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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一个半钟头的午餐时间里,巴比特要离开交易所去逍遥一番,他在事前所做的准备工作,虽然没有像拟定一场欧洲大战的计划那么详尽,但也相差无几。

他烦躁不安地对麦戈恩小姐说:“你什么时候去吃午饭?喂,你一定要让班尼甘小姐来了再走。转告她,万一维登凡尔特来电话,就说我已经叫人把地契拿去复制了。还有,顺便提一下,明天提醒我,要叫彭尼曼复制好。再有,要是有人来打听,想要找一所便宜的房子,可得记住,我们务必把班戈尔路那处小房子脱手。你要是有事找我的话,我在康乐会。还有……呃……还有……呃……我两点钟回来。”

他掸去了背心上的雪茄烟灰。他把暂时还很难回复的一封信放在待办事项的案卷上面,免得下午回来忘了去处理。(他把同一封信放在待办事项的案卷里,已有三个中午了。)他在一张发黄的包装纸上潦草地写上“检寓门”,作为备忘录——这么一来,他心里感到十分愉快,仿佛公寓的大门已经检查了一遍。

他发现自己又点上了一支雪茄。他马上把它丢掉,气愤地说:“该死,我还以为你早已戒了烟呢!”他毅然把雪茄烟盒放回文书柜,上了锁,并把钥匙藏在更难找到的地方,怒气冲冲地说:“应该多想想自己的健康。需要多活动活动——每天中午安步当车上俱乐部去——每天中午——我就是要这么办——一概不坐小汽车。”

他觉得自己的决心着实可以为人表率。可是转念一想,他今天中午要是徒步走去,不免时间太迟了。

要是步行,走过三个半街区就到俱乐部,要是发动起汽车,再开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去,反正比步行也只不过多花一点点时间罢了。

他在开车时两眼还望着路旁熟悉的建筑物,满怀一种亲切之感。

要是有一个外地人突然闯进泽尼斯的闹市区,简直不知道他到了哪个州哪个城市,是在俄勒冈还是佐治亚,俄亥俄还是缅因,俄克拉荷马还是马尼托巴[1]。但是,在巴比特看来,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有其独特之处,使他激动不已。如同往常一样,他注意到,大街对过的加利福尼亚大楼比他的利福斯大楼要矮三层,因而美观方面也要差三层。如同往常一样,当他经过帕特农擦皮鞋室的时候,他看到这个只有一层的小棚屋紧挨在老加利福尼亚大楼花岗石和红砖的巨大建筑旁边,相形之下,如同悬崖下面一间海水浴场盥洗室,他不免脱口而出:“哦,今天下午我的皮鞋可得叫他们擦擦亮。该死,怎么老是忘掉。”在简朴办公设备商店和国民现金收入记录机代销处,他渴望得到一架口授录音机,一架计算时能加能乘的新式打字机,正如诗人渴望出版自己的四开本诗集,医生渴望得到镭锭一模一样。

路过诺贝男子服饰用品商店时,他左手甩开方向盘,捋了一下他的领带,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肯花钱买这么昂贵的领带,“而且,嘿嘿,又是用现钱买的”。到了金碧辉煌的联合雪茄烟店前,他暗自忖度:“看来我好像要买一些雪茄——我这个糊涂虫——全忘了——我得戒掉这倒霉的烟。”他瞧瞧他的开户银行——矿业畜牧国民银行,觉得自己同如此豪华的大理石宫殿一般的银行有来往,该有多么聪明而又殷实。到了车辆稠密的交叉路口,他的车子被停在高高的第二国民大厦底下的犄角上,这时他是最最兴高采烈了。他的车子与其他四辆车子一起停下来,组成一道钢铁防线,但又跃跃欲试,有如焦躁不安的骑兵队。而横贯城市的车辆,有漂亮的小轿车,有运货的大篷车,也有走不完的摩托车,都浩浩荡荡地开了过去;离这儿更远的街角上,正在新建一座大楼,气压铆钉枪在被阳光照得闪亮的钢骨架上隆隆发响;从这阵旋风中突然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一个促进会会友在大声嚷叫:“你好,乔治!”巴比特仿佛挺热乎地挥挥手,这时警察一抬手,他就随着车流一起开走了。他注意到他的汽车一下子飞也似的奔驰起来,从而感到自己高人一等,强大有力,好像是一支烁亮的钢梭,在一台巨大的纺织机器上来回飞穿。

如同往常一样,他对前面这两个街区根本不屑一顾,那里破房子至今没有翻建,还残留着1885年旧日泽尼斯满目尘垢的破落景象。当他路过小小杂货店、达科他寄宿舍,以及提供租金低廉的出租房间,并设有算命先生与按摩师的接待室的康柯狄亚旅社,他心中盘算着自己赚了多少钱,不觉有点儿沾沾自喜,但又有点儿惴惴不安,就来回盘算那笔旧账。

