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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万花筒转动了

1

这天要下班时,常去的BBS上贴了一条饭局通知。这种饭局,面向全社区,谁来都欢迎,不来也无所谓。它里面的人情味当然是稀薄的,可是冷天时,就连这一点稀薄的人情味也能救急。小路去过几次,每次都想,下次不再参加了。但她下次又跑去了,她总觉得,下次就会有点儿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这天向晚,空气里都是要下雪的气息。风很大,刮得电线溜溜尖叫,一贯准时的中年妇女的那一边也早早人走灯熄,办公室里只有小路和家里没有网上的小男生。

男生不住叹气,“这时候要有个女孩就好了。”

“这时候要有个女孩就好了。”

他声音很小,小路以为是自己幻觉,但她忽然寒毛就竖了起来,关电脑,抓起包跑出办公室。她站在公车站牌前,久久等着自己回家的那趟车。一辆破旧的红色夏利从远处驶来,小路想也没想就坐了上去,她身体里的另一半好像要冒出来,要自行其是,另一个她决定去吃饭,去喝个烂醉,彻底忘掉还没写完的稿子还有这个叫李小路的、不理想的生活。

饭局在一个包间里,还在门口,就听到人声像煮开了的锅。门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看她一眼,走去洗手间。现在她站在门口。这是一个大包间,里面有两张圆桌,只有在北京,你才能看到这样巨大的饭桌,吃相斯文一点的人,如果错过了一道菜,等它转回来,要等上半小时。

包间里有四五十人,李小路在门口站的时间太长了,他们有人看过来,那是一张张喝了酒的脸,他们看一眼又漠然转回去吃饭,一个人要有多大勇气才能走进一间全是陌生人的房间,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刚刚走出去的那个男人又回来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是靠外面的一个桌子,年轻人比较多,还有些空位。李小路找了最靠近门口的一个空位坐下,就算坐下来了,她也还在想着是不是能离开。可是从座位到门口又是一段距离,她想到这里,就放弃了。

在北京,人人至少都混一个圈子,好像伦敦的男人至少参加一个俱乐部。它不仅是一张饭桌,还是个热气腾腾的交易场。许多职场新鲜人,也在这里织起自己的人际网,一张点缀着醉酒眼泪的关系网。如果它是一个交易场,也是披着温情外衣的交易场。对来京朝圣的外省青年来说,初次与饭局相遇,就像一个长期潜伏的地下党终于找到了组织。在外省,他们长年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孤独地阅读,用每一个机会买书,订购《读书》《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他们上网,和全国的文学青年相联系,在每个文学BBS上发帖,熬夜写文章,用网络上收获的掌声,掩饰生活中的厌倦。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北京,发现无数同类,在最初的找到同类的狂喜中,他们归队,崇拜着一个又一个中年男人或女人。

今天是一个媒体圈的饭局。包间里,靠里面的大桌已经坐满,男人都是中年人。靠门口的这桌,年轻人比较多。人太多,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她意外发现,赵宏伟也在。她们交换个眼神,又有默契地调开眼光。在办公室,她们也没怎么讲过话。如果说熟悉,赵宏伟对她来说,还不如她旁边那个姑娘更熟悉。

每个饭局都有一些这样的人,你说不清他们是谁的朋友。跟饭局大哥们、能喝能唱的姑娘们相比,他们轻易被人忽视。他们享受饭局吗?似乎并不。但他们每一局都参加。在这样的大饭局,姑娘受到关注的程度和她的年纪成反比,和她的容貌成正比。那个姑娘不受关注的情况属于前者,她不算年轻了,长相和穿着都属于“良家妇女”类。当别人念诗、喝多了唱歌、站到桌上跳舞时,她总是默默看着。小路想,她来干什么。随即她笑了:自己又为什么来呢?

