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疯狂的走了以后，我又掉转眼光向着别的病人。我看见一个灵魂，假使把他肚子下面的两条腿断去，那么他的形状很像一张琵琶。这是一个生水膨胀病的，过量的水分使他的肢体失掉比例，头和肚子大小不相称了。他的嘴唇闭不拢来，好像患痨瘵病的，口干得下唇向着下巴，上唇向着鼻子。他对我们说：“你们呀！没有刑罚到了这个昏暗的世界（究竟是什么缘故，我就不知道），请注视亚当司务的不幸吧！（此人为罗梅纳诸伯爵造伪币，一二八一年烧死于佛罗伦萨。）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要什么就有什么；现在呢，唉！我盼望着一滴甘露呢。那条从卡森提诺地方绿油油的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一直流入阿尔诺河里，溪水使两岸润湿而清凉，这种景致常常出现在我眼前；这种幻象干枯我的面孔，还甚于我的毛病呢。严厉的正义，它给我刑罚，它偶然又使我对于犯罪之地发生渴望（卡森提诺为阿尔诺河上游之地，罗梅纳为该处一城堡，亚当司务即于此铸伪币。亚当患水膨胀，口极干，对于其犯罪地之清泉发生渴想。）。我在罗梅纳伪造那印着施洗者的金币（“弗洛林”为一二五二年在佛罗伦萨开始铸造之金币，此币一面印百合花，一面印施洗者圣约翰，为佛罗伦萨城堡护者。），因此我的肉体在世上给人烧了。但是我只要在这里能够看见可怜的圭多的灵魂，或是亚历山德罗的，或是他兄弟的（此等人均罗梅纳伯爵，人谓兄弟名Aghinolfo，已入此沟者为圭多一人。亚当恨彼等，愿见其同在此沟而后快。），我愿意放弃那勃兰达（该泉在罗梅纳，今已枯。锡耶纳现存一泉，名同此。）。假使那兜圈子的两个疯灵魂说话是真的，那么其中之一已经落下沟了。可惜我这个瘫痪的身子不能自由！要是我在一个世纪之中能够移动一寸，我早已上了路，在这许多丑陋的灵魂之中找他，虽然这条沟有十一里的长，不下半里的阔（此处十条沟的深阔极不相等。参见前篇。）。我因为他们才落在这条沟里。他们叫我铸造弗洛林，每个搀着三钱的杂质。（原文Carati并不等于“钱”，此处不需要精确。）”
于是我又问他道：“在你右边躺着的两个罪人是谁呢？他们身上冒烟，好比冬天在热水里洗过的手。”他答道：“我堕落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里了。从那个时候起，我没有看见过他们转动过一次，我想他们是永远不会转动的。一个是说诳的女人，她诬告了约瑟（此女人为波提乏之妻，约瑟为波提乏管家务，女主欲私通约瑟，约瑟逃，女主夺其衣，遂诬约瑟强奸。事见《创世记》第三十九章。）。其他一个是发伪誓的西农，欺骗特洛亚人的希腊人（西农，希腊人，曾劝说特洛亚人将城外木马运入城内。）。他们都发着寒热病，因此蒸出一股浊气来。”其中一个听见他这样说，心里也许恼怒了，就在他肚子上打一拳，好像鼓声一般。亚当司务回他一个巴掌，打得似乎也不轻，对他说：“虽然我的下体笨重，不能行动，但是我的手臂还能适合需要呢。”那一个回答道：“你上火堆的时候就行动不便，你铸造钱币的时候就非常敏捷。”生膨胀病的说：“在这一桩，你说的是真话，但是关于特洛亚的事情，你就不会说真话了。”西农说：“要是我说了假话，你也造了假币。我到这里不过为着一桩罪恶，你的却比所有魔鬼还要大些。”大肚子的说：“你记得关于木马的伪誓么？你的应得刑罚，全世界无人不晓了！”希腊人说：“你的刑罚是口干得舌头裂开，污水使你的肚子膨胀到遮住你的眼睛！”那造币的说：“你的嘴张着是专门说坏话的。假使我是口渴肚胀，那么你也火烧一般地发热，而且你的头也痛；请你舐那喀索斯的镜子（那喀索斯为美男子，常临水一照，顾影自怜。亚当说西农也是口干要喝水的。），我想是用不着多说话的。”