“今儿个上午,从莱特这笔买卖赚到四百五十美元。可是还得缴税。让我再算一下:今年我应该净赚八千块,把其中的一千五百攒起来——不,要是我搭建汽车房,那就不成了。等一等,让我再算算看:上个月净赚六百四,六百四乘上十二……就是……就是……让我再算算看:十二乘上六……就是七千二……唉,少啰唆,反正我就得要赚他个八千块——嘿嘿,这可不赖呀,有几个人能在一年之内赚八千块——八千块叮叮当当发响的美元啊——我敢说走遍全美国,比你乔治大叔赚得还多的人,包管不超过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五,乖乖,我的老天哪!真可以说是顶尖儿的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各种开销在增加,一家子都在浪费汽油,身上总是穿得像百万富翁,每月还要寄八十块钱给老娘,还有这许多速记员和推销员全都坑我诈我,能多拿一文钱就多拿一文钱——”

他按照科学的预算计划所得出的结果是,他觉得自己虽然富贵荣华,但同时又是穷愁潦倒。他正在暗自寻思之时,突然停下车来,急匆匆走进一家兼售报纸杂志的小杂货铺,买了他垂涎已达一个星期之久的那个电动点烟器。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他说话时故意结结巴巴,冲店里的伙计大声嚷道:“买了这个差不多等于买火柴的钱,你说合算不合算,呃?”

这个电动点烟器非常精致,包括一个镀镍的圆筒和一个仿银的插座,可以安装在他汽车的仪表板上。正如柜台上广告所说的,它不但“精美绝伦,玲珑剔透,使绅士们的汽车更加阔气大方”,而且还是可以节省时间的无价之宝。有了它,划火柴时不用停车,一两个月内就可以节约十分钟时间。

他一边还在开车,一边目不转睛地瞅着它。“这玩意儿真帅,我老早就想买,”他若有所思地说,“何况,吸烟人也少不了它呗。”

于是,他马上想起他早已不抽烟了。

“该死的!”他后悔地说,“哦,得了吧,我想,难道我还不可以偶尔抽上一支吗?而且以后——对别人也很方便嘛!有了它,同客户谈生意时也许更可以套近乎,真是大不一样呢。而且,不用说——装在那里可真漂亮。说实话,那是一个灵巧极了的新发明。真是派头十足。我——乖乖,我说,我只要看中了它,我就能买下来。难道说家里唯独我一个人不想享受享受吗?不,我才不干呢!”

就这么着,他带上这个无价之宝,经过三个半街区富有传奇色彩的历程,终于把车子开到了自己的俱乐部。

泽尼斯康乐会既谈不上是体育界团体,也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俱乐部,但它却是泽尼斯的完美典范。它有一个气氛活跃、烟雾腾腾的弹子房,还有自己的棒球、足球代表队,有十分之一的会友经常到游泳池和健身房去进行减肥活动。可是,在它的三千名会友中间,绝大多数都把它当作咖啡馆,在里面吃午饭、玩纸牌、讲掌故、同客户会面,以及为外地来的叔叔舅舅接风洗尘。这是泽尼斯市里最大的俱乐部,它的冤家对头就是保守的协和会,康乐会里所有正派的会友都管它叫作“一个蹩脚、势利、沉闷、费钱的破窟窿眼儿——里面连一个嘻嘻哈哈的人都没有——你倒赔我钱,我都不加入”。但是,统计数字表明,康乐会会友被遴选参加协和会时,从来没有人表示拒绝,而且被入选的人中间,倒有百分之六十七的人随即退出康乐会,以后他们在协和会令人昏昏欲睡的圣地——休息厅里见人便说:“康乐会对会友入会要是限制得更严格些,说不定可以办成一家很不错的旅馆呢。”

康乐会的大楼是一幢黄砖砌成的九层楼,上面有一个亮丽的屋顶花园,底下是有巨大的石灰石圆柱的门廊。大楼的门厅[2],好像既是教堂的地下墓穴,又是德国式的地下酒馆,有粗大的多孔的冈[3]石柱子,尖拱顶,褐色瓷砖地坪赛过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皮似的。会友们急匆匆走进门厅,好像是来买东西似的,不想在这里逗留很久。巴比特也是这样走进来的,冲着站在雪茄烟柜旁边的那伙人高声喊道:“怎么样,伙计们?你们都好哇,伙计们!哈哈哈,今儿个天气可真好呀!”

