对于水皮的驱逐无动于衷。
去!水皮跑上前。两只黑色鸟这才丢下一声喊叫飞走。大家都会觉得水皮这时候驱逐黑色鸟儿显得多余,这些多余动作毫无意义。
谁呀,谁在外面说话?从屋里传出母亲的声音。
水皮推家门,没推开,便敲响了。是我,他说,我回来了。
母亲开了门,母亲身上披了件棉花外露的破棉衣。她说,你可回来了,我们急死啦!母亲就哭起来了。
我很好,我不是回来了吗?水皮回身关上大门,把冷风阻在屋外。
你怎么了?头上包着白纱布,头破了吗?母亲的手去摸水皮的脸。水皮躲开了,说,受了点轻伤,现在全好了。
受什么轻伤了?
不要问那么细好不好?烦!我要睡觉。水皮去了自己的屋子。
我们找你六七天了,你爸现在还在外面找你呢。你受了伤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前天我们到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同志已经立案。母亲跟进在他房门口说。
多余。我要睡觉!
接近下午时,水楼云回来了。水楼云无疑是水皮的父亲。他到达家门口时,乌桕树上照例落着两只黑色的鸟。滚,小心老子用鸟铳崩了你们下酒!水楼云的话没有把黑鸟吓住,水楼云也顾不上理会了。他一脚踹开了大门,他说,水皮死了算啦,我再也不找了!
水皮早上回来了!母亲说。
回来了?真的?在哪里?
在睡觉。
水楼云冲进水皮的屋子,见到了呆呆地躺着的水皮。你还敢睡觉?老子找了你七天七夜,你还敢睡觉?水楼云挥拳欲揍水皮,水皮头上的白纱布阻止了水楼云的拳头。水楼云的拳头迅速砸向床板。可是床板上面垫着厚厚的稻草,因此床板非常不给他面子地没有发出响声。
谁把你的头打破了?水楼云说。
没有谁,不小心自己弄的。现在没事了。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去了你们不知道的地方。现在都没事了。
狗日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水楼云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拿出鸟铳,来到屋子外。乌桕树上的黑鸟还在。水楼云给鸟铳装上火药砂粒,然后在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枪口对准欢跳着的黑鸟。
砰!枪响了。两只黑鸟应声倒下。
水楼云前去捡起黑鸟。乌桕树被砂粒打出了无数个小洞,红色的叶子也百孔千疮。水楼云在屋檐下趁热扒鸟毛。听到枪声水皮起床了。水皮也拿出自己的鸟铳。到了门口,对父亲说,这两只鸟我早就想干掉了。灰色的天空下一片灰蒙蒙,张镇的田间地头出现了许多打鸟爱好者。如果下过雪,就更好打鸟了。他们都盼望下一场大雪。水皮肩扛鸟铳,走过一块又一块田地。现在是深冬,田里的水干了,只有为数很少的田里留着浅水,那是因为农人有特殊的用途。水皮的鞋上沾满了厚泥,那泥相当几双鞋子的重量。水皮的步子迈得不紧不慢。他不与别人打招呼,一个人去了古柳河边。古柳河在张镇特别弯曲,河一弯曲景色就出来了。从前年开始水皮就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打鸟处,这个地方叫湾外湾,处于第八湾外一里的地方,这里有条小溪。湾外湾不仅鸟多,而且来这里的鸟都愚笨。再聪明的鸟到了这里都会变笨。打笨鸟,收获是大大的。更幸运的是,这个秘密只有水皮一个人知道。
快接近第八湾时,路就变成草路了。水皮在草地上擦掉鞋上的厚泥,轻步前进。想到就要打笨鸟了,水皮心里不禁大喜。
今天的湾外湾却多了一个人,水皮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朝天鸣了一枪。那人转过身来,是派出所的袁所长袁利元。乱放枪,鸟都让你给吓跑了!你懂不懂打鸟?袁所长大声呵斥说。水皮说,我放枪关你什么事?我又没对你放枪!
袁所长走近水皮,一只手摸摸挂在腰间的手枪,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水皮不说话了。他蹲下来给鸟铳上火药。
滚开,别在这里打鸟!袁所长说。
湾外湾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凭什么只允许你一个人打鸟?水皮顶了一句。
不管是哪个的,我叫你走你就得老老实实给我走!你头是怎么回事?打群架打的?我要抓你进派出所。袁所长说。
你抓好了,你来抓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不敢抓你?前几年我抓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我说了,你抓好了。我头自己撞的,也犯法吗?水皮嘴里说着不满的话,离开湾外湾。
你是谁家的孩子?袁所长说。
我20岁了,早不是孩子啦!水皮把枪扛在肩上,向更远的地方走去。湾外湾已经离张镇很远了,所以张镇打鸟爱好者都不太爱来。出了湾外湾,风景就败了,鸟类如同人,喜欢到风景宜人的地方去。走了一段山路,水皮没有信心再往前走了。一路上不是没有鸟,只是鸟并没有停下来,它们叫着或沉默着从身边飞过。
水皮折回到湾外湾。袁所长还在那里打鸟。穿在他身上的便服很不合他的身。你怎么又回来了?袁所长说。水皮说,那边没鸟,我们一起打鸟吧。袁所长说,不行。水皮说,张镇人都喜欢成群结队打鸟,你也是张镇人,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打鸟?袁所长说,我不是张镇人,我是白宝公社人。水皮说,你在张镇工作,当然就是张镇人了。
说话间,一群鸟进入了水皮的射击圈。水皮曾多次站在这个地方打了许多鸟。他的枪从肩上放下来,就是那一放的时间,他扣动了扳机。二十米外的鸟就倒了数只。
你很会打鸟,一定经常打架斗殴。“文革”结束了,谁还敢打架斗殴,谁就死定了!袁所长说。水皮提着枪奔到二十米开外的刺蓬里捡鸟。枪响过后找鸟一定要快,因为有的鸟并不是一枪就毙命,它们会扇动翅膀挣扎,一直挣扎到打鸟人看不到的地方死亡。还有的只受了轻伤的,挣扎一会儿就飞跑了。
水皮捡回了四只鸟。袁所长索走了两只。他们蹲下来扒鸟毛。你父亲是谁?袁所长说。水皮说,你不认识的,张镇那么多人,你都认识吗?袁所长说,说不定我认识。水皮说,他叫水楼云。袁所长扒鸟毛的动作停下来,抬头看着水皮,说,妈的,你就是水皮。前几天你父亲还到我那里报案来着,说你丢了。妈的,你这不回来了吗?