一个短头发的美丽姑娘敲一下桌子:“安静!安静!!我要唱歌。”她一跃坐到桌上,杯子碟子筷子叮叮咣咣被扫落了一地,她都顾不得了。她双手捧在心口,醉眼迷离地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众人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渐渐有人小声跟她一起唱,忽然间就变成了大合唱,所有人都沉醉地一遍遍反复唱着: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这发酵膨胀的歌声像拳头般打在李小路脸上,她抓起一杯扎啤,喝一口。

赵宏伟那一桌的焦点是个胖子,他站起来,朗诵着一首叫《九十九次高潮》的诗歌,身体剧烈摆动犹如被鬼附体。他身边的人扯起外套,遮挡他的口水。她把频道切回到本桌,现在合唱又起,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她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是“良家妇女”,她举起一杯啤酒,冲这边抬了抬下巴。小路笑了,举起硕大的扎啤。

她听到欢呼声,“瘦子来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两个桌子都争先恐后地叫他,他一定很有名。他站在门口,穿一件黑色短大衣,戴蓝色毛线帽,个子很高,是这些男人中唯一的瘦子。先是老男人一桌,然后是小路这一桌,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小路莫名其妙,等她终于迟迟疑疑站起身时,别人都已坐下,剩她一个鹤立人前。众人大乐。他最终坐到小路旁边的空位,看看她,“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

“是吗?刚刚还没有下呢。”

大家都在吃东西,李小路只是不停喝酒。

男人仔细看看她,“新来的?”没等她回答,邻桌一位饭局大哥赶过来把他拎起来:“这头迟到的大牲口叫夏永康,没错,你们看到过的《北京爱情故事》《爱到青春尽头》都是他的垃圾作品,以后看到他的名字请立刻换台,谢谢,谢谢。”

小路这桌都是“新鲜北漂”,听到这里,席间出现一阵微微骚动。但小路的惊讶是另一种。这时四方都有人来敬酒,夏永康先举杯团团喝了一气,才得以落座。小路也就咽下了惊讶,低头喝自己的酒。这时,“良家妇女”又融化于人群,她再次失去了同伴。

有那么一会儿,小路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轻盈,变成一缕轻烟盘旋上升,仿佛要飞跃过这间杯盘狼藉的屋子。她清清楚楚看到烟雾笼罩下的包间里,白花花的塑料桌布被空调吹得鼓成一团,带翻了桌上的啤酒,黄色液体顺着塑料布流到地上,绕过一双双脚,在地上蜿蜒流淌。桌上杯盘已狼藉,一张张喝了酒的脸,除了少数年轻人尤其几个姑娘的脸还光洁新鲜,大部分脸都显得沧海横流。如果她没喝多,她是绝对不会有如此不敬念头的,但现在,她觉得这包间如此简陋,像她生活其中的北京,因为这,她对这些人几乎有些亲切了。可他们其实是这么绝望,比她自己还要绝望。

这时候,唱邓丽君的姑娘在哭,赵宏伟不知为什么放声大笑,两桌的男人都停下来看她们,含着笑。小路叹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洗手间。下楼时她滑了一下,身后一只手扶住她,“小心,”是夏永康。“我没喝多。我只是……”她笑起来,“我故意的,好让别人注意我。”他看了她一下,“吃点东西再喝酒。”他说。“嗯?”“吃点东西,就不容易醉了。”他笑笑,“你第一次来吧。”

最后,邻桌,一个带头大哥模样的人带头唱起了《亚细亚的孤儿》,接着是《国际歌》,这两首歌里都有一种悲愤慷慨,像一名刀客雪地夜行,远方响着隐隐的鼓声。此后这两首歌,几乎在每次老男人组织的饭局上都会出现,她不懂他们为什么唱得那么激昂,但这次她终于加入他们,她笑嘻嘻跟着唱,声音尖利。

喝到一个临界点,周围的一切事物的速度都放慢、放大、变清晰,好像一个重大的时刻即将到来,她在逼近生活的真相——那就是——她颓然推开杯子,跑去洗手间,来不及关门,吐了满满一水池。

她站在走廊里发呆,记不起下面要做什么。旁边的楼梯下面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匆忙一瞥,是赵宏伟和她那桌上那个喷口水的胖子,她的薄裙子皱得一塌糊涂。他另一只手抱住她腰,托住她一个劲向下坠的身体。看样子她也喝醉了,嘟嘟囔囔不知道说着什么。

