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悬崖的边际，这里是大块断石叠成的一个圈子，我们望见下面众多的灵魂，比以前的更加惨苦。因为那里有一股浓烈的臭味，从深渊底部冲上来，我们暂时退避到一块大石碑的前面，碑上刻着：“教皇阿纳斯塔修斯，曾因浮提努斯而离正道，葬于此处。”（阿纳斯塔修斯二世，四九六年至四九八年的教皇。浮提努斯为戴沙禄尼加教会执事，不承认基督之神灵。阿纳斯塔修斯信仰邪教之说，未尝为世人所知，故有谓应作其同时代之阿纳斯塔修斯皇帝（四九一—五一八）者。）我的老师说：“我们不如在这里站一回，等我们习惯于这种可怕的气味以后，我们再往下走，那就不必担忧了。”我对他说：“那么不要把时间错过，趁这个机会，请你把下面的罪恶概述一番。”他说：“这个正合我的意思，我的孩子！”
于是他开始说：“从这里绝壁以下，还有三个圈子，都是和以前的一样，愈到下面愈小，充满着可诅咒的幽灵。若要知道他们所犯何罪，所受何刑，你到那里一见就知道了。
“一切罪恶，都遭天怒，因为他的目的终是损害别人：或用强力，或用诈术，以达此目的。不过，诈术是人类特有的恶性，更为上帝所痛恨；所以欺诈的人还在强暴的人下面，受苦更大。
“第一圈（在全地狱中为第七圈，该圈又分为三环。）是容纳强暴的人，强暴可施于三种人，因此这一层又分为三个环，强暴可施于上帝，施于自己，施于邻人，施于他们的本身，或是他们的所有，这些你将来都要明白的。
“强暴施于邻人，使他受伤，使他丧命；施于他的所有，或蹂躏，或放火，或霸占：这些杀人犯、强盗、放火之辈都在第一环分别受刑。
“一个人会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所有施以强暴。在第二环受刑的是那些自己离开有光的世界，后来悔恨莫及之辈（此处指自杀者，妄自菲薄者，自甘堕落者。）；这里还有因赌博而倾家荡产的，本应欢乐而空自哭泣的。
“强暴可施于上帝。否认他的存在，毁谤他；轻蔑自然和他的恩惠，所以在最狭的第三环是那些带了所多玛人和卡奥尔人记号的（所多玛城人民骄奢淫逸。为天火所焚毁，见《创世记》第十八、十九章。卡奥尔在法国南部，在中世纪该地人民以重利盘剥著名。），还有那些在心里和嘴里侮辱上帝的。
“至于诈术，就是腐蚀了良心，可以施于已经信任他的人，或是施于还没有信任他的人。后面一种切断人和人之间自然所造的爱链。所以在这第二圈（在全地狱中为第八圈，该圈又分为十沟，容纳在普通人之间行欺诈者。）住着些伪君子，阿谀人，魔法师，骗子，窃贼，买卖官爵者，淫媒等等。其他一种，忘记自然所造的爱，人类的友情，人间的互信。（在全地狱中为第九圈，即末圈，又分为四环，末环即地球中心点。此圈容纳在特种人间（如父子、君臣、主仆、宾主、师生等）之欺诈者。）所以在这最小的一圈，在宇宙的中心，撒旦的座位也在那里，那里使忘恩负义的叛徒永受痛苦。”
于是我说：“主人，你说的话真是非常清楚，把这深渊和这里的居民分别得极有条理：但是，请你告诉我，在那污池里的，在那给风吹的，给雨打的，在那里互相撞击的，为什么他们不放到红城（此处“深渊”及“红城”均指撒旦城（见第八篇）。）里面受苦呢，假使上帝因为他们而震怒？假使不然，为什么他们也在那种痛苦的境界呢？”
他说：“为什么你的精神不贯注？你忘记了你在《伦理学》中所学得的么？（指亚里士多德之《伦理学》，在当时很有权威。）那书上依了天意分罪恶为三种：不能节制的，有恶意的，有暴行的。你忘记了不能节制的人比较不使上帝震怒，因此他们的刑罚也较轻么？你若把这种道理弄清楚，再回想前面所经过的几圈，你就懂得这些犯人为什么要和那些分开，为什么神的正义对于前面的宽和一些。”