水皮说,我爸是脱裤子放屁。“文革”都结束了,我怎么会丢呢!
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袁所长继续扒他的鸟毛。
没干什么。不小心头撞伤了,在别人那里住了几天,早上我回到张镇。一回张镇,我就陪你打鸟来了。
不是干坏事干的吧。别以为你给了两只鸟,我心就软了,你犯了事,我随时都会抓你。袁所长说。
扒完鸟毛,他们把鸟放入猎人袋里。张镇的猎人袋可能与别的地方的猎人袋不同,它上面有多个小口袋,分别用来装火药砂粒码子(专用来打野兽的铁钉)纸炮和小猎物。
天空中飞过了一群又一群鸟,但它们没在湾外湾停下来。今天湾外湾的鸟比平常少多了,水皮认为这是袁所长带来的晦气。水皮不想待下去了,他提着枪离开。
走了?我也走了。我们一起走吧。袁所长收了枪。袁所长猎人袋里有五六只不同花色和重量的鸟。水皮说,你喜欢怎么吃?袁所长说,怎么吃都好吃,都是好鸟!
到了第八湾,袁所长说肚子疼。水皮心里说,活该,谁让你到湾外湾打鸟,谁让你强抢我两只鸟!
你能扶着我吗?袁所长说。
走在前面的水皮停下来,扶住袁所长。水皮说,你肚子有多痛?袁所长说,很痛。水皮说,肚子里坏水太多,所以痛。袁所长说,我受不了了,你背我去卫生院吧。
水皮把袁所长背在背上,行走在难走的泥巴路上。袁所长是个中等胖子,另外还有两杆鸟铳、一只手枪,水皮的负担不小。
你头上的纱布臭了,怎么还不换?袁所长吸吸鼻子说。
阳晓莉说过,今天早上是换药的时间。换药就意味着换纱布。这块纱布包裹在水皮头上三天了,当然臭了。水皮说,嫌臭,你就自己下来走。袁所长说,真受不了,可是我没办法,能走,我会让你背?水皮说,你能说这么多没用的话,肚子一定不痛了。袁所长说,怎么不痛?如果你犯了事,我仍然会抓你。
水皮的家离卫生院二三百米。从这里去卫生院一定要经过他的家。到了家门前,水皮把袁所长放下来,说,到卫生院不远了,你自己去吧。我头上的伤还没全好,我背不动你了。袁所长说,我知道你不去的原因。张镇人都不喜欢去卫生院,说那是坟场医院,晦气。我有病就上卫生院,我晦气吗?水皮说,你够晦气了,有你在场,鸟都不落了!
水楼云听到了门外的对话,他走了出来。是袁所长!水楼云说。袁所长说,老水,你儿子回来了。水楼云说,多谢所长!进屋坐坐吧。袁所长说,我肚子疼,我要上卫生院。叫水皮背我去,他不干。
乌桕树上又有鸟了,水皮对准鸟举起了枪。他一枪放倒了三只鸟。袁所长说,你又有三只鸟了,我要在你家吃饭。水皮说,你不是要上卫生院吗?我背你去吧。
水皮放下手中的东西,把鸟交给水楼云,弯下腰背起袁所长就往卫生院走去。看完病来吃饭!水楼云说。水皮说,我爸真是多余啊!辛辛苦苦打来的鸟,却要让你吃掉一部分!袁所长在背上偷笑,说,我口福一直不浅的。
走在路上,水皮想起了七天前的那个夜晚,想起了秦院长。他的脚开始发软。离卫生院还有一二十米时,他把袁所长丢下,跑了。
鸟肉炒熟后,袁所长进来了。从卫生院出来后他先回了家,他的家离卫生院不远。他放下手中的鸟铳和获得的鸟。他老婆说,有鸟肉吃你还出去?他说,我去吃水皮家的鸟肉,家里的鸟肉留给你和孩子吃。他老婆说,你真个好丈夫。袁所长拍拍袖子,坐在水皮家饭桌前。他对水皮说,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你以为我光是为了喝你的酒吃你的鸟肉?我是警察,我有权调查你脑袋受伤的原因。
我说过了,我不小心脑袋碰伤了,我去唐镇卫生院上了药,然后去朋友家养伤。你已经调查完了。水皮说。
既然调查完了,那就只剩下喝酒了。来,喝酒!水楼云说。
好,喝酒!袁所长喝了一大口。
秦院长进家来,完全出乎水皮一家人的意料。秦院长亲自给袁所长看了病,开了药。袁所长说,我正在打鸟,肚子就痛了。水皮把我背回来的。那小子脑袋受了伤,在外面住了六七天,水楼云急死了,到我那里报了案。大家都认为找不到了时,他今天早上却回来了!