他们也是兴高采烈地回答。他们里面有:煤炭商人味吉尔·冈奇;派彻尔-斯坦百货公司女子服装部进货主任席德尼·芬克尔斯坦;约瑟夫·K.彭佛瑞教授,此人是赖特维商学院的校董,并在那里讲授演说学、商业英语、电影剧本写作法、商业法规等课程。巴比特虽然钦佩这位大学问家,欣赏席德尼·芬克尔斯坦“做生意了不起,花钱也挺阔气”,但他心里只对味吉尔·冈奇大为折服。冈奇先生是促进会会长,促进会是全国性组织的一个地方分支机构,每周要举行一次聚餐会,是以促进实业,增进同仁之间的友谊为宗旨。余外,冈奇还有友麋会“可尊敬的理事”头衔,据说下次选举时,他将被提名为“高贵的会长”的候选人。他天性快活,喜欢演说,同艺术界很亲热。如著名的演员和歌舞杂耍演员来到泽尼斯市,冈奇就去登门拜访,送给他们雪茄烟,用他们的教名称呼他们。有的时候,还请他们到聚餐会上去演出,“免费招待促进会同仁”。他身材魁梧,头发很短,活像一把板刷;他对最新的笑话了如指掌,打起扑克来也特别精明。巴比特就是因为昨晚去冈奇家里聚会,才引起了今天情绪焦躁不安。

冈奇大声喊道:“老布尔什维克[4],你怎么啦?过了一宿,今儿早晨你感觉怎样?”

“哦,好家伙!有点儿头痛!是你昨儿晚上请的客呀,味格[5]!我说,别忘了最后是我赢了你的!”巴比特回答时也提高了嗓门。(此刻他正站在离冈奇三英尺远的地方。)

“好,好!你就等着瞧吧,下次该是我赢你了,乔吉!喂,你看到报上刊登的纽约州议会对付赤色分子的消息吗?”

“我当然看过。那敢情好,可不是?今儿个天气有多好啊。”

“是的,真是大好春光,可夜里还冷着呢。”

“是的,你可说得对,夜里还是冷。昨儿晚上在睡廊里,我还得盖上两条毯子。喂,席德[6],”巴比特转过身来,冲进货主任芬克尔斯坦说,“有些事要向你讨教。今天中午我出门,买了一只电动点烟器——”

“好眼力!”芬克尔斯坦说。甚至连学问渊博的彭佛瑞教授也插话说:“好一个漂亮的小摆设。装在仪表板上,真是锦上添花。”彭佛瑞教授是一位身材圆胖的矮个儿,穿着椒盐色斜摆燕尾服,一副好嗓子,有如管风琴一般嘹亮。

“是啊,所以我终于决定买了一个。是市上最好的一种,那是店里伙计这么说的。我给了五块钱买的。我正在纳闷,是不是给多,吃亏了。这个东西在百货公司要卖多少钱,席德?”

芬克尔斯坦说五块钱并不是太大的数目,真正高级的点烟器,既要精工镀镍,还要配上各种优质的接头,所以说并不算贵。“我总是说,买东西嘛,从长远看,货色越好,其实价钱越便宜。请相信我,我这是根据自己长年累月的经商经验才得出的结论。当然咯,要是有人买东西像犹太人喜欢杀价,那他也可以买到便宜的破烂货。但是你买东西,说到底,一句话,就是要货色最好,价钱却最便宜!你就不妨听我说,不久前我给自己的旧车子换上新的车顶和一些座椅面子,我付了一百二十六块五毛钱,当然咯,有许多人会说这可花费得太多了——我的天哪,如果让我的老爹老娘知道——他们住在边远的乡下小镇上,他们压根儿闹不明白城里人是怎么个想法;而且,他们,当然咯,都是犹太人,如果他们知道我席德花费了一百二十六块大洋,他们准会晕倒。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吃亏,乔治,一点儿都不吃亏。现在,我的车子看上去簇新——当然咯,原来也并不太旧。我买了还不到三个年头,可我把它糟蹋得够呛。每到星期天,少不得要跑他个一百英里以上,而且——哦,我真的认为你并没有吃亏,乔治。归根到底,最好的东西,你不妨可以说,毫无疑问价钱最上算啦。”

“说得对,”味吉尔·冈奇说,“我也是这么个看法。一个人如果过着你们泽尼斯那种所谓节奏很快的生活,如同促进会和泽尼斯康乐会里那些生龙活虎的会友——整天价那么忙忙碌碌,精神上又是那么紧张,那么,他就要好好地保护自己的脑筋,当然什么都得使用最好的东西啦。”

巴比特听着冈奇声调越来越高的宏论,每隔五个词儿就点点头表示赞赏。末了,冈奇照例弹出了他那有名的幽默调子,巴比特简直听得入了迷。

“乔治,我可不知道你怎么还买得起那个玩意儿。我听说,自从你盗卖了伊桑公园后面那块地皮以后,政府一直在监视你的买卖活动呀!”