我说：“哦，太阳呀！他把我昏暗的精神照明亮了；从一个疑问得着一段知识，你使我多么快活呀！不过，我心里还有一朵疑云，要请你为我吹散，就是重利盘剥者为上帝所深恶这一点。”
他回答我道：“研究哲学的大概都知道，自然取法乎神智和神意。假使你留意你所学的《物理学》（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有“艺术取法乎自然”一语。），你马上可以知道：艺术取法乎自然，好比学生之于教师。所以你可以说，艺术是上帝的孙儿。假使你记得《创世记》上开头几处的话，你就知道，自然和艺术是人类赖以取得面包，并因此而繁荣的。因为重利盘剥者的取径不同，他轻蔑自然和取法乎他的艺术，却在别处寻找他的希望（如《创世记》第一章所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这就是指自然。又如第三章所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就是指艺术。换句话说，耕作土地以繁荣人类，是上帝的意志，重利盘剥者希图“不劳而获”，实是违背上帝的意志。）。……但是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因为双鱼宫已从地平面透出来了，北斗星已经向着西北风去了。（其时太阳在“白羊宫”，“双鱼宫”在其前二小时出地面；又其时之北斗七星亦将降入地面之西北角。故此二句指明在天晓之前。从迷途在森林到此时已将有二十四小时，但丁在地狱中已将一夜。按地狱中不见天日，文中屡言星辰之转移者，盖出于诗人心中之估计。）略微远一些，那里山岩似乎平坦一点，我们就可以走下去了。”
12
第七圈：残暴者。第一环：对于同类之相残。半人半马怪物，弗列格通血沟。
我们预备下降之处的山岩崎岖险恶，而盘踞在那里的怪兽（指下面说着的米诺涛尔，他是牛头人身的怪物。）又使人不敢注视。
好比从特兰托下泻的山崩，直趋阿迪杰河滨，它的原因或由于地震，或由于重压（此处所说山崩，在意大利北境，阿迪杰河左岸特兰托和勿罗拉之间。）；从山顶起，乱石残岩奔突而下，或留于半山，或直达平地，因此壁立的山崖成为略可上下的山路（壁立的山崖行人不能下降，崩坍以后，则成高下不平的阶层了。）；这里下降之处就是如此。
在山路之口，克里特岛上污秽的怪兽躺在那里，他是一条假母牛生的（克里特王米诺斯，其后帕西淮爱一公牛，后匿木母牛中与公牛交，乃生米诺涛尔。米诺斯置此怪兽于迷宫中。雅典人曾杀米诺斯之子，因令雅典人每年送七童男、七童女给怪兽做食料。雅典王特修斯因米诺斯女亚玲娜之助杀死怪兽。）。见了我们，他就咬自己的肉，像一个心中怀着愤怒的人一样。我聪明的引导人喊道：“你以为雅典的公爵（指雅典王特修斯。），在地上处死你的人到了么？你错了，滚开些！现在来者并非受了你姐姐的教训（特修斯进迷宫时，亚玲娜私自给以刀剑并线团，使特修斯杀米诺涛尔后得以走出迷宫。），他不过走来看看你们所受的刑罚罢了。”好比受了打击而拉断绳索的公牛，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跑，只在那里乱跳——我看见米诺涛尔听了这几句话以后也是这样。勇敢的诗人向我叫道：“快些走过去吧！当他正在发怒的时候，这是下降的好机会了。”于是我们从那里急忙走下，我脚下所踏的石头都不时滑动，这是因为我特别笨重的缘故（参见第八篇。）。