对于袁所长的话,秦院长当时没有反应过来。袁所长走了很久后,他才突然醒悟。水皮可能就是从地区医院逃出来的“英雄一号”。中午时地区医院给秦院长打电话了,向他打听水皮的下落。
哈哈!秦院长一眼就认出了水皮。
4
袁所长秦院长以及水楼云把水皮架出屋子。他们脸上都荡漾着春风。张镇很多年没出英雄了,前些年尽出狗熊。水楼云说。袁所长说,老水,你光荣啊!水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镇里唯一的破吉普车停在离水家最近的地方。镇里领导都来了,他们在昏暗的路灯下为水皮鼓掌。匆匆赶来的宣传队在寒风细雨中表演了文艺节目。宣传队是文革期间组建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革”已经结束了,他们还没解散。没人说宣传队是帮“四人帮”的,因此没人说要解散宣传队。宣传队手头的节目很多,要他们演五个小时,也没问题。
文艺演出到此结束,救火英雄要去地区医院接受治疗了!镇领导大声说。他的话音一落,文艺节目就打住了。人们把水皮扶上车。袁所长和秦院长亲自送水皮去地区医院。
早知道你是救火英雄,我怎么会让你背呢,怎么会不让你打鸟呢,怎么会借调查你而混鸟肉吃呢!袁所长轻轻拍着水皮的肩膀说。
秦院长说,幸好你和他一起打鸟,他背你上卫生院,上他家吃鸟肉,否则寻找英雄行踪的工作不知道要推到什么时候,也许就永远错过了!
对对对。袁所长说。
回到地区医院,天亮了。虽然两地只相距130公里,可是那路很难走。其中好几段,在前几年武斗中被截断,现在补了补,可是并没补回原来的样子。
阳晓莉呆坐在水皮的病房里,她青春美丽的脸因为过度伤心而显出了老相。前天晚上阳晓莉和同事们找了一夜。次日一早,阳晓莉又上了公鸡山。公鸡山上有好多藏身之处,她一个一个地找了。除了发现几个避孕套,她没发现水皮。
你还是人吗?院长大骂阳晓莉。连个人都看不住,你还织毛衣!雷霆大发的院长指着搁在病床上的毛线说。你为我织了毛衣又怎么样,你为“英雄一号”织毛衣又怎么样?人都不见了,织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我看你怎么向全院职工交代,怎么向地区领导交代,怎么向全地区三百五十万人民交代!
阳晓莉从早上一直哭到晚上。昨晚她试图以编织毛衣来排解心里的痛苦和焦虑,可是做不到。一拿起毛线针,泪水就又止不住了。
同事们来安慰她。他们站着或坐着,他们认为事情并没有院长说的那么严重。“英雄一号”甘做无名英雄,那是真正的英雄。“英雄一号”是个大活人,他有了逃跑的心,谁又能保证看得住?别哭了,小阳。“英雄一号”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们不找,地区领导会找,地区领导不找,北京那个科研所会找,科研所的人不找,被救的几个科学家也会找!
阳晓莉认为同事们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人不是从他们手中溜掉的,他们说话当然轻松。同事们一走,病房里只剩阳晓莉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痛苦又来了。
天就亮了,水皮却让她喜出望外地出现了!
阳晓莉扑到水皮身上,笑着哭着捶打水皮。
医院从袁所长那里知道了“英雄一号”叫水皮,护士在病卡上“英雄一号”几个字的下方加上了“水皮”。医生护士们都叫惯了“英雄一号”,尽管他们都知道了水皮的名字,他们仍然不叫水皮,叫“英雄一号”。
阳晓莉弄来了一碗面条,里面有两个鸡蛋和一些青菜。现在阳晓莉脸色又恢复了青春活力。她在食堂师傅做面条时,洗了脸,刷了牙,还抹了香脂。
扑到水皮鼻子里的不止是面条香鸡蛋香青菜香,还有香脂香。她的香脂香如家乡湾外湾的风信子花。
阳晓莉要喂水皮。她说,谁叫你逃跑,害得我好苦,我要惩罚你。我惩罚你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喂你!
阳晓莉好几天没喂水皮了。水皮受不了她的细嚼慢咽方式,前几天他从她手中抢过碗,大口大口地吃,很快就把自己弄饱了。
不许抢碗!为防止水皮抢碗,阳晓莉后退了一下。
说实话,今天早上水皮还不太饿,阳晓莉要喂,就由她吧。昨晚的鸟肉好吃,借着鸟肉,他吃了好几碗饭,肚子撑得胀鼓鼓的。阳晓莉喂过来的面条,真好吃,可是水皮没有去认真享受。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没底。
三天之后,天空开朗了许多,还有一丝太阳。阳晓莉要陪水皮到户外散步。在家的时候水皮天天都要走很多路,那是比散步还要有益的活动。说到城里人的散步,简直就是小儿科。但阳晓莉强烈要求,水皮也推脱不掉。行走在院子里,水皮很不自然,他找不到散步的感觉,他努力想学,就是学不会。阳晓莉挽着他的手,他更不自然。一个年老的干部过来了,他说,小阳,你挽着的是男朋友吧?他仔细看了看,说,好,很好。水皮看得出,那老干部在犯嘀咕,这明明是癞蛤蟆嘛!
老干部走过去后,阳晓莉含糊地说,他是救火英雄呢!老干部便再次凑上来,伸出抗日战争时受过伤的大拇指说,好样的,英雄!老干部双手紧握水皮的双手,说,向你学习呀,年轻人!叫什么名字?阳晓莉说,水皮。老干部说,哦,水皮,好听好听!
