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法国的时候，来接机的人并没有太多，甚至连助理都没有。何连租了辆车，把米妮几大箱行李塞上车，吹着口哨一副轻松散漫的样子，仿佛他们是来度假的情侣，而不是来工作的。小伙子虽然看上去轻佻，实际性格倔强又好胜。刚认识的时候，他虽乳臭未干却从不把她当作大姐姐，反倒把她当小女孩照顾。他还是处男的时候曾一度迷恋她，可米妮不屑与幼稚的男生交往，只在一旁看他弹着吉他把众女生迷得神魂颠倒笑而不语。
“米妮，上车，到波尔多就是到家了。”他冲她吹了一个长长的法式口哨，接过行李。一路的颠簸和劳顿让米妮很快进入梦乡。
车不知停了多久，米妮醒过来时看到面前一大片湖水，早春的湖面下雪般飘满了白色桃花瓣。米妮看得震惊，心魂被掠去了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与王之谦的爱恨情仇早已抛到了脑后。
何连买来比萨和酒，两人就在湖边，找一片绿地，吃了晚餐，看着夕阳映进湖里，水天一片璀璨，直至消失殆尽。
“米妮，这是房间钥匙，你先去休息，一会儿我就帮你把行李搬上去。”
“你什么意思？”米妮警觉地看着他。
“放心，你的房间是310，我的房间是110，多正派的号码啊。我开了半天车也累了，喝杯酒就睡了。真没别的意思。”
米妮看看两个房间钥匙才放下心来，自觉想多了，讪讪上楼，一夜无话。
第二天开车一个小时回到波尔多市区，米妮也知这男子儿时对自己的迷恋已经过去，心里那层不安也降低不少，此时倒觉得还好有他，让她保持忙碌也减少对王之谦的依恋。
“如果看到不同脸孔的女性时，不用记她们的名字，只要记得她们都是我唯一的女友。”他细致地嘱咐米妮。
何连模样俊美、身材高大，时不时会有女生围绕身边。那些女生都不到二十岁，皮薄肉紧、腰窄胸滑。米妮心生羡慕，偶尔会幻想何连那年轻紧实的肉体透着光，能看到每条肌肉的走向和每块骨骼的形状。曾经未婚的她，那时有多笨多蠢，竟然拒绝这样的身体，现在自己的老公还不知在哪个年轻女孩的身边。
对王之谦千奇百怪的恨意，米妮不知道何时才能解脱。
结婚初始，王之谦绝不会出差超过三天，只要她在拍戏的空当，哪怕奔波再久他也愿意半夜飞回与她温存一夜，第二天一早再去机场，绝不肯一天不见、一夜不做。可后来越来越倦怠，再后来只有出差才能让他兴高采烈。
在离开王之谦之前，米妮也试图想要弄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怀疑他出轨要有证据。”潺潺水声证明电话另一端的闺蜜在泡温泉。
“他既然有事瞒你，不论是女人男人禽兽或者近亲，你都有权利弄清楚。”
“然后呢？”米妮用肩膀夹着电话，两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的裙角。
“然后找他啊，问他为什么要干出丧尽天良道德沦丧的事情。大闹一场，让他身败名裂痛不欲生，逼他跟那女的一刀两断，一拍两散。这事不就解决了。千百年来不就这一个解决方法，你当然也能用。”
“这手段太低级，我用不了。我们结婚三年，他上厕所时我连洗手间都没进过。现在让我查他隐私，我做不到。”
“其他办法当然有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呗。两人各得其所，红杏出墙之后，你自然不会再怀恨在心了。”
“可是……”
“哈哈，米妮你就承认吧。结婚这么久，激情早就耗尽了，你作为演员更应该知道厌倦是人的天性，男人也一样。”
如果仅仅靠互相出轨就能解决问题，那么爱情和婚姻来得就太廉价了。
“你弄脏了，我给你擦擦。”何连看她紧皱眉头，忍不住打断她的思绪。他们两个正在教堂旁边的咖啡厅喝着热巧克力。
欧洲有许多数百年来还在不断建造的大教堂，就像是一段无法结束的婚姻。那些有着精致的穹顶、塔尖和雕塑，看上去美丽的哥特式建筑，实际上却是无法穷尽的噩梦。
何连把手放在米妮脸上，用手掌包裹着她的脸颊，看着她那静止的愁容，然后大拇指移动到沾有巧克力污渍的嘴角，轻柔地抚摸着。