我一头走一头想着，维吉尔对我说：“或许你是想着这个怪兽管理的山坡吧？我要告诉你，我从前经过这里的时候（见第九篇。），山岩还没有坍下去。但是，假使我记得清楚，在他到地狱最上一圈里来提取光荣的灵魂不久以前，所有这里的山谷都震动着（耶稣入地狱“候判所”见第四篇，耶稣断气时地震，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似乎可以使人相信‘宇宙觉着爱的时候，我们又要堕入混沌’这句话（希腊哲学家恩沛多克勒斯说：宇宙因各原质（水、气、土、火）冲突而存在，若一旦停止冲突，互相和谐（爱），物以类聚，则宇宙复返混沌。）；因此当时这里和别处（见第二十一篇。）的古崖旧岩都倒下去了。现在请你注视山脚下的血沟吧，在那里面煮着用暴力伤人的幽灵。”
唉，盲目的贪欲！唉，愚蠢的愤怒！在短促的人生它煽动着我们，到后来却永远地使我们受着酷刑！当时我依着我引导人的指示，看见一条弧形的阔沟，占满了全平面。在山脚和血沟之间，有许多半人半马的怪物（此处血沟名叫弗雷格东，见第十四篇，腰以上为人，腰以下为马，希腊神话中之怪物，名为桑督。），在那里结队跑着，他们都带着弓箭，和他们在地面上打猎的光景一样。他们看见我们走下山坡，都站定了，随后有三个人从队伍里走出来，瞄准着他们的箭头，其中有一个远远地叫道：“你们从山坡走下来的，你们所犯何罪？站在那里说出来，否则，我要放箭了。”我的老师说：“我们要和奇隆说话（奇隆为半人半马怪物之长，曾教养英雄阿奇琉斯等，擅长医药及音乐，为怪物中之最有思想者。），不必回答你。真可怜，你总是这样急躁的性子。”于是他触着我说：“这一个是涅索斯，他曾因美人得伊阿尼拉而死，他自己又为自己报了仇（涅索斯诱英雄赫拉克勒斯之妻得伊阿尼拉，中赫之毒箭，临死前赠一衣给得伊阿尼拉，说此衣有回复爱情之力，后赫别有所恋，得伊阿尼拉给以此衣。赫穿此衣后，痛苦而死。）；在中间的一个，他看着自己的胸膛，他就是大奇隆，他曾养育阿奇琉斯，另外一个为福罗斯，他是那样地怒着（福罗斯亦半人半马怪物之一，曾思染指毕立都之妻易卜达米者。）。在沟的四周，他们共有几千人，都拿着弓箭；如若沟里有一个犯人，没入河面不依照应有的方式，他们就要射他。”我们走近这些跑得快的怪兽。奇隆拿他的箭尾，拨开他的胡须，向左右分披；于是露出他的大嘴，对他的同伴说：“你们看见后面那一个，他的脚触着了东西，那东西就要移动么？死人的脚没有这样的力量。”我善良的引导人已经站在奇隆的胸前，那里是两种自然结合之处（人形与马形交界之处。），他回答道：“不错，他是活人，我担任引导他经历幽谷的职务；他为需要所迫，不得不如此，并非来玩的。她离开她的赞美歌（她指贝雅特丽齐。），来给我新使命；他既不是强盗，我也不是贼魂。因为她的力量，我才能够走到这种昏暗之地；现在要请你助成此行，借你同伴的背脊，使他渡过这条血沟，因为他不是能够在空中来去的精灵。”于是奇隆转向右边，对涅索斯说：“你去引导他们吧。假使逢着别的队伍，你叫他们站开，不要来阻碍。”