老干部终于走了。阳晓莉说,全专员说你是我男朋友,真逗。听到他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水皮说,他在开玩笑。他开玩笑的时候,你应该阻止他。他是专员?
阳晓莉说,副专员,大家都叫他专员,刚离休。他以前是部队的师长呢。
你见过很多大领导。水皮说。
阳晓莉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你的名字怪怪的。怎么叫水皮?谁给起的名?水皮说,我父亲,他只有高小文化,所以起名字也只有高小文化。
你是个骗子,阳晓莉又笑着说。你说你是C省乐宾人,其实就是我们D省的张镇人!哈哈哈!世界上一切谎言终究会被揭穿的!你步子能不能放慢一点?你这是小跑,不是散步。这里不是你们田间地头,是城市呢!
一条台阶弯曲着向山上伸去,阳晓莉带着水皮来到台阶上。山上有许多不落叶的低矮植物,还有一些乌桕树。水皮见过的乌桕树都长在水边,比如池塘边,河滩上。他们家门前能生长乌桕树,是因为下方有一块冬日不干的水田。他家的乌桕树上经常落着鸟,公鸡山上的乌桕树上不落鸟。公鸡山的上空偶尔有鸟飞过,他们几乎就在人的头上,如果有鸟铳,一枪就能打掉几个。水皮想。
爬着山,阳晓莉开始喘气,水皮一点感觉没有。在家里,上山下田的活动从来没停止过。武斗那些年,镇里人打得呜呼哀哉,水皮和一些村里人照样上山下田。阳晓莉落后了半个身子,她把手伸向水皮,说,你拉着我好吗?
水皮没拉她,自个儿大步向山顶跑去。
等等我,英雄!阳晓莉在后面追他。跑到山顶时,她已是吴牛喘月了。你是个英雄,也是个坏蛋,让我跑得好累!她说。
公鸡山顶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在这座城市,不止公鸡山一座,还有比公鸡山更大更高的山。这座城市是南方一座有代表性的山城。以前来过吗?阳晓莉站在水皮的左边。
水皮说,没有。去得最远的只有县城和C省的唐城。
山顶上的风很大,阳晓莉不长不短的头发在北风中飞扬。她说,你冷吗?水皮说,不冷。她说,我有些冷。水皮说,冷就下山。阳晓莉说,真是个讨厌鬼啊。
这天傍晚,阳晓莉手中的毛衣终于织好了。她把它交到水皮手中,水皮说,我不要。阳晓莉说,你敢!她把毛衣套到他身上。
好看吗?她说。
好看。他说。
暖和吗?她说。
暖和。他说。
穿着这件毛衣,水皮去到别的病房。一号二号病人并没有认出水皮来。
我是水皮。他自我介绍说。
哦,水皮!一号二号都来了精神。你的毛衣很好看,我们都认不出你来了。你已经很久没来我们这里了。
我“救”你们那天,你们见过我吗?水皮试探地说。
记不得了。当时我们只想到把国家物资救出去。我们被大火烧昏了,醒来的时候都在医院了。
那火是怎么起的?水皮说。
不知道。我们一路上都小小心心,结果还是出事了。
那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水皮说。
那东西能为国防事业做极大贡献。你说重要吗?
那东西能造炸弹吗?水皮说。
一号二号病人都笑了。一笑,他们的伤口又疼起来。
我不是英雄,因为我的伤就快全好了,而你们还没好。水皮说。
一号二号病人摇头,意思是说,你是大英雄。
一号二号伤得不轻,在护士的建议下,水皮离开了。另外的病房他不想去了,去了也是白去,他们根本说不成话。
他回到自己的病房。阳晓莉站在走道里,目光跟着他的身影移动。有了水皮那次逃跑的教训,她心眼多多了。她相信,水皮再也不可能从她手中逃走了。
水皮的姓名和家庭情况弄清后,北京那个高级别研究所给地委发来了传真电报,请求地委给予水皮“救火英雄”的光荣称号。电报到达地委的当天,地委召开了全委会议,经研究一致同意给予水皮“救火英雄”荣誉,并颁发奖状,号召全地区人们向“救火英雄”学习。十几天前地委书记在病房里的表态,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开始。
“救火英雄”宣布仪式暨颁奖仪式在地区医院举行,来自张镇、县里、地区各部委办局的与会人员达到三百多人。地区医院的礼堂里欢声笑语,掌声一波紧接一波。阳晓莉坐在水皮旁边,人们在注目水皮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她。那女的是谁呀?他们都在打听。各方领导发言过后,轮到水皮发言了。
阳晓莉扶着水皮上台。水皮全身发抖。别紧张,你是英雄,你紧张什么?阳晓莉小声提醒他。水皮一站到台上,会场便静如旷野。
水皮迟迟没有说话,良久,他说:
你们硬要给我这个荣誉,我真的无话可说!
水皮跑下了台。人们发出善意的笑。他们都知道了,这是一个不要荣誉少言寡语的农村青年,没见过世面。大家都能原谅他。
水楼云夫妇和村里代表,受到了地区行署的最高接待。领导们当着水楼云夫妇的面开玩笑说,阳晓莉是个好姑娘,你们要争取让她成为儿媳妇啊!水楼云说,是个好姑娘呢,可是我们高攀不上!