我正专心听着他们对话，这时我的老师对我说：“你再多听一刻，我便要和你争论！”我一听见他发怒的口气，我即转身向着他，心里觉得十分惭愧，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觉得惭愧呢。好比一个人梦里遇见了不幸，不知是梦，然而希望它是梦，因此对于这个不幸可以不再生烦恼；我的心境也是如此，希望方才的事如梦一场，并非实有，自己因此可以得到原谅；可是我这一层意思并没有说出口！这时我的老师说：“较小的惭愧，可以洗涤较你所犯更大的过失呢；所以你放下这个忧愁的担子吧；你要想到我是常常在你旁边的，万一命运有一天再把你带到这样相骂的人们面前，因为喜欢听这样的对话是一种低级趣味。（听人琐碎的谈话或相骂，是人类的低级趣味，高尚人不屑做的，但丁被维吉尔（智慧的象征）提醒，马上就悔悟了，有“前事如梦”的感觉，“后不再犯”的决心。）”
31
但丁降入第九圈；巨人们。
同样一个舌头，先是刺伤我，使我两颊绯红，次则做了我的药品。我曾经听见人家说过，阿奇琉斯父子所用的矛，也是有刺伤和医疗的功用呢（阿奇琉斯传授其父Peleo之矛，据云该矛先能伤人，次则能疗此伤。）。
我们掉转背向着凄惨的沟，爬上环绕它的堤岸。我们越过堤岸，不发一言。这里不是黑夜，也不是白昼，因此我的眼光不能及到远处。但是我耳朵里听见很高的吹角声，就是雷响也没有这般强；于是我的眼睛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在加尔曼尼圣功尽弃、殿军大败的时候，罗兰的吹角声也没有这般可怕（法国加尔曼尼大帝征西班牙（其时为回教徒所据）回，经Roncisvalle地（在七七八年），殿军司令罗兰中伏，在危急时，罗兰吹角求救，其时大帝已前行八英里，闻声欲回军，听奸细加尼龙言，未果，罗兰遂战死，而大帝征回教徒之功亦尽费。事见法文《罗兰之歌》。）。
我向着那个方向望了一回。我似乎看见许多高塔，于是我说：“老师，这是什么地方？”他对我说：“因为你在昏暗之中望得太远了，你的想象错认了东西。你要是走近些，你就看得正确，你就明白你的感觉为距离所欺了。那么我们跑快些吧。”于是他很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说：“在我们走近以前，免得实在的事物使你过于惊奇，我先告诉你，这些不是高塔，却是一班巨人。他们立在潭子的周围，从脚到脐都在下面。”（这里所谓潭子就是地狱之末圈（第九圈），在其四周近堤岸处，每隔相当距离，立着一个巨人，他们的下半身在潭子里，上半身高出堤岸。）如晨雾逐渐消散，远处被水汽遮蔽的东西逐渐显露清楚：同样当我们逐渐走近深潭的边界，眼光透过厚密而昏暗的空气，我的错觉逐渐减低，可是我的恐惧也逐渐增高了。因为像蒙泰雷乔尼城堡周围建着望楼一般（蒙泰雷乔尼为锡耶纳西北之城堡，其四周墙垣上每隔相当距离即有一望楼，四周共有十二个。），这里环立着许多可怕的巨人（朱庇特大神从天上起一个霹雳，仍旧可以惊吓他们的）（巨人们反抗神灵，袭击奥林匹斯山，为朱庇特大神之雷电所击毙。参见第十四篇。），他们都是上半身露在潭子外面。我已经看清一个的面孔、他的肩膀、他的胸膛和大部分的肚子，他的两只手臂垂着。
自从自然放弃制造这样的动物以来，战神失掉了强有力的兵器，这件事真值得赞美呢。她后来虽然又制造了象和鲸鱼之类，但是已经不大得可怕，而且她也更加谨慎合理了。因为智慧如若和恶念，和蛮力结合在一起，就没有一个人类可以生存了（但丁意谓现在世上没有这样的巨人，实是人类之福，象和鲸鱼虽比人大，但没有智慧，仍为人类所征服。）。