小路犹豫一下,转头走开。她回包间穿好衣服,拿起所有东西,又来到走廊。那两个人还在,只是赵宏伟快坠到地上去了。“宏伟,该走啦。”小路说,把胖子的手格开。对方眼神迷离,“啊?你们要走啊?”“是啊。我们说好一起走。宏伟,醒醒,穿外套!”小路给她穿上羽绒服,胖子摇摇晃晃地送她们出门打车。外头在下雪。

2

刚上车,赵宏伟就要吐。小路摇下窗户,她却又不吐了,点了根烟,到处找烟灰缸,“师傅,这是不是烟灰缸啊?”她指着车门上装着升降窗户按钮的凹槽。

司机说不是,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

“那它……为什么长成烟灰缸的样子?”赵宏伟一边大笑,一边往里面磕烟灰。忽然她“呃”的一声,头伸到窗外哇哇大吐。司机猛然刹车,请她俩下车,他钱也不要就开走了。

赵宏伟像条狗一样蹲在马路边,隔几分钟就吐一阵,吐完一堆儿,挪几步,继续吐。吐完了全身一软,倒在积雪的马路上死活不动了。

马路对面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永和豆浆”,小路连拖带拽地把她弄进屋,放到沙发卡座上,拿了塑料袋在手里,候着她再吐。她倒又不吐了,问:“给我要杯热豆浆。”

两杯热豆浆,小路那杯不放糖,宏伟那杯放很多糖,她呻吟着:“我是穷人,一向热爱免费。”“还知道占便宜,没喝多呀。”小路也有点喝高,但现在早被她的丑态恶心醒了。

“永和豆浆”就在刚刚吃饭的饭馆的斜对面,透过大玻璃窗能看到饭馆。门口站了一堆人,大概是里面散场了。喷口水的胖子正在跟一个姑娘纠缠,他一直护送她到车上,手把着车门不松,低头向里面说着什么。姑娘从里面拽上车门,车开出去,三十米外停下来,胖子喜出望外地钻进车,夏利一溜烟走了。小路抬头,看到赵宏伟也在看着这一幕。

门口还剩下一些人,她又发现了那个见过很多次的陌生女子,她还是一个人,在人堆儿外面,像是要跟人告别又找不到这么一个人。后来她一个人先走了,步行离开的。不知道她家离这儿有多远,她是没钱打车还是就想走一走呢?门口没有人在意她的离去。

有几辆富康停在门口,剩下的人一齐摇头,富康开走。夏永康一个人走了。最后,只剩下三个人,他们走到马路这边,看上去是要等公车。已经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了,北京的末班车最晚就是十一点,现在这个时间,全凭运气了。那三个男生也是小路这一桌的,一看就是刚毕业的学生。他们在饭局上极为活跃,好像跟所有人都已经认识了一千年,现在他们孤零零地站在没有人的站牌下面,低着头,哲学家一样沉思着,相互间一句话也不说。

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一直落在他们没遮没掩的头上,糊在走路回家的孤单女子的薄大衣上,卷在所有打车回家人的车轱辘上。

“好点了吗?”两个人的视线收回来,碰住了。

“嗯。”

“怎么喝这么多。”

“你不也喝高了吗?”赵宏伟恶毒地说,“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在厕所里吐。”

“嘿!”小路气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别忘了是我把你从色狼手里拯救出来的。”

“李小路,你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奄奄一息的赵宏伟斗起嘴来顿时精神焕发,“谁告诉你我需要人拯救?你的心态才好奇怪,看到男女亲热偏要把人家分开,还自以为是干了件好事。天哪,你还生活在清朝吧?!”

“和那个胖子?刚刚他上了另一个女人的车!”

“李小路,你简直太可爱了,你以为男女在一起亲热,就是色狼猥亵醉酒少女,不然就是人家在恋爱要结婚。”赵宏伟笑得在沙发座上打滚,“在结婚和强奸之外,男女之间总还有点别的事干,抱一抱,亲一亲,或者睡一觉。要不然怎么办,世界上一半人口是男人,可是你只能有一个老公,你拿其他人怎么办?都不理?结拜兄妹?”她滚来滚去的把打盹的服务员都惊动了,睡眼惺忪地朝这边眺望一下,又像个钟摆似的继续打着盹。

“你是个女人,亲爱的。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就不会傻头傻脑跟男人谈文学谈政治了。女人有女人跟男人交往的方式,喝多了也可以摸摸手,搂搂腰,这跟男人们一起去上厕所小便差不多吧,都是一种交情……”

“可是……”可是李小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说不过她,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可是从小妈妈不是这么教你的,”赵宏伟笑得好阴险,“你还是处女吧?”“你不要这样……说不过就人身攻击……”小路的脸慢慢红了。

“天哪,你大概是北京城唯一一个过了二十岁还会脸红的女孩了。太可爱了,哈哈哈哈。”赵宏伟大笑完又想起来,“而且说你是处女怎么是人身攻击啦?”