阳晓莉也在场,她的脸一直红着。
坐在回家的车上,张镇的干部和村里人都在议论水皮和阳晓莉的事。阳晓莉对水皮真的有点那个意思。他们说。可是水楼云说,哪个城里姑娘愿嫁到乡下来呢!他们说,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五十年代谁知道全国人民要闹“文化大革命”?现在谁又知道改革开放?
水楼云不说话了,他心里有说不明白的甜蜜和空洞。
5
阳晓莉给水皮换上了一身新装。今天,水皮就要出院了。他揭开白纱布的脸上,与从前没有多少区别,大火烧伤的部位恢复得很好。说到底,水皮受伤并不重。住了二十来天的院,他脸白了身子胖了。
医院工会和团地委送来了红花。这红花是用红绸布做的,特别鲜红和柔软。地区团委书记亲自把红花挂在水皮胸前。前来的锣鼓队把锣鼓从地区医院一直敲打到地委行署大院。地委所有委员以上领导,在地委大院里恭候英雄的到来。水皮刚入大门,十万响的大鞭炮炸响。地委书记和专员迎上来,与水皮握手。鞭炮响了十几分钟。鞭炮过后,锣鼓队又将锣鼓敲打了十来分钟,接着地区歌舞团汇报演出了一个小型歌舞节目。这个节目是歌舞团特意为这次欢送会创作的。这个带有浓重“文革”色彩的文艺节目,把人们的情绪掀到了最高潮。
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分别讲了话,团委书记也讲了话。会议主持人让水皮也讲几句。水皮一上台就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之前,阳晓莉特意为他准备了讲话稿,两个人在病房里彩排过多次了。在台上的水皮迟迟不开腔,急坏了台下的阳晓莉。她跺着脚,对水皮打手势。水皮脑子已经不是自己的脑子了,他无法指挥自己的脑子。
你们硬要这么做,我真的无话可说!水皮说完此话就跑下了台。
会场哄笑。人们可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
你真是个猪脑子。阳晓莉轻轻地对水皮说。水皮说,后来我想,你的发言稿对我没有用,我的发言才最真实。
欢送仪式的高潮是,人们向水皮道别。人们和他握手拥抱,都舍不得离开。很多男人和所有女人都哭了。水皮的眼泪汪汪的。他本不想哭,不知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车是地委派的崭新的吉普车,车头挂着大红花,前后各有一辆小车,上面都写着好听的标语:向救火英雄水皮同志学习致敬!
阳晓莉争取到了送水皮回家的机会。车快开时,另一个女青年上来了。等等,我要坐英雄的车。她向司机和人群招手。司机说,你是谁?女青年说,我是李姝,是双林县委书记李德行的女儿。张镇归双林县管。司机说,这不妥吧?
地委书记走过来了,李姝叫了一声王伯伯。地委书记拍拍李姝的肩膀,说,你从哪里冒出来了?大学快毕业了吧?李姝说,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地委书记说,你想和英雄坐一辆车?李姝说,是的。地委书记问司机,还有空位吗?司机说,有。地委书记就让李姝上车了。
水皮坐在李姝和阳晓莉中间,李姝是工农兵大学生,在省城上大学。她不说双林话,说普通话。她像记者一样对水皮问这问那。水皮闪烁其词,总是想岔开李姝的问话。可偏偏岔不了。水皮被问得生气了,说,我不是英雄,你不要再问我。李姝说,英雄的脾气真怪呀。阳晓莉说,你才知道!我是他的专职护士,你知道,我这二十天是怎么度过的吗?
怎么度过的?李姝说。
像跳进铁锅里的虾米。阳晓莉说。
什么意思?李姝说。
难受呗。
你这个比喻不准确不形象。
哦,那你给一个准确形象的。阳晓莉不喜欢李姝,一见她就不喜欢。当然有准确的,但我不告诉你。李姝说。
阳晓莉目光移向窗外,轻轻地哼了一声。
车队行驶在难行的道路上,人们的身子歪来倒去。每当水皮的身子倒向阳晓莉这边时,阳晓莉就主动去迎接,当倒向李姝那边,阳晓莉一双无形的手就要推李姝一把,让李姝离他远远的。阳晓莉甚至想把李姝一脚踢到别的车上去。
今天早上,阳晓莉给水皮准备了两杯牛奶和一大碗面条。水皮全干掉了,他心想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恐怕再难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吃多了喝多了肚子就不好受。车行走一个多小时,水皮想小解。忍了一会,他忍不住了,便对阳晓莉说,我要那个。水皮用手指了指小腹。阳晓莉高兴地说,好啊!
阳晓莉推开车门,并跳下车。水皮跟着跳下来。你们要干吗去?李姝说。阳晓莉轻蔑地对李姝冷笑了一声。
水皮朝山上跑去,一路寻找能够隐身的地方。阳晓莉跟在后面,说,你是男的,差不多就行了,不要跑太远。车队停下来等水皮小解。阳晓莉见水皮停了下来,步子也打住。阳晓莉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小解的声音。完事后,阳晓莉跟在他后面。路滑,慢点。她提醒他说。回到车上,李姝说,他是男人,做那种事,你也跟着,不害臊吗?
我是护士,英雄的专职护士,我有责任护理他。阳晓莉说。
可现在不是在医院,而且他已经完全康复了!李姝说。
我就跟他去了,怎么着?阳晓莉说。
不害臊。李姝毫不示弱。
车队又重新上路。车到县城,李姝并没有下车。阳晓莉恨不得她下车,可她不好明说。阳晓莉嘴里轻轻哼着歌曲,目光投向窗外。半个小时后,车到达张镇。镇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四支锣鼓队分别站在公路两边。自发拥来的群众已经在寒风中等待了两个小时。
英雄回来啦!