这一个巨人的面孔，据我看来，是和罗马圣彼得寺的松子一般长、一般阔，其余的骨骼依此做比例（在但丁时代，圣彼得寺前有一个铜制的松子，约有六七尺高。依此比例推算，则该巨人有七八丈高。但丁此处给人一种印象，并不给人确实尺寸。），所以那堤岸好比是他的裙子，露在堤岸外面的上体，就是三个弗里西亚人堆叠起来也及不到他的头发，因为从他的颈项到深潭的边界足有三丈长呢（弗里西亚在德国，该地居民身体高大。“三丈”
原文作trenta granpalmi，此处译文亦不求确合。）。
“拉费而、马以、亚美克、查皮、爱脱、亚而米。”那张野蛮的嘴开始这样说（巨人的话，原文为Rafèi mai amèch zabi et almi，但丁本不欲人了解其意义，因宁录等在巴别造登天高塔，为耶和华所忌，就变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彼此不能会意，塔就造不成，见《创世记》第十章和第十一章。在《圣经》上却找不出宁录为巨人的记载，想出于中世纪的传说。有注为阿拉伯语者，其意为：“尊敬我在地狱的光荣，因为他在世时已经辉耀过了。”），因为他的嘴是不适于唱较和谐的诗篇。那时我的引导人向着他说：“笨鬼！你还是用你的吹角吧，你就拿它出气吧，假使你心里有什么恼怒。你的心绪乱了；在你的颈项上有一根皮带子，在你阔大的胸前挂着你的吹角呢。”于是他对我说：“他责备自己了；这是宁录，因为那不正当的计划，世界上遂有一种不通行的语言。我们让他站在这里吧，对他说话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他既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不懂他的。”
我们于是转向左手边走去（直至此地，但丁与维吉尔均在最后的堤岸上向着中心行走，此时始转向左手边，沿着第九圈（深渊）之边界上行走。），行了一箭之地，我们看见第二个巨人，比前面一个还要可怕，还要长大。把他缚在这里，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主人的力量。实情是他的左臂在前，右臂在后，都锁在链条上面，而且他露着的身子上有链条绕了五圈。我的引导人说：“这个傲慢的灵魂想和朱庇特大神比较气力，因此得着这个酬报。厄菲阿尔特斯是他的名字（厄菲阿尔特斯与其众兄弟为海神之子，与奥林匹斯诸神战，厄菲阿尔特斯为勇敢巨人之一。）。在巨人们威吓神灵的时候，他是最努力的一个。那时乱动的臂膀，以后永远不动了。”于是我对他说：
“假使可能的话，我希望我的眼睛对于无限大的布里阿留斯有些经验呢。（布里阿留斯亦为与神战之巨人，维吉尔诗中谓其有百臂五十头，又拉丁诗人斯塔提乌斯曾以immensus（无限大）一字形容之。）”他回答道：“安泰俄斯靠近手边了，你将看见他，他身上没有链条，他能够说话，他将把我们送到万恶之底。你所希望看见的一个站在远处呢。他也是缚着，和这里一个差不多形状，不过面貌更加凶猛些罢了。”厄菲阿尔特斯听了这句话以后，他把身子摇动，从来没有一次地震把一个高塔摇动到这样厉害。那时我觉得他比死神还要可怕，假使我不知道他是缚着，也许我吓死在那里了。