“但这有什么可笑的。”

“你哪年人?七九年?我忘了县城跟这儿差着十年,这十年又顶一百年。所以说,你是个古代人……李小路,你知道你最可爱在什么地方?很多人都能在很短时间里,把自己洗干净,像乔舒雅,杨天骄,她们也不过是从小地方来,杨天骄连大学也没上过,山里出来的孩子,现在好,口口声声嫌别人农民,家里还有一半是农村户口吧?可是谁敢小看她们呢。”赵宏伟摇着头,“你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你心里也想大干一场,可是又放不开手脚,说吧,你难道没有点追求,比如说,要买个路易威登的正版包什么的?”赵宏伟热切地盯着小路,这件事对她来说很重要。

“乔舒雅拿那个?不好看。”

“别的牌子呢?杨天骄的钻戒?那是卡地亚的啊,老天爷!”

“如果有钱了,我想买一个房子,我觉得房子比钻戒好。”

“你还真让人出乎意料……”赵宏伟皱起眉头,“女人怎么能自己买房子呢,女人的任务是打扮漂亮,住到男人的大房子里去,再养两条大狗。”她简直是蔑视李小路。但房子比钻戒更贵,从理想的价值来说,李小路也是值得人佩服的。

“我还是觉得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比较踏实。”

“你自卑。”

“我自卑?”

“你不敢让男人为你花钱。你也不敢承认自己有欲望,想买名牌,想大干一场。不想这些,你来北京做什么?”赵宏伟最恨虚伪的人了,“你难道从来就没想过出风头,让所有男人都注意你,买一堆昂贵好看的衣服,用钱砸死那帮势利眼?要是能让我买到杨天骄穿的那种文胸我真是怎么都愿意,李小路,你难道没有过这种欲望,想不顾一切地得到什么东西?”

“我没有。”

“撒谎。”

李小路承认赵宏伟是对的。

3

“骗子,再给我买杯豆浆。我好难受。”赵宏伟在沙发上翻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她习惯了支使男人,也支使她觉得可以支使的朋友,她想要什么就说什么,她想要朋友对她好就直接说了,她不难猜。她当然会得罪一些人,比如乔舒雅,但也有很多人就喜欢她这样的,她是一个整体,不相互矛盾、不冲突的一个完整的人。李小路端了两杯豆浆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等公车的三个学生已经不见了。服务员给她们打完豆浆,又坐回椅子打盹。“你知道在办公室里我最讨厌谁吗?不是乔舒雅,虽然她也够矫揉造作的。是你。”“讨厌我?”“你看你,又来了。你觉得不高兴就让我滚啊,反正豆浆是你请的。你跟人相处总是很退让,装得脾气很好——你不觉得你太假了吗?乔舒雅和杨天骄至少真实,她们嘲笑不如自己的人,那也是应该的。她们是强者。如果我不喜欢她们,也只是因为她们还不够强,比如说,像芭莎主编那么强,我只服那样的人。我不讨厌乔舒雅她们,但也看不起,因为她们就是比我来早了几年。而你,你就总是莫名其妙的,你干这行,心里又瞧不起,我有时被你看一眼就觉得自己很蠢,这么一想我就气得要发疯。可是你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要自由的生活。”“自由的生活,要么你得嫁一个有钱的男人,要么你得自己有钱。”赵宏伟坏笑起来,“我看这两者你都很麻烦。”“滚。”“你要吗?”赵宏伟终于从卧姿改为坐姿,起来点了一根烟。看小路摇头,笑,“试试。好学生,好歹也跟我们抗衡一气一次。”“你是说沆瀣一气?”