米妮顿时觉得口嘴干涩，好像很多年没有喝过水。她的手抓着红鼹鼠皮的沙发扶手，手指被紧紧钉牢般麻木。那抚摸越来越慢，范围越来越大，好像包住了整个嘴唇，又轻得像是一阵风难以察觉。也许是太久没有被男人爱抚过，米妮完全不想让这一刻停止，那感觉远比热巧克力更给人安慰。
谈到境遇，风罗一个月之前绝对想不到她会出现在香槟省兰斯。就在几天前，西蒙尼满面春风地对她说：“我已经联系了在香槟区[11]卡门村的好朋友，他邀请你前往，安心住上一个月同时准备比赛。”
“可是我没有钱。”风罗的积蓄不多，她不想全部花费在这次比赛上。
“王之谦先生跟我联系了，他让我替你安排，所有费用由他支付。你所要做的就是选出最好的酒，我甚至为你谈了一个很好的工资。你在这里剪枝的工作不也做完了吗？该出发了。”
王之谦是如何更改主意的，风罗并不清楚，也没有打听，她甚至在他离去的时候都没有来得及告别。亮亮在王之谦走之后，继续住了几天处理剩下的业务。虽然没有催她上路的意思，但总是每天过来看看，有时带些吃的，有时带杯咖啡。
“王之谦并不是坏人，只是他每天要做许许多多的决定，他没有办法每件事情都细致地做好。”亮亮是典型的运动男孩模样，工作时候西装笔挺，可是私底下却喜欢穿肥大的运动外套和低腰裤子。“他让我留下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从打包行李到买火车票我都可以帮忙。”他敏感地预感到这个女孩将来会在王之谦的生命中占据精彩篇幅。一个陌生人为她设计了一个酒窖，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开头吗？可是他没有点破，就好像看一场电影，观众永远在银幕的另外一边。
受到惊吓比惊喜更多的风罗还在犹豫，毕竟有了上次莽撞拒绝的教训，禁不住老好人西蒙尼的怂恿，最后还是踏上了去香槟区的征途。
“如果没有来过这里，没人能想到葡萄田会呈现一片雪海的景色。这里的冬天虽然寒冷，但大雪却形成了很好的保温层使葡萄树安然过冬。”白垩纪时期留下的灰白色石灰岩土壤绵延山丘之上，葡萄树都被埋在厚厚的雪堆之下。这是在寒冷地区种植葡萄的必要条件，否则好好的树苗熬不到春暖花开就已经冻死了。
庄主是两个八〇后大男孩，哥哥塞巴斯蒂安和弟弟麦克斯，几年前他们的父母在南法蒙彼利埃玩滑翔伞出事后才继承了这个香槟酒庄。“香槟省的寒冷从10月开始一直会持续到来年5月。即使是为了学习，也辛苦了一些。”塞巴斯蒂安向风罗介绍道。
“冬天的香槟酒厂都有什么工作呢？我愿意帮忙。”为酒庄干活已经成了她的职业习惯。
“这里虽然寒冷但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完成，但很可惜，你都做不了。”
“我当然可以做得好，从修剪、采收到种植都有很丰富的经验。”她一口气报出曾经做过的很多工作。
塞巴斯蒂安有些吃惊，但又笑了起来：“香槟产区的工作和其他葡萄园并不同。我们的修剪要等到天气暖和，被修剪的枝干非常脆弱，随时下一场春霜就会把它们冻死的。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工作。”
在寒冷的季节，万物停止生长，很多酒庄都休养生息仅仅留几个人看守，其他人都会去温暖的地方过冬。可在香槟产区，工作照旧开展，不过由室外转为地下。
香槟省曾经是巨大的石灰岩矿场，现在地下蜿蜒数百公里的矿场被当作各个酒厂的酒窖。风罗走在完全被白色石灰岩环绕四季如春的酒窖之中，身侧两边都堆满了一人多高的陈酒，不敢想象头顶上几十米处就种着葡萄。
“我们是个小酒厂，酒窖的部分并不大，但是储存在这里的酒对任何香槟酒厂都非常重要。因为所有品牌的香槟都需要通过这些陈年老酒与新酒调配达到酒厂的独特风格。”风罗走着看着每堆酒上都标明了不同的年份，从新酒一直追溯到百年前。
“大的酒厂，譬如堡林爵[12]的酒窖超过了八公里，里面存放着六十五万瓶一点五升的陈酒。我们每年的产量都不及它酒窖里陈酒的十分之一。”
“也只有香槟产区有能力拥有这样大量的陈年酒，这需要占用太多资金。这也是为什么其他产区的存酒量无法望其项背。”风罗看着这些深色瓶子赞叹不已。