数串鞭炮一齐鸣响,人们很不遵守纪律地向吉普车围过来。
不要挤,不要乱。袁所长和他的战友们大声阻止。可是人流如海潮,势不可挡。两个负责给水皮献花环的少年被挤散了,急得哇哇大哭。人挤得太近,车门打不开。整个场面是鞭炮声锣鼓声和人们的叫喊声,混乱极了。最后还是司机想出了办法,他用力摁响喇叭,提示人们车要往前开。车一启动,车前的群众就向后或两边散开去。司机来过张镇,他熟悉张镇的街道。
车队缓缓向前,街道两边群众齐声欢呼:英雄英雄英雄!
车队在张镇开了两圈,最后就甩开群众开往水皮他们村去了。水皮他们村在镇子边上,车进不了他的家门。不过这个时候,车队已把待在镇上的群众甩开了。
水皮的屋前屋后都站满了人,这些人大都是村子里的乡亲。县里镇里领导站在其中。他们都抽着水楼云散发的香烟,吃着水楼云送过来的硬糖。见到水皮的身影,水楼云点响了鞭炮,看到水皮身边的阳晓莉,水楼云夫妇俩心花怒放,纷纷给乡亲们作揖。
经镇里县里批准,食品处拉来了两头猪,用于今天的庆祝活动。水家屋子里外飘着猪肉的香味。
水皮挣脱人群,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这英雄就是实诚。不爱张扬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人们说。
吃饭的时候,水楼云敲门叫水皮。水皮说,我不饿,但我困了,我要睡觉。吃饭见不着英雄,大家多少有些失落。但是看到锅里的香肉,乡亲们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很多人好久没吃肉了,现在虽然是隆冬,但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家家户户的过年猪还没有宰杀。人人都缺酒少肉。
阳晓莉来到水皮的门前,她轻轻敲敲门,说,英雄,你没闻到酒肉香吗?现在都一点多了,你早该饿了。在医院的时候,每天都是12点吃午饭,现在都一点多了!
我不饿,你们都快吃快回吧。水皮说。
李姝来到水皮的门前,她对阳晓莉无效的行为表示了蔑视。李姝说,我是李姝,我以一个革命大学生的名义叫你起来吃午饭。人是铁饭是钢,你不要认为自己是英雄就可以不吃饭了。大家都等着再次看你呢。你的荣耀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快把荣耀分给大家吧!
水皮说,我烦你们,见不到你们是我最大的荣耀。
午饭后,车队要回市里了,阳晓莉没能跟水皮作告别。她大哭不止,她说,我就要走了,你就不想再看我一眼吗?我护理了你二十来天,你就这么狠心吗?好吧,我知道你是英雄,你眼中无人。我真的要走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
阳晓莉的话语和眼泪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大家纷纷说,水皮也真是,成了英雄也不能对人这样呀。大家的议论让水楼云很没面子,他用力蹬水皮的房门,说,你给我出来!
我烦你们,你们走吧。我不是英雄,知道吗?水皮大声说。
话到这个份上,人们就悻悻地告辞了。
李姝悄悄地留了下来。回到车上,阳晓莉发现李姝没上车时,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可是她无法再返回。
水家安静下来。屋前乌桕树上又有小鸟戏耍了。水楼云想到了搁在一个角落里的鸟铳,可这会儿,他没有心思打鸟。没想到这么荣耀的场面,这么良好的气氛竟然让不孝之子给破坏了。他和老婆打扫卫生时,发现了悄悄留下来的李姝。
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水楼云说。
我叫李姝,是大学生,下半年就要毕业了。我父亲是县委的李德行。哦,原来你是李书记的女儿。你留下来有事吗?水楼云说。
当然有事。我要见水皮。
唉。
你们认为水皮的行为,破坏了大家的情绪?
水楼云说,水皮太不懂事了。
我不这样认为。他是真正的英雄。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快叫他出来吃饭吧。在他出来之前,我最好躲起来。
他们都走了,出来吃饭吧。阳护士也走了,你还待在里面干什么?水楼云在水皮的门外说。
水皮打开门。饿死了。他说。他坐到饭桌前,大口大口地吃饭。
李姝身影闪进屋子,她双手拍起了巴掌。她笑着说,英雄吃饭的样子也像英雄!
你怎么还没走?水皮说。
是呀,不欢迎吗?她说。她坐到他的旁边。
水皮不理她,仍然大口大口地吃饭,不多久就吃饱了。
我想听你讲英雄故事,然后把你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水皮说,我不是英雄,没有什么英雄故事。
李姝哈哈哈地笑起来。你太谦虚了。她说。如果以前的英雄故事,也没人听,我们怎么知道他们的故事?比如雷锋,比如黄继光、邱少云……你的事迹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你的事迹属于大家。你现在不说也行,我有耐心等着你说。
水皮离开了饭桌。他来到户外。虽然有雾,大地的能见度还可以。这个时候去打鸟,也是很过瘾的事。他回屋取了鸟铳,向古柳河方向走去。
李姝说,我要跟你去打鸟。
打鸟是男人的事,女人算什么?
你那是封建思想作怪,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李姝跟在他的身后。
今天很少见到打鸟人,男人们不知哪里去了。水皮不想走得太远,只要发现鸟,他就停下来。水皮大约行走了一公里便停住脚步。这里有个河湾,但在古柳河名湾里还排不上号。河湾上有一排柳树,和零散的乌桕树。
以前你打过枪吗?水皮说。
打过。跟我哥哥姐姐打过木头枪。她说。
那算什么枪。他说。
把枪交给你,你敢打吗?