“随便,差不多。”

“自由的生活不一定非得很有钱。”

“那是你还没遇到凶险的时候。”赵宏伟轻蔑地反驳,“你还没遇到人生里凶险的时候,你还可以说,钱不重要。你现在年轻,身体好,能赚钱,钱显得还不重要。可是等生活跟你撕破脸,你就知道……”她半天没说话,小路也没接话,她有点承认赵宏伟是对的。

赵宏伟一只手支住头,眼睛像看着李小路身后的什么东西,半晌,她诡异地笑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我不想听。”李小路笑。

“你为什么要来北京?”

“不为什么……谁不想来北京呢。我毕业了,还有两千多块钱,我给自己两个月的期限,结果两个月没找到工作,我也没回家,一直到咱们公司给了我一个座儿。你呢,怎么来的?”

赵宏伟抽烟总是只抽半支就摁熄,接着再点,她这么折腾完半支烟,才慢吞吞说,“那时我在老家做流产。我先去医院检查,没等我到家,家里人跟所有邻居都知道了。我没经验,应该到外地。到家,我爸上来给了我一巴掌。后来那个男人给我手术费,三千块钱。我说不够,你知道小地方的成功男人都爱揣一个大钱包,他就掏空钱包,又给了我三千。这是我手头第一回有这么多钱。”她又点一根烟,“那次我挑了最便宜的手术,疼得喊,大夫呵斥我,说怕疼怎么不做无痛的。可那个要贵上好几倍呢。手里有五千块钱,我就来北京了。交了个男朋友,他带我混文化圈,跟他们说话太费劲了。我去念几天服装设计,转到时尚这行,这就对上了。我爱买衣裳,看见好东西是真从心里爱。再说,除了这个,你也再找不到一个行当能收留个技校学历的人了。”赵宏伟笑起来,“你呢?说说你。”她看着小路,烟灰缸里是一堆半支半支的烟骸。

“我没什么好说的。”小路拖延着,她觉得像有天深夜回家,对着垃圾箱旁的那只猫,她心里有什么透明的东西要漫溢出来,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个过程,向一个陌生人。

“随你便。再给我买杯豆浆。多放糖。我去趟厕所。”

赵宏伟风情万种从厕所回来时,小路换了个坐姿,把脸靠到玻璃窗户上,窗户很凉,挨着她脸的那一块被她体温化开,湿漉漉的一团。

“谁知道下一分钟会遇到什么人。万一有个有大别墅的男人出现呢。”赵宏伟放一面小镜子在桌上,对着镜子重新擦口红。

“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啊?”赵宏伟随即反应过来,“你说老丁。我们分了。现在还时不时通个电话。说说你?不是我要听,是你自己一脸憋不住要跟人诉说的表情。我是看在你给我买了三杯豆浆的分上,义务听听。”

“啊,对了。我还是先告诉你那个秘密吧。”赵宏伟向小路这侧横过半边桌子,轻轻说,“我刚刚发现,很多人说他们爱自己的父母,但那不是真的。”

“当然。我在青春期时就知道了。”小路说。

“那你很牛。”赵宏伟看了小路一下,点点头,“我是到今年才知道的。”

小路站起身,走到宏伟坐的这边,轻轻抱了她一下。赵宏伟挑了挑眉毛。一直到画完两条眉毛,收起镜子,才笑,“这就是你的表达方式?你不打算说什么了吗?”

“不说了。”

“那咱们走吧。”

4

小路住在东四环,可以先把宏伟捎到家,此后无数次饭局散场,她们都遵循了这一路线。小路先上车,赵宏伟风姿绰约地先迈进一条腿,然后是整个身子,她坐出租车的样子仿佛也受过训练,跟小路狼狈把自己塞进去完全不同。坐进来,在破旧狭窄的出租车后座上,她像个公主一样闪亮。她轻轻地哼着歌,有句歌词反复重复,小路听清那歌词是“生命是否是天黑等到天亮”。

“你知道我对老家印象最深的地方是什么吗?是所有人都一副‘就这么逑着吧’的神气。好多中年人白天就蹲在路边打扑克。我上学时,每天经过他们,都要一个个挨着叫:阿姨好,叔叔好。放学时又经过这群人。每天如此。他们像在墙根儿生了根。这就是我所有亲戚,我长大了就会跟他们一样,蹲在墙角,打一辈子扑克,蹲到烂为止。”赵宏伟冷笑,“你站在办公室门口那会儿,我就知道咱们来的地方都差不多。我讨厌你。”