“哦,你真会开玩笑,味格。但是,既然说到笑话嘛,据说你偷了邮政局门口的黑色大理石阶沿,冒充优质煤卖了,这是怎么回事?”巴比特乐呵呵地拍拍冈奇的后背,又捋了一下他的胳膊。

“那可没有什么,但我想知道的是:给自己的那些公寓房子买下那批煤的那个地产商大骗子又是谁呢?”

“我看这一下子你可没得说了,乔治!”芬克尔斯坦插进来说,“不过,伙计们,我想把我所听到的事情给你们说说,乔治的那位太太到派彻尔百货公司男子服装部去给他买些领饰,你猜怎么着,她还没有说出他脖颈的尺码,店里那个伙计就扔给她好几条十三号的领饰。‘你怎么知道是这一号的?’巴比特太太问。店里伙计回答说:‘让他们太太给自己买领饰的男人,照例是戴十三号的,太太。’这是怎么回事?讲得不错吧,呃?是这么一回事吧,呃?我想这一下你就服气了吧,乔治!”

“我……我……”巴比特竭力想用不伤友情的挖苦话来回敬,但他突然顿口无言,两眼直瞅着门口。保罗·赖斯灵刚进来。巴比特说了一声“回头见,伙计们”,急急忙忙穿过门厅迎上去。这时候,他既不是睡廊里的赌气孩子,也不是早餐桌上一家的暴君;既不是莱特—珀迪洽谈时那个老奸巨猾的钱商,也不是康乐会里吵吵嚷嚷的“好伙伴”和爱开玩笑的“正派人”了。巴比特一下子成为保罗·赖斯灵的老大哥,动不动就保护他,对他倾注着比女人的爱情有过之无不及的一种自豪和轻信的爱慕之情。保罗一本正经地与他握握手,他们腼腆地笑了笑,好像暌别已有三个春秋,而不是才三天。他们说:

“喂,你怎么样了,老盗马贼?”

“我说,很好。你怎么样,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我什么都很好,你这个老阔佬。”

他们就这么着满怀深情地寒暄一番之后,巴比特咕哝着说:“你这个人可好,真是没得说的!迟到了整整十分钟!”赖斯灵连忙接口说:“哦,你能同一位绅士共进午餐,就算交好运呢!”他们都咧着嘴大笑,走进了那间有如尼禄大澡堂[7]的盥洗室,那里有一排洗脸盆嵌在巨大的大理石板壁上,一长溜人正弯着身子,瞅着那面大镜子里头自己的形象,仿佛在大教堂里顶礼膜拜似的。他们说话时粗重、自满而又颐指气使的声音,响彻大理石四壁,又在淡紫色镶边、乳白色瓷砖铺砌的天花板上来回荡漾着。此时此刻,本市的大亨阔佬们,那些保险业、司法界、化肥和汽车轮胎制造业的巨子,正在为泽尼斯制定法律。他们大声宣告:今天天气暖和——是的,不用说春暖洋洋了;工资太高了,而抵押贷款的利息又太低了;杰出的棒球名将贝比·卢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本星期在歌舞剧院饰演的那两个疯子,确实是一对很棒的演员”。别看巴比特平时说话的声音最自信、最有威力,现在他却缄口不言。在满头黑发、沉默寡言的保罗·赖斯灵面前,他感到有些拘束,他真巴不得自己能保持安静、坚定和老练。

康乐会的门厅是哥特式建筑风格,盥洗室是罗马帝国式,休息厅是西班牙教会式,阅览室是中国风格与奇彭代尔[8]兼而有之,但康乐会的明珠,则是它的餐厅,那是泽尼斯的大忙人、建筑师斐迪南德·赖特曼的精心杰作。这个餐厅高大轩敞,四壁下半截镶着栎木饰板,都铎式铅框玻璃尖拱窗,一间凸肚窗边厢,一座难得见到乐师的乐师廊台,还有织锦挂毯,据说上面画的是大宪章[9]的授予仪式。天花板上露出的横梁,是在贾克·奥法特的汽车车厢车间手工雕制的,铰链都用熟铁锻成,护壁板上缀满许多手工精制的装饰性木钉,餐厅的尽头是一座饰有纹章和檐披的石砌壁炉,据康乐会广泛散发的小册子上说,这座壁炉不但比欧洲所有城堡中的壁炉还要大,而且通风设计极其科学,是后者所没法相比的,此外又特别清洁,因为里面从来没有生过火。