我们跟着这个引导人，走在紫湖的边上，在湖里面受煮的人叫喊得怪可怜。我看见其中有几个没到眉毛。那个半人半马的怪物说：“这些都是杀人劫财的暴君，现在都在这里饮恨吞声：这里是亚历山德罗（指马其顿王之亚历山德罗，但但丁在别种著作上曾赞美这个英雄。这种矛盾在但丁著作中也不止一处，为避免矛盾起见，也有人说这是另一个暴君亚历山德罗。）；这里是残暴的狄奥尼西奥斯，他使西西里有多年的悲哀（狄奥尼西奥斯为叙拉古（西西里之一城）之暴君。）；还有那个黑色头发的是阿佐利诺（帕多瓦（在意大利北部）之暴君，吉伯林派领袖，但丁举了前面两个古代的暴君，又举这几个近世的。）；金色头发的是奥庇佐·达·艾斯提，他实在是被他的不孝子杀死的。（为斐拉拉之侯爵，热烈的贵尔弗派。他是否为其子亚索所杀，实属疑案。）”于是我转向诗人望了一眼，他对我说：“现在他是第一个引导人，我是第二个。”（但丁的一望，表示他对于涅索斯所说之怀疑，维吉尔则说其言之可信。）再走下去一段路，那怪物停在一群幽灵之前，他们的头都露在血水上面，那血水似乎还冒着烟呢。他指着一个孤立在一处的幽灵说：“这一个，当着上帝的面，刺了一个心。这一个心如今还在泰晤士河上受人家的敬礼呢。”
（Guido di Monforte为父报仇，刺死英王爱德华一世之弟亨利于Viterbo教堂，英王盛其弟之心于匣中，置伦敦桥上，并于其地建庙。）于是我看见许多或是头露在外面的，或是胸膛露在外面的人，其中为我认识的也颇不少。血水的深度渐见减低，直到仅没脚踝，我们就从那里渡过了血沟。那时半人半马的怪物说：“你看这个沸水，向这一边逐渐浅下去，向那一边逐渐深下去，直到暴君受刑之处，那里是最深了。（暴君之刑，重于谋杀者。）这一边神的正义施刑给阿提拉，他在世上是一条鞭子（阿提拉是匈奴之君（四三三—四五三），欧洲为其蹂躏之城邑甚多，尤其不畏上帝，故有“上帝之鞭”之称。）。此外有皮鲁斯，有塞克斯图斯，（皮鲁斯，爱比罗之王，为罗马人所败。塞克斯图斯为庞培之子，为恺撒所败（参见第九篇）。）还有里涅尔·达·科尔奈托和里涅尔·帕佐（这些都是当时著名的强盗和路劫。）。他们都是在大路上和旅客们厮杀的，也罚着在这沸着的湖上终古流泪。”
我们到了彼岸，那怪物仍从血水浅处回去。
13
第七圈（续）。第二环：自杀者。怪鸟哈尔皮的树林，维涅亚。
涅索斯还没有到那边，我们走进一个树林，那里没有一条路径可以看得出来。也没有青色的树叶，只是灰色的；也没有平正的树枝，只是纠缠扭曲，多节多瘤，也不结果子，只是生着毒刺。就是匿居在柴齐纳和科尔奈托之间的野兽（在此二地间为玛雷玛卑湿地，有荒野的森林，野兽所居。），也找不到这样一块荒凉幽密的地方。
那里有一种怪鸟哈尔皮做的巢，她们曾经用凶恶的预言，把特洛亚人从斯特洛法德斯岛吓跑了（事见维吉尔之《埃涅阿斯纪》。）。她们有广阔的翼、人面和人颈，脚上有利爪。大肚子上一团毛。她们在那些怪树上哀鸣不息。
善良的老师开始对我说：“在你深入以前，你要知道，你是已经在第二环了；直到你走近那可怕的沙漠，你才算是离开这一环。在这里，你要看好，你将看见我曾经说过（《埃涅阿斯纪》第三卷中有“身上长出树枝”、“折断流血”等语，但丁于本篇显见模仿维吉尔之著作。）、而你不相信的事情。”当时我听见悲泣之声从四面传来，但是又看不见一个人，因此吓得我呆在那里。我相信我的老师以为我在那里想着，这些声音是从那些躲在树林里的灵魂发出来的。所以我的老师说：“假使你在这些树上折断一根小枝，那么你的思想就要全然打消了。”那时我略微伸手向前，从一棵大树上折断了一根小枝，顿时那树干叫道：“为什么你折断我呢？”后来断处现着黑血，他又叹息道：“你为什么损害我？你没有一点怜惜心么？我们从前也是人，现在变为树了——即使我们是蛇的灵魂，你的手也应当慈悲些呀！”好比一根青树枝，在这一端烧着，在那一端嘶嘶地作声，这一根断枝也是如此，血点和话语同时发出来了。因此我放手听那断枝落在地上，站在那里惊奇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