有什么不敢?!
水皮把枪递给李姝。李姝端起枪,吃力地拉开保险后,闭着眼扣动扳机。
砰!
枪响的同时,李姝的枪掉在了地上。
水皮大笑。
再来!她说。
水皮教了她一些要领,她后来的枪放得越来越好了。教女人放枪,很快乐。水皮说。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回到了村里。当晚,李姝住在水皮家里。水家把最好的床和被子让给了千金小姐李姝。睡前,李姝说,我要给阳晓莉写信,把今天下午她离开后发生的事告诉她。
什么意思?水皮说。
6
不管是什么年代,不管家里有多穷,人们都会想方设法把过年的气氛搞得浓浓的。就快过年了,站在村子任何一个角落你都能听到杀猪声。杀了猪的人家,都会派人来叫水皮去吃饭。水皮一律躲起来。
早上的时候,他得到了北京某研究所领导来家里看望他的消息,他急忙躲到山上去了。水皮刚走,北京来人就到了家里。这两个北京人昨晚住在县城,一早就坐班车到了张镇。县城离张镇并不远。
家里有客人来,水家免不了放鞭炮。这是张镇人的习惯。北京来人与水楼云亲切握手。北京人带来了两百元现金和一大堆慰问品。
咱们的救火英雄呢?北京人坐下后说。
刚才还在家的。水楼云老婆到屋外找水皮,她的喊声在村子上空行走。
你们看到水皮了吗?
没有。
我正在找水皮,你们看到他了吗?
没有。
水楼云老婆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见着水皮。别的人也都没见过。听说北京来人了,不少村民拥到水家看热闹。
还是大雾天气,选择偏僻小道,人们不容易发现。水皮逃到古柳河边,用泊在野渡边的小舟将自己渡到了对岸,然后又行走了十几里。一路上他没有见到人影,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这个野外安静无比。他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来。路边生长着稀稀拉拉的松树和成片的野草灌木,以及浓密的刺蓬。按照经验,这密密的灌木里有野兔野鸡。成群的各色鸟从头顶飞过,落在松树和灌木上。水皮后悔没带鸟铳,要是带了鸟铳,那就有事儿做了。
待在无人的野外,水皮无所事事。鸟们啼叫着游戏,冬天开放的野花鲜艳着。可是鸟儿有什么好看的,野花又有什么好看的?生长在乡下,每年每天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这些东西。
水皮往回走,他努力把步子走得慢一些,像在地区医院和阳晓莉散步一样。走回到古柳河边,已是正午偏下午。父亲一定留北京人吃饭了,但这个时候他们已喝完了酒,离开了张镇。水皮猜测说。北京人很忙,他们不会待到下午。水皮的肚子非常饿了,他非常需要食物的填充。
事实上,北京人并没在水皮家待多久,正如水皮猜测的,他们太忙。他们慰问完水皮还要赶到地区医院去感谢医院领导和医护人员,还要慰问至今还没有出院的同事。水皮渡过河后,悄然接近家门口。几只落在乌桕树上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家里没有什么动静,水皮大步向屋里走去。架在炭火上铁锅里的菜还冒着热气。锅里是满满的肉,还有萝卜。肉和萝卜都是村里人送来的。他们听到北京来人慰问水皮了,都很兴奋,刚杀了猪的人家就割上一块送来。水皮奔向铁锅。
呼!呼!
一把竹扫把拦在水皮面前。
家法第二条!水楼云大吼一声。
水楼云的大喊,使水皮想起了1974年冬天的情景。那个冬天的一天,水楼云手中的木棒横在水虎面前。水虎是水皮的大哥。一个害怕武斗的孬种。水虎在张镇袜厂上班,武斗开始后,水虎逃回了家中。水楼云从语言到扫把都用过了,都没能将水虎赶回武斗现场。水楼云只好使用木棒了。
打死我也不去武斗,死在别人的刀棒之下,不如死在父亲的手里。水虎说。水楼云的木棒就打在水虎身上了。水楼云说,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狗东西!连打几棒,水虎疼得不行了,他左躲右闪。水楼云使出最有力的一棒时,水虎急忙躲闪。这一躲闪却正好将脑袋送到水楼云有力的棒下。水虎应声倒地。水楼云丢下木棒送水虎去医院。他没送水虎去镇卫生院,因为大家都说去那里治病,就等于送死。他叫上村里的手扶拖拉机往县医院送,还没到县医院,水虎就死了。死了一个不要紧,我还有一个!水楼云对大家说。
“还有一个”指的是水皮。
我饿了,我要吃饭!水皮在农历一九七八年深冬季节里大声反抗。
水楼云挥动竹扫把,说,不要因为你是英雄我就不敢打你。英雄是公家的,儿子是自己的,我有权力打。一个躲避北京人的英雄,就是该打!我打!我打是教育你,教你怎么样才不翘尾巴!
我饿了,我要吃饭,听到没有,我要吃饭!水皮毫不示弱。
水楼云横抹竹扫把,然后抽回来,再抽打水皮。水皮抓住竹扫把想夺过来。
你是英雄还是狗熊?是英雄为什么连见北京人的出息都没有?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水皮!
父子俩的冲突惊动了村里人。
水楼云和水皮打起来啦!村里人大声地喊叫,并且云集到水家。水楼云是人来疯,别人对英雄点头哈腰,他不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水皮拳打脚踢。
水楼云敢打英雄。
这个英雄该打,他的傲气应该要治治了。
围观的村里人意见分成主要的两派。
水皮除了躲闪,很少还手,所以他吃了很大的亏。水皮嘴角流血了,鼻子红肿。张打雷看不下去了,他把水家父子架开。张打雷站在水皮一边。张打雷把水楼云推到一个角落后,大声说,你敢打英雄,你像话吗!