所有圆桌中有半数都是大得出奇的桌面,可以围坐二三十人。通常巴比特总是坐在靠近门口的那一张,同桌的有:冈奇、芬克尔斯坦、彭佛瑞教授、他的邻居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诗人兼广告代理商T.考尔蒙迪雷·弗林克,以及奥维尔·琼斯,此人开设的洗衣店,从各方面来说,在泽尼斯都是首屈一指。他们这一伙人,已在康乐会里另成一派,而且还逗着玩儿自称为“大老粗”。今天,当巴比特从他们桌子前走过时,那些大老粗高声招呼他:“来吧,跟咱们坐在一块儿!难道你和保罗太傲气,不乐意和穷哥儿们一起吃饭吗?生怕有人敲你竹杠,要你乔治请喝一瓶矿泉水吗?我说,你们这些阔佬独来独往,也太那个啦!”

巴比特大声回答说:“可不是!我们保住名声可要紧,万一给人看见跟你们吝啬鬼在一起就糟了!”说着,他把保罗领到乐师廊台下面的一张小桌子旁边。他仿佛自己感到羞愧。在泽尼斯康乐会里,离群独处是很不礼貌的,可是他偏要保罗跟他单独在一起。

今天早晨,他还在大力主张午餐要尽量清淡些,现在他只叫了英国式羊排、红萝卜、小豌豆、苹果馅儿饼、一些乳酪、一壶咖啡加奶油,此外总是一成不变地找补着说:“还有……嗯……哦,劳你驾再给我一份法式油煎土豆。”羊排端上来时,他一个劲儿往上撒胡椒粉和细盐。平时他每餐少不了都要使劲儿加胡椒粉和细盐,稍后再尝味道。

保罗和他开始闲扯淡,从春意渐浓的天气一直扯到电动点烟器的各种优点,以及纽约州议会的行动。后来,巴比特因为羊排吃多了,感到油腻难受,突然敞开嘴巴乱说了一通:

“今儿个早晨,我同康拉德·莱特一起做成一笔小买卖,五百块滴溜圆的美元落进了腰包,真是棒极了——棒极了!可是,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今儿个怎么搞的。也许是发了春瘟病,要不然就是待在味格·冈奇家里玩得太晚了,或者说不定就是入冬以来,工作太累人,反正我总是觉得整天价不痛快。当然咯,我不会对那一桌子大老粗诉苦的,可是你——保罗,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吗?我仿佛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似的:凡是我该做的事,差不多全都尽力做到;是我养活一家子,购置了一幢好房子和一辆六个汽缸的车子,而且还开起了好一个小小的事务所;而且,除了抽烟以外,我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坏习惯——顺便提一提,事实上我连抽烟这个玩意儿差不多也给戒掉了。此外,我还入了教会,为了不要发胖,我使劲儿打高尔夫球,而且我只跟正经八百的好人有来往。可是,即使这样,我知道到头来我还不是完全满意呗!”

他慢腾腾地说出了这番话,但是不时被邻近的桌子上的大声叫喊,跟女招待机械刻板的调情,他自己因为喝多了咖啡感到头晕胃痛而发出的呼噜声所打断。他为自己辩护,而又疑虑重重,但还是保罗细声细气地把眼前的迷雾拨开了。

“我的天哪,乔治,我们这些整天价忙忙碌碌的人,以为自己成就非常了不起,实际上却是啥也没有,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一点儿都不新鲜,而你呢?照你那个德行,好像认为我会声张出去,说你是个煽动分子呢!可你了解我自己过的日子又是怎么样呢。”

“我了解,老兄。”

“我早先想当一个小提琴家,而现在我是个油毛毡贩子!至于季拉呢——哦,我压根儿不想叹苦经,可是,你就像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一个多么叫人伤脑筋的老婆啊!……就拿昨晚的例子说真够典型:我们一起去看电影。那时门厅里许多人都在等着入场,我们就在排尾。于是,她就是一个劲儿往前面挤,摆出她的那种架势来,仿佛在说:‘先生,看你敢怎么的?’说实话,有时我看到她老是给自己涂脂抹粉,浑身散发香水味儿,到处胡闹,还尖着嗓门儿乱嚷嚷:‘我干脆告诉你,我是个——阔太太,你见鬼吧!’唉,我真恨不得宰了她!可她呀,还是死劲儿往人堆里挤,让我跟在她后面,真是叫我丢脸,直到她挤到挂着丝绒门帘的入口处,只差一点儿没进去。前面正有一位小矮个儿——说不定此人已等上半个钟头了——对这个小矮个儿,我可真有点儿佩服——他回转身来,非常有礼貌地对着季拉说:‘太太,你干吗拼命想挤到我前头去?’季拉二话没说——我的天哪,真叫我害臊得没处可藏!她索性就骂街了:‘你这人真缺德!’还把我也给拉了进去,大声嚷着:‘保罗,这个人侮辱我!’直气得那个倒霉鬼差点要动武了。

