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父子联盟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万寿节将此事托了一阵。万寿节之后,各方都无法回避了。对峙的双方都准备了充足的弹药,只要对方稍有动作,马上就万箭齐发,打得对手偃旗息鼓,落荒而逃。先出手的当然是皇上。明皇帝早知道自己是彻底孤立的。外廷和内廷无一人会赞成他的主张。然而,这次万寿节危机却让他发现一个盟友:竑儿。从开始他就怀疑竑儿的病,早不病,晚不病,恰好在万寿节仪式闹的最激烈的时候病了,皇帝与朝臣的冲突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这只是巧合吗?万寿节已过,文华殿还是每天传太医,开药方。他每天派人探视,回来说殿下病不见起色,也不见严重。以他的帝王生涯,他当然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明皇帝不由得有些心疼儿子,竑儿完全是为了配合他。他决定跟儿子交底,取得儿子的支持。对那些反对派也就是釜底抽薪了。
竑懒洋洋地瘫坐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他的天空总是被黄琉璃瓦,红墙,飞檐,巨大的屋顶所分割,还有他的生活。蓝天,白云,绿树,竑闭上眼睛,仍是红,黄,直直的线,分割着他的四角天空,高高的墙,夹着,挤着他往前走,它们的存在,就是想让他显得渺小。使劲踹着那座红墙,还有那座红影壁,他跳起来踹,他喘不过气来,万全带人把他抱住,拖走。那时他几岁?那时还有去疾,艾薇满脸的惊恐。无法逃脱了。无论他当不当这个皇太子,他也逃不掉这个命运了。我没做什么啊,为什么对艾薇心怀愧疚?为什么心甘情愿做的事。却感觉坐卧不宁,接下来会有什么事?他对自己正在做的,将要做的毫无兴趣。可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就应该站出来?父皇希望他站出来对抗大臣们,大臣们希望他站出来对抗皇帝。没人关心他最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他想与不想重要吗?竑疲惫的闭上眼睛,他不想再想了。“我病了,我病了,”于是,他抛开一切烦恼,渐渐地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殿下,殿下,”曹吉祥轻轻地在耳边叫着。竑不情愿地睁开眼,“乾清宫的魏总管来了。”“终于来了。”他想。竑站起来,整整仪表,跟着魏收走了
竑跟着魏收,左拐右拐,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小小院落。进了院门,魏收站住,对竑使个眼色,转身退出,将院门带上。竑看看院子,很整齐,屋宇高大,就在乾清宫的后院。竑进了屋,屋中光线幽暗,正中是一座神龛,上面供奉着一个牌位,青花瓷五贡,小巧玲珑,一应俱全。香烟缭绕。皇上背对着门站着供桌前,上了一炷香。听见竑进来,转过身:“竑儿,过来,跟你母后请安,上香。”竑惊异地走上来,屋里只有皇帝一个人。他这才看清,那牌位上写着“顺贞孝懿诚敬皇后之位”,竑赶紧跪下,叩头,又起身,上了一炷香。竑看看屋里的陈设,觉得很眼熟。皇上已经在那边的御座上坐好了。他指指旁边的椅子:
“坐这里,这是你母后的位子。”
竑赶紧说,“儿臣不敢。”
皇上叹口气:”坐吧。你母后从没来过这里。这是她去了之后,朕专门辟了个地方,供上她的牌位,把她生前的用品都摆在这里。每当朕心里郁结不开时,就来这里,跟她单独呆会。特别是你们兄弟离开后的一两年,朕每天都到这里和她说会话。朕告诉她,让你们俩离开是在保护你们。朕还向她发誓,绝不让你们受委屈。”
竑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地坐在了那个座位上,仰着脸,天真而虔诚地看着父亲,与皇帝对视,这是极其失礼的。可父子俩完全沉浸到对过去的回忆中,完全没意识到什么礼仪。
“当时啊!真是锥心地痛。你母后啊!”明皇帝一声长叹,“美丽,热情,慷慨,格局大。就是性格倔强。在朕眼里,她什么都对。可在她眼里,朕做的很多事都不配一个皇帝。”
竑听着,惊讶父亲竟这样坦率。
“事实上,是她先抛弃朕的。”
竑挺直了身子,像是要替母后辩解。
皇上摇摇手,“她不做任何努力了。其实,要是她对朕发发脾气,表现得委屈一下,哭一哭,朕会不顾一切奔向她。可她就是不低头。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这样的伤害。”
竑低头不语,有些话做儿子的不好说,何况又是君主。可竑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父皇,母后是伤心泪尽而逝。”
明皇帝苦笑:“等你遇到心爱的女孩子,你就知道朕的苦衷了。”
明皇帝接着道:“常言说相敬如宾。现在想起来,这话太对了。朕和你母后就没做到相敬如宾,我们是相爱相伤,非要伤对方于死地。你母后那么大方的人,对朕却从不知宽容。当然,朕也很少去哄她。其实朕非常心疼她。我们曾经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没什么能阻挡我们。这个女人啊,为了她,你可以跟整个朝廷对抗,不惜以皇位做赌注,可你却无法降伏你的心魔,朕和你母后劳燕分飞,怨不得别人,都是自己心魔在作祟。嘉慧之死,百身莫赎啊。”
竑突然泪飞如雨,悲不自胜,他跪在了父皇面前,
“父皇,这些话为什么不在母后在时说?您知道吗?母后是看着大门闭上眼睛的。她在最后一刻还盼着见您。”明皇帝一把抱住儿子,也痛哭失声。
渐渐地,哭声小了。竑靠着父亲的腿,抽泣着。很快,他控制住自己,开始安慰父皇。明皇帝站在一幅绣屏前,
“这是你母后喜欢的一个物件。本来今天是想和你谈谈立储的事,在这里,当着你母后的面,表明我们父子俩的意愿。可没想到,触景生情,谈了这么多。竑儿,”明皇帝转身,“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不要再吃药了,别真伤了身体。”
父子俩的谈话就这样自自然然地进到了关键之处。竑站到父皇面前:
“父皇,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只是,朗做太子的事,儿臣觉得最好尽快公布,免得朝廷内外猜疑不断,谣传四起。”
竑也没想到,他忧心焦虑了几个月的事,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看见皇上不断点头,他更觉得一块石头落地了。
“你觉得我们父子俩对付得了那些朝臣吗?”
“儿臣已经做好准备了。太医是自己人。至于大臣们,人无完人,儿臣相信总会有办法的让他们放弃立场的。只是儿臣有个请求,这些抗旨的大臣都是出自一片赤诚。儿臣请求父皇处置他们时,曲意维护,为将来朝廷保留人才。”
明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竑儿,告诉父皇,你真不觉得委屈吗?”
竑笑着摇摇头:“从小到大,到现在,我知道我一直都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我享受父皇的疼爱太多了。我要为父皇分忧。”竑说完,跪下,双臂抱住父皇的腿。
“父皇,小时候只能抱住您一条腿,现在,我可以抱住您双腿了。”
竑又仰头,笑着,“我还可以背您。”说着,就要行动,皇上赶紧制止。他拉起儿子,叹了口气,
“你呀,和你母后一样,总是那么可人。的确,朕是偏心你。可能是因为你太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