水皮在村里人的各种议论声中,忍着疼痛舀饭吃。张打雷和张百科分别跑往镇里。张打雷去找袁所长,张百科去找秦院长。
不多久,袁所长秦院长都来到了水家。秦院长带来了药箱,他和一个医生为水皮抹外伤药。袁所长对水楼云说,跟我走一趟!
水楼云说,我不去。我没有犯法。
袁所长说,你已经犯法了,你敢打人,你敢打英雄。难道还不是犯法?你再抵赖,我就掏手铐了。袁所长亮出腰间的手铐,并且把它拍得叮当响。
水楼云被袁所长押走了。水楼云老婆拉着袁所长说,你会把老水怎么样?你会把老水送进牢房吗?袁所长说,坐不坐牢要看他的认罪态度。袁所长回过身来,对看着他的群众说,谁要是对英雄怎么样,我就铐他去坐牢!
袁所长押着水楼云走后,村里人劝水皮说,你又何必呢?你本来就是英雄,北京来人,见见又怎么样?就算你不吃我们的杀猪饭,北京来人总应该见见吧?你爸其实也是好心,你看,这一闹都成什么了?外村人会看我们的笑话啊!
水皮抹抹自己脸上的伤疤,把自己关进了房内。人们就散了。
天黑后,水楼云还没回来。水皮独自一人去镇派出所。派出所的房子都是平房,所长和干警们都住在这里。远远的,水楼云就听到了父亲的哭声。
英雄,你来啦!袁所长给水皮搬来一张小凳。
放了我爸。水皮说。
你爸的认罪态度一般,我不能放。袁所长说。
我不是英雄,我没有救人没有抢救国家物资。水皮说。
袁所长哈哈笑起来,然后用手抹笑出来的眼泪。过分谦虚就是骄傲。袁所长说。
我能见我爸吗?水皮说。
不能。袁所长说,他还没有好好认罪。
见了我他就会好好认罪的。水皮说。
他不会,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和他斗了十几个回合了,他就是不认错。袁所长说。
我应该见北京人。水皮说。
这个与你爸打人没关系。你不见人是你的错,他打人是他的错。
我应该告诉北京人,我不是英雄。水皮说。
你不是英雄谁是英雄?袁所长说。
不知道。反正我不是英雄。
袁所长又笑出了眼泪。抹干眼泪,袁所长邀水皮吃饭,说锅里有肉。水皮没答应。水皮说,你把我爸关在哪间房?袁所长说,如果他再不认罪,我明天把他转移到看守所去。
爸,爸!
水皮顺着平房一间间地叫唤。刚才的哭声不见了,因此水皮不知道父亲被关在哪一间。所有的屋子门都是关着的,水皮推不动。袁所长在一旁轻轻笑着。
叫了大约半小时,一间屋子传出来声音,你爸还没死,喊魂呀!
水皮走到发出声音的房间,说,爸,我不是英雄,以后你不要把我当英雄了。
滚!水楼云说。你的脑子被大火烧坏了吗?
爸,你饿了吗?我给你送饭来。
饿死也不用你管。快滚开!水楼云拍打着里面的墙壁。水皮回身对袁所长说,你是不是把我爸铐在铁窗上?
袁所长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英雄的父亲,他再错,我也得有个分寸。水皮说,那你就放了他吧。他打我是为我好,是以实际行动来教育我。
教育人的方式有多种多样。他为什么要选择打人?
我爸饿了怎么办?水皮说。
我会让他饿死吗?袁所长说。
他冷怎么办?
我会让他冷死吗?
水皮就回家去了。天很黑,他在熟悉的道路上摇晃着身子。
年三十,水楼云还没有被放出来。水皮想再求袁所长,但走在路上时,袁所长押着父亲回来了。
我爸认罪了吗?
认了。他写了很深刻的检查。我准备把处理他的材料上报到县里和地区。袁所长说。
上面知道了,我爸不就要判刑了吗?
袁所长笑着摇头。
水楼云给袁所长鞠了一躬,说,谢谢政府的教育。
父子俩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水楼云的步子有些不稳。水皮想去扶他,水楼云避开了。水皮有些尴尬。父子俩闹成这样,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外村人笑话,本村人也笑话。
水楼云在全村人面前丢了丑,整个春节都不出门。也不给亲戚拜年。亲戚来拜年,他能回避就回避。他不想出现在别人面前。要是在往年,哪怕是武斗最激烈的年份,水楼云也要外出打鸟。以打鸟来欢度春节,是张镇男人雷打不动的风俗。
嫁在外村的两个女儿同时回来给水楼云拜年,她们提来了腊肉和黄糖。吃饭的时候,两个女儿又说起了水楼云打水皮的事。她们说了一大堆水楼云的不是,水楼云低下头,接受女儿们的批评教育。
英雄有什么不好?她们又对水皮说。不是英雄,北京人会来看你,会送钱送物吗?
正说着,镇里领导来慰问水皮了。他们带来了许多物品,脸上笑逐颜开。他们还对水皮问寒问暖。比如,伤彻底好了吗?身体好吗?吃得饱,睡得暖吗?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镇里,镇里能解决的一定解决,解决不了的就上报到上级申请解决。
陪同镇领导来的还有袁所长,见到水楼云,袁所长笑着挥动拳头,水楼云的头迅速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