“不用说,我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反正好像锅炉厂轰隆隆响,你不去听就得了!我故意抬头往上看——门厅天花板上每一块瓷砖的形状,我都可以准确无误地讲给你听,有一块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棕色斑点,赛过魔鬼的怪脸儿。这时候,门厅那里,被挤得像沙丁鱼一样的人们,一直在风言风语,议论我们,而季拉还在一个劲儿数落那个小矮个儿,尖声叫嚷着说:‘这里按说是只给太太绅士们出入的场所,像他这号人就不应该放进来。’‘保罗,劳驾马上把经理叫来,好让我控告这么个大坏蛋,好不好?’以及还有——哎哟哟,我的老天呀!那时候,我多么想溜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影院大厅藏起来呀!

“就像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四年以后,你隐隐约约向我暗示,说这种甜蜜、洁净、文雅、合乎道德的生活,原来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么一回事——那你总不会指望我会晕倒在地,口吐白沫吧?除了你以外,这种事我对谁都不乐意讲,因为生怕别人会认为我这个人太懦弱了。也许,我就是懦弱呗。再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老天呀,反正你得忍着听我发这么一通牢骚,乔治!”

“废话,保罗,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发过像你所说的牢骚呢。有的时候——我常常在麦拉和孩子们面前吹嘘,说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地产经纪商,可是,有的时候,我暗自寻思,我终究不是像我想假装出来的那个皮尔庞特·摩根[10]呀。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要是多少能帮助你乐乐呵呵地过日子,那么,保罗斯基[11],我想,赶明儿圣·彼得也许会让我进天堂去的!”

“没错,你是一个吹牛大王,乔吉,你太荒唐可笑,但你确实不断地给我打气。”

“你干吗不同季拉离婚?”

“我干吗不!我真是求之不得!只是她根本不给我机会!可你没法逼她跟我离婚,不,你也没法逼她抛弃我!她实在太舍不得她的一天三顿美餐,其间还有几磅桃仁巧克力。她要是真的就像人们所说的对我不忠实,那就好啦!乔治,我并不想做一个卑鄙下流的人。要是上大学的时候有人说得出这句话来,我也许早就说应该毙了他。老实说,她要是真的同人家谈情说爱去了,那我岂不开心死啦。可惜这样的希望太小啦!当然咯,她也会卖弄风情,不管碰上谁——你知道她拉住人家的手咯咯大笑的那副样子——哦,那样的笑声,真是刺耳,吓坏了人。她呀一个劲儿哇啦哇啦乱嚷嚷:‘你这个调皮鬼,你还是留点神,要不然我那大个儿的丈夫会来找你算账的!’那个家伙冲我上下打量一下,心里在想:‘喂,你这个黄口小儿,快拔脚逃了吧,要不我就给你一耳光!’于是,她就让他天晓得干些什么,好叫自己得到一些刺激,然后突然开始装成一个清白无辜的受害者,仿佛美滋滋地号啕大哭起来:‘哦,我从来也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那些demivierges[12]在小说里描写得可多着呢——”

“那些什么东西?”

“——可是,像季拉那样的聪明、调皮、穿紧身胸衣、上了年纪的已婚妇女,倒比任何一个短发女郎还要坏得多!通常这种短发女郎虽然冒冒失失地闯入生活的大风暴中去,但她们还只是偷偷地把小阳伞藏在自己袖子里,有所防备!可是,你知道季拉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呀老是絮聒不休地缠着……缠着……缠着我!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我买得起,她通通都要,还有很多我买不起的,可她也要呀,她这个人简直太不讲道理了。而等到我恼火了,准备跟她说明道理的时候,她就装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名门闺秀的样子,真的装得神极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说那种话’,一会儿又说‘我要说的又不是这样的意思’,连我自己都给糊弄得晕头转向了。我告诉你,乔吉,你知道我可不是那么喜欢挑剔的——至少在吃东西方面就是这样。当然咯,正如你老是指摘我喜欢抽昂贵的上等雪茄,而不是你抽的那种‘卡巴果之花’[13]——”

“一点不错!那种雪茄两分钱一支,价廉物美。再说,保罗,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已然决定真的把烟戒掉——”