于是我们又向前赶路，到了安泰俄斯旁边。除头以外，他露在潭外的身子有五个人张开臂膀那么长。我的老师对他这样说：“你呀！在那荣幸的山谷里——那里后来西庇阿赶走了汉尼巴——你曾经捕捉了一千只狮子。人家相信，假使你帮助你的兄弟，参加抗神大战，也许‘地之诸子’可以得着胜利呢。请你不要轻蔑我们，把我们放到冰着的科奇土斯湖上面。不要使我们去请求提替俄斯和提佛乌斯，这一个人能够给你们所希望的东西呢。所以请你弯一回腰吧，不要扭转嘴唇来骂人。实在，他能够复活你在世的英名呢；他还活着，假使天不夺去他的恩惠太早，他的寿命还长呢。”（安泰俄斯身上没有链条，因为他在抗神之战时守着中立。赫拉克勒斯发现安泰俄斯脚不触地便无气力，于是把他举在空中杀死。安泰俄斯捕狮地在非洲之扎马，那里西庇阿曾击败汉尼巴。所谓“地之诸子”指抗神的诸巨人。提替俄斯和提佛乌斯均巨人，为朱庇特大神打入埃特那山下（参见第十四篇）。）我的老师说完以后，安泰俄斯立刻把手臂伸出来，（赫拉克勒斯早已觉得他们的力量了）他握住我的引导人在手掌里。维吉尔觉得坐安稳了，他对我说：“你快些来吧，我可以抱住你。”于是我和他合做一团。
当一个人立在斜塔卡里森达倾侧的一面，仰望着向前去的一朵白云，那时他觉着的幻象正类于这时安泰俄斯给我的（卡里森达为波伦亚之斜塔，人立倾侧一边之地上，仰望白云向前飘过，则有白云不动，斜塔下倾的幻象，使人生畏。但丁谓巨人弯腰，使人有塔倒之感。）。我注意他怎样弯腰，有一会儿我十分害怕，很懊悔不另择一条路径。但是他轻轻地把我们放到深渊之底，那里吞没了卢奇菲罗和犹大。他并不长久地弯着腰。他自己站了起来，好像船上竖起桅杆一般。
32
第九圈：叛徒。第一环（该隐环）。第二环（安特诺尔环）：鲍卡；乌格利诺。
假使我有粗粝的诗韵，这个似乎较为适合描写那受其他各圈所重压的可怕的深穴，那么我也许表示我思想的精髓可以更加完满。可是我没有这种诗韵，所以我说到它的时候未免有点忧愁。因为描写全宇宙之底，这件工作并非玩意儿，也不是叫爸爸妈妈的舌头可以担当得下的。但是，那些帮助安菲翁筑成忒拜城的女神可以助成我的诗句，所以我的文字也许不过于离开事实（《神曲》原本的诗韵是很有规律的，但丁深恐描写地狱末圈（其他各圈都压在上面）难以恰到好处。又但丁所用的文字，就是当时叫爸爸妈妈的俗语，深恐这样幼稚的文字及不到拉丁文的魄力。但是但丁不怕艰难，毅然干下去，自信得诗歌女神之助（就是他自己的天才），结果也不至于大坏。安菲翁弹七弦琴，因得女神助，音调极动人，因使顽石有灵，从山上飞下，绕安菲翁自动堆成一城，此即忒拜城之起源。）。
你们呀！最卑下的罪人，住在这个难以描写的地方，就是在世上做了猪狗，也比你们在这里好些呢！
当我们在昏暗的井底，站在比巨人的脚还要低的地方（冰湖愈到中心愈低，巨人弯腰置但丁于其脚前稍远之处。），我正仰望着四周的高墙，我听见有人对我说：“当心你的脚步！不要踏了可怜的兄弟们的头颅！（“兄弟们”可指该圈全体罪人；或指下节阿尔贝尔托的二子，则其中之一即此处发言人。）”我掉转头来，在我前面的脚下我看见一个湖，里面并非是水，却是玻璃一般的冰。就都没有此地所见的厚。因为，假使坦贝尔尼契山或庇埃特拉帕纳山（坦贝尔尼契当为Schiavonia的山，庇埃特拉帕纳或即Pietra Apuana。）落在上面，也不会使它破裂。那里苦恼的灵魂都没在冰里，一直没到因羞耻而发红的面颊，他们的面色发青，他们的牙齿战栗做声，像鹤叫一般。这种景象和农妇梦着收获时候（夏天。）的青蛙，身子没在水里，嘴透在外面开合地叫，没有两样。他们的头俯着，看他们的嘴，证明他们的寒冷；看他们的眼睛，证明他们心里的悲伤（嘴里牙齿震动有声，眼睛里有泪水。）。
那时我在脚下四周看了一回，看见有两个罪人，他们的头发紧靠着，分不出你的我的。我问道：“告诉我，胸腿紧贴着的两位，你们是谁？”于是他们仰起头来向着我，我看见他们眼眶里的泪珠涌出睫毛外面，但是并不淌下来，立即冰冻，把两眼封锁，就是铁钉钉木片也没有这样坚固。于是两个罪人都恼怒了，像山羊一般，额角抵住额角，死不放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