“我知道。”小路用力点着头,她很希望自己也能说点儿什么,可是倾诉,对她来说犹如挤出皮肤里的脓液一般痛苦,最后她出了一身汗,句子随之涌出,“我知道。到了晚上九点多,到处都黑灯瞎火。经常有喝醉的男人在街上嚎叫,只有我跟他们晚上睡不着,盼望着生活能有点什么变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而紧张,“赵宏伟,我们都是恨自己老家的人。支撑我们跑出来的动力就是恨。我怀疑支撑北京满座城到处跑的这些人的全都是这些东西。我不相信别的。”

“刚刚你说那个秘密,我十四岁就知道了。那年我爸爸去世。之前他病了好几年,化疗、放疗、手术,反反复复把钱都花光了,有段时间,他精神好一些,买了几本股票的书,他说要学炒股,这样能给我留点钱。他脑子很好使,一直到最后都好使,可是他没有时间了。我妈本来是要跟他离婚的,可他病了,就没顾上。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我爸爸去世后,世界上就没人再爱过我了。很多人不敢承认他们恨自己的父母,可那是真的。”小路停下来,赵宏伟不出声,只是看着她,这让她觉得好受,“她要我考本市护校,我要上大学。她说我考不上,考上也没钱。我说我能考上。我不用你的钱。”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妈妈锁起来。她知道小路离开就不会回来。一个下午,等她出去打麻将,小路踹开柜子,上锁的地方被踹破,露出白色木头茬,手伸进去被剐破,整个下午,血一直在流。这个上锁的柜子,父母从里面拿压岁钱给她的神奇柜子,现在就像家庭对小路一样,再没有什么神秘,一切都暴露在天光之下——几件不值钱首饰、户口本、结婚证,她“哗啦”把所有东西都拨到地上,坐下来慢慢找。最上面是一层,是妈妈十八岁文工团的照片,长辫子,眼睛黑白分明。再往下,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从那天起,我知道我不会再回这个家了。北京是我胡乱找的一个下脚地,因为小时候看的好多书,好多唱片都是从北京出来的,我觉得它亲。”她的眼泪胡乱流出来。

赵宏伟点点头,“所以,咱俩都是没有老家的人。没有老家,没有过去,我还不如你,连大学同学也没有。但是你别哭了,我到了。”

5

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从包里掏出一瓶明黄色香水,朝自己猛喷两下,又冲李小路的头发上也摁几下,“天快亮了,让自己今天有个好开始。”香味儿顿时弥漫了整个车厢,像有人在车里咬开一个鲜艳饱满的水蜜桃,这个气味刚开始被冻着,慢慢发热发烫,变成热带水果的浓烈,一直陪着李小路到家还萦绕不去。赵宏伟用一只手把香水味扇开,这才优雅异常地下了车,回身俯在车门上,笑问,“我看上去怎么样?”

“很好很有钱。”

“滚。猜猜我身上最贵的是什么?”

出租车司机咳嗽一声,摇开车窗,点上宏伟下车前递过去的那根烟,抽了起来。

“是羽绒服?不是?”小路绞尽脑汁,“包?”

“笨蛋,包还不到一百块钱,动物园淘的。”

“靴子?”

“靴子?”赵宏伟哈哈大笑,咣当一下把右脚搬到窗户边,“仔细看,这是革的,不值钱。才六十五块钱。”她像软体动物,仿佛随时可以把脚搬到身体任何部位。

“是香水。香奈儿NO.5,这是我刚到北京,买的最贵的东西,用了三年还没用完。值吧。”她笑着走开了,小路望着她的背影,一双高跟靴,后跟高得让人心惊胆战。手里挽着一个动物园批发市场里淘的GUCCI经典格纹包,里面装着一瓶昂贵的、只剩一个瓶底儿的NO.5。娉娉婷婷、风姿万千地走向一栋破烂黑暗的筒子楼。楼外面刷了显眼的“拆”字。连她们的住处,也有血统上的渊源,这未免也太巧了。小路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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