“没错,你是说过——同时,我要是得不到我喜欢的东西,照样也行嘛。我就是吃烧煳了的牛排,饭后还有罐头桃子和店里买来的蛋糕这么一道甜食,也都满不在乎。可是现在叫我再去疼季拉,那就办不到了,因为是她发了臭脾气,家里连个厨师都留不住,走了。而她整个下午身上穿着邋里邋遢的花边宽罩袍,没命似的在看什么西部豪侠的逸事小说,自然忙得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了。现在你老是在谈‘道德’‘风化’问题——我想你的意思就是指一夫一妻制吧。不错,你在我面前俨然耶稣基督,可是从实质上说,你却是一个傻瓜。你——”

“你凭什么说我是傻瓜,伙计?让我告诉你——”

“——你喜欢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逢人便说:‘可信赖的商人应尽的本分,就是严格遵守道德,成为众人的表率。’我的天哪,你对道德问题竟然看得这样认真,老乔吉,我真不乐意去想,你骨子里必然是不道德的。得了,你不妨——”

“等等,等一等!你怎么——”

“你不妨尽管侈谈你的道德观好了,老家伙,可是,相信我,要不是有你这个老相识,晚上偶尔跟特里尔·欧法雷尔的大提琴搭档,拉拉小提琴,此外还同三四个逗人喜爱的姑娘在一起,好让我忘掉了这种所谓‘文雅的生活’的荒唐透顶的笑话,那我好几年前就自杀了。

“还有我的那个行业,油毛毡生意!是给牲口棚盖的屋顶!哦!我倒并不是说,我没有从这个行当中得到很多乐趣:比方说,欺骗工会啦,收进大笔头的支票啦,生意越做越兴旺啦,等等,自然叫我开心。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你知道,我的这个行业并不是仅仅销售油毛毡——主要就是不让跟我竞争的同行也干这个买卖呗。而你的那个行业,也是这样。我们所干的只是掐断对方的脖子,从而叫顾客吃亏!”

“当心呀,保罗!天哪,你谈的差不多就像是社会主义了!”

“哦,是的,当然咯,我想,我并不是真的有这个意思。当然咯,生存竞争,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嘛。可是……可是我的意思是说,就拿我们认识的这些熟人,也就是此刻在俱乐部里的这些人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对自己的家庭生活和自己的买卖完全满意,也就是他们把泽尼斯和商会吹捧上了天,并且扯破嗓门在高喊,要泽尼斯市增加到百万人口。我敢打赌说,要是你能剖开他们的脑袋,你就会发现:三分之一的人对他们的老婆、子女、朋友和事务所感到非常满意;三分之一的人感到焦躁不安,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还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则感到痛苦,而且也只好自己心里有数。他们憎恨这一整套拼命使劲、吹嘘、胜过对方的勾当,他们讨厌自己的妻子,认为他们家的孩子都是一些蠢货——至少他们一到四十或四十五岁,就对什么都感到厌烦了——他们憎恨自己的行业,恨不得一甩手就走——你不妨想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神秘的’自杀案件?你说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殷实公民偷偷出去打仗?你以为个个都是出于爱国之心吗?”

巴比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还在指望些什么?你以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为的是享乐,正如常言道,‘舒舒服服地躺在花团锦簇的眠床上’吗?你以为人生来就是享福的吗?”

“难道说不是吗?虽然我从来没有发现有谁知道——人生下来究竟是干啥的!”

“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不但在《圣经》里这么说过,而且还言之有理,认为一个不肯干活、不尽本分的人,哪怕他有时候也不免感到厌烦,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哦,不错,他只不过是一个弱者。说真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懦夫!而你却说成什么来着呢?还是直截了当举例说吧!假如有一个人对他妻子感到了厌烦,难道你当真认为他就有权利抛弃她,再跟不明不白的女人鬼混?或者甚至干脆去自杀?”

“我的天哪,我可不知道一个男人有什么样的‘权利’!我也不知道解决厌烦有什么好办法。要是我真的知道,我就是唯一能治疗活人的心灵的哲学家了。不过我确实知道,尽管认为生活枯燥乏味,而且无聊透顶的人很多,但公开承认这一点的人,却只占十分之一。而且,我还真的相信,如果我们按捺不住,有时候还公开承认生活枯燥这一点,而不是温顺、耐心、忠贞地过上六十年,然后又温顺、耐心地瞑目死去,这样,说不定我们也许生活得更有乐趣呢。”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玄虚了。巴比特显得非常局促不安。保罗说话虽然很大胆,但连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的时候,巴比特突然同意保罗的说法,结果却跟他为天职和基督教忍耐精神声辩所做出的种种论证大相径庭,所以,每次承认的时候,他都感到一阵奇怪的大有豁出去的快乐。最后他说:

“喂,老保罗,你常常谈到有很多东西都要加以反对,可你却从来没有反对过。那你为什么不反对?”