有人穿着黑色的皮围裙推着装满酒的气压式小推车在酒窖里不断进出，风罗看不到他戴着护镜下面的模样。“那是我的弟弟，也是这里的酒窖总管，他负责管理这里的所有工作。他现在做的也就是我们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所有的香槟在出厂之前都需要经历至少十五个月的陈年，其他的起泡酒譬如卡瓦[13]的时间则偏短，是九个月左右。”风罗非常熟悉这些理论知识，“那酒窖总管的工作就是控制这些酒的陈年时间？”她问。
“酒窖总管不仅仅是这样，他还是一个建筑师。你看到这些瓶子了吗？密密麻麻顺序排放，搭建这么高却不倒塌，都是因为我们有他。这项工作他从十八岁开始已经做了十年了，由于这太复杂又重要，只能由他一个人完成。”风罗看着那辆顶多装几十瓶酒的小车，被他一个人拖来拖去娴熟自如，想象着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这样蒙住脸部，不被人看见，在地底下如同蚂蚁一般搭建着自己的王国，等到搭建完成回到地面的时候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为什么不让别人做呢？为何要这么辛苦？”风罗小声地说。
“葡萄酒精彩的部分，并不仅仅是在豪华的酒店，由穿着燕尾服的侍者为你开启的瞬间。它还包含了土壤、植物、酿造的每个环节，每个人热爱的环节不同却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部分。弟弟喜欢小提琴，拉一手好琴，但为人孤僻并不喜欢热闹的舞台。对他来说，酒就是可以流动的音乐，这里才是他安静的舞台。”
走出了陈酒区域，操作间就显得热闹很多。操作间放置了许多人字形的木架，成百上千的香槟酒被倒插在上面，很多人一边聊天一边手工旋转着每一瓶酒。
塞巴斯蒂安说：“这是我们最繁重的工作之一，没有休息，每天两次，一直要持续几个月。”风罗兴奋地说：“这就是转瓶[14]。”她看着这些工人先是蹲在地上从最低的酒瓶开始，一手一瓶将酒瓶旋转八分之一圈后再稍微抬起一些，让瓶底逐渐朝天。每一瓶酒都逐个被旋转，这种人工除渣的过程，通过每天抬高酒瓶的角度使酒渣和酵母向瓶口温和地聚集，酒液就会澄清，最后只需要把酒瓶口的沉渣去除即可。
“每瓶酒人工除渣都需要至少六个礼拜。”塞巴斯蒂安说。他拿起一瓶已经完成除渣过程的酒对着光线说，“你看这酒多么的清澈透明，这种手工作业的办法可以去除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沉渣，而现在大酒厂广泛使用的自动转瓶机只能达到百分之八十，甚至更低。”
风罗看着工人们的手只在每瓶酒上停留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完成了工作。“最熟练的工人每天可以处理五万瓶酒，非常了不起的才能。但是风罗，做这项工作的所有工人都有十年以上的经验，它并不是短时间可以学会的。”塞巴斯蒂安认真地看着风罗，她点点头，很失落。在一个酒厂却没有被需要的感觉，经验沉淀积累都是她所匮乏却不能一蹴而就的，能让这些发生的只有时间。
“不过你可以参加几天后的调和品尝工作。把新酒和陈酒调和，突出新酒的特色并通过陈酒来增添酒的复杂度，建立酒厂的独特风格是非常难的事情。调和需要很多次的品尝和试验，几乎每天都要进行。你跟我们一起品尝。”
从12月开始，香槟酒的灵魂工程师们就会闭关修炼，不断品尝刚刚酿造出的新酒，按照品种地块特色进行分析，这种频率的品尝要持续一个月，再将所有新酒与陈酒进行调和，最后出现的才是市面上广泛销售的无年份[15]香槟酒。
风罗兴奋地点头，能够与有天才味觉的酿酒师和酒窖总管品酒，听他们发表意见，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她开始庆幸自己有这样的运气接触到酒厂最核心的部分，被拓宽的不仅是知识还有眼界。
“在香槟产区工作，最重要的武器是与一个热爱香槟酒的牙医成为好朋友，”塞巴斯蒂安故作神秘地告诉风罗，“香槟酒的酸度比其他酒要高很多，加上二氧化碳本身也会降低酒的PH值，通常PH值为3的酒，到这里甚至可能会降到2以下。所以如此高频率地品酒，没有一个肯用香槟酒换诊疗费的牙医，你会破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