“谁都不会这么干的,毕竟习惯势力太大了。可是,乔吉,我老是想去狂饮作乐一番。哦,别害怕,你这个一夫一妻制的老台柱,这是完全正当的事。现在看来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可不是吗?反正季拉总是一个劲儿闹着,要去纽约和大西洋城胡乱花钱地度假,在那令人耀眼的灯光下喝喝走私的鸡尾酒,跟专门侍候太太小姐的小白脸跳跳舞——但是,看来巴比特和赖斯灵夫妇,不用说一定去苏纳斯夸姆湖,是吗?你和我干吗不找一个借口——比方说,在纽约有公事要办——比他们早四五天到缅因州,我们两个就东游西逛、嘴里净抽烟、说粗话,自由自在多痛快?”

巴比特啧啧称赞说:“了不起!真是神机妙算啊!”

最近十四年以来,他没有一次不带太太去度假的,他们两人谁都不大相信他们居然会如此大胆放肆。诚然,康乐会里有许多会友野营时确实没有捎着太太一块儿去的,但他们都是一本正经地去钓鱼和打猎的,而巴比特和保罗·赖斯灵两人神圣的、始终不变的活动,却是打高尔夫球、开汽车兜风和玩桥牌。若要垂钓者或高尔夫球迷改变自己的习惯,乃是有违他们自己制定的个人守则,将使所有思想健全、品行端正的公民大为震惊。

巴比特大声咆哮:“我们干吗不坚决地说:‘我们比你们先动身,就是这么一回事呗!’这又算不上犯了什么法。只要跟季拉说一说——”

“跟季拉简直无话可说。唉,乔吉,她跟你差不多,也是喜欢道德说教,要是我对她照实说了,反正她就会相信我们准是到纽约去同女人幽会。至于你的麦拉,哪怕她从来不像季拉那样缠住你,可是她心里也会犯疑的。她会这样说:‘你真的不要我和你一起去缅因吗?老实说,你既然不要我去,那我也绝不想入非非要去呢。’为了不让她伤心,你就只好迁就一下她。哦,真是见鬼!让我们玩一会儿滚木球[14]吧。”

玩保龄球戏[15]的初级形式的滚木球时,保罗一言不发。当他们走下康乐会的台阶时——巴比特回去的时间,事前正言厉色地告诉过麦戈恩小姐,但现在差不多已晚了半个小时——保罗叹了一口气说:“喂,老兄,我真不应该像刚才那样议论季拉的。”

“胡扯淡,老兄,说出来了,心里的气就全消了。”

“哦,我知道!整整一个中午我在你面前把所有传统东西挖苦了一遍。但我自己身上因循守旧的东西也很多,只是为了消闷解愁,才发了一大通牢骚,真叫我感到害臊呢!”

“老保罗,你的神经好像出了一点儿毛病。我就要把你带走。这一切都由我来安排。我打算在纽约做一笔大生意——当然咯,准有把握的!我需要你在建筑物的屋顶方面出出主意!万一生意吹掉了,我们没有事儿可做,也只好一径去缅因了。我——保罗,到了这一地步之后,你到底爱怎么干——反正我就不管了。当然咯,我喜欢自己在正派人中享有好的名声,可是,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就愿意抛掉一切,挺身出来做你后盾!当然咯,这不是说你会——当然咯,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会干出任何玷污声名地位的事情来——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我是一个笨手笨脚的怪老头儿,我就是需要你那漂亮的不露痕迹的绝招儿[16]。我们——哦,见鬼去吧。我可不能整天价在这里闲扯淡呀!开始干吧!哦,再见吧!别再受人欺骗了,保利巴斯!一忽儿见!再见!”

注释:

[1]马尼托巴,加拿大中南部的一个省。前面几个地名都是美国的州。

[2]时下也译成大堂。

[3]冈是法国西北部一港口,位于奥恩河畔。

[4]此处按原文直译。这是冈奇在开巴比特的玩笑,寓有“煽动者”“扰乱分子”等意思。

[5]味吉尔的昵称。

[6]席德尼的昵称。

[7]指古罗马暴君尼禄(公元37—68)统治时期所建的公共澡堂。

[8]奇彭代尔,18世纪英国家具制造家。

[9]指1215年英王颁布的大宪章,限制王室权力,反映了封建大地主的利益。

[10]美国金融资本家(1837—1913),摩根财团的创业人。

[11]巴比特对保罗的又一昵称。

[12]法语,品行不端的女人。

[13]一种雪茄的牌子。

[14]亦名十柱戏,一种以小球撞倒短柱的游戏。

[15]亦称滚木球戏,一种用球撞倒木瓶的游戏。

[16]指保罗善于音乐、绘画的艺术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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