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班人民是负心的,凶恶的。他们是古菲埃佐勒的后裔,他们仍旧保留着山岩的野性(传说古菲埃佐勒镇在今佛罗伦萨西北三英里之山上。菲埃佐勒被恺撒所毁,其遗民乃建新镇于阿尔诺河上,即佛罗伦萨。于是遗民之中混合一小部分罗马士卒。白党平民谓源出于古遗民,黑党贵族谓源出于罗马士卒,两党造成不断的内战。);他们对于你的善行,要加以反对,视若寇仇,这是当然之理。因为在荆棘之中,决不容无花果树结实的。古代有一种传说,说他们是盲目的(说者谓“盲目”是因为他们受了多底拉(见第十三篇)的骗,开城放他进来。),是贪鄙、嫉妒、傲慢的民族,你切勿和他们同流合污。你的命运替你保留着荣誉,使此党彼党都为着你而饥饿;幸而青草离开山羊远了。听凭菲埃佐勒的走兽自相吞噬吧,只要他们勿损害植物,假使在这污秽的地上,可以长出一株来:因此,在这万恶之窟,可以使罗马人遗留的种子复活过来。”(但丁自信为罗马良种,黑白二党均欲置之死地,幸流放在外,尚可完成其文学工作也。)我回答道:“假使上帝接受我的祈祷,你决不会被人类所遗弃的。因为在我的脑海之中,刻画着你亲爱的、和善的、父母一般的面貌,这种印象现在都涌到我心上来了。你在世的时候,屡次训导我怎样做一个不朽的人物,因此我很感谢你,我活着的时候,应当宣扬你的功德。方才你所说关于我未来的话,我要记在心里,和别人的一番话(指法利那塔的预言,见第十篇。),同在一个女人面前得着解释,假使我能够到她那里。我所要使你相信的是:我只要于心无愧,命运对于我无论怎样都好,我早已有预备了。像你这种预言,我耳管里听到的也不止一次了;所以,听凭命运随心所欲地旋转他的轮盘,和听农夫使用他的锄头一样吧。”(注意自身的行为,不必顾虑命运,犹不必顾虑农夫也。)当时我的引导人回转头来望我,他说:“善听者铭于心。”(此处或是维吉尔暗示但丁发问的范围。)于是我和勃鲁内托且行且谈,我问他谁是他最著名的伴侣。他对我说:“其中有几个值得知道,其他的可以不说,因为时间太短,不能多谈。简言之,他们大概是牧师、学者和知名之士。他们在地上的时候,都犯了同样的罪。普利珊和弗兰切斯科·德·阿科尔索都在这个队伍里面(普利珊,第10世纪著名文法家。弗兰切斯科·德·阿科尔索(一二二五—一二九三),佛罗伦萨著名法学家。)。假使你希望多看一点,那么这个人(此人名Andrea deMozzi,属佛罗伦萨富而有势之一族。一二八七年起为佛罗伦萨主教,一二九五年受教皇卜尼法齐奥八世命令迁Vicenza(在巴奇利奥内河旁)。)也在里面,他给众仆之仆(上帝之众仆之仆,即教皇。)从阿尔诺迁到巴奇利奥内,在那里他放纵他的脑筋(以上这些人,大都是犯了轻蔑上帝、诱惑青年等罪。)。我还想多说一点,但是已经没有工夫了。因为我看见前面尘沙飞扬,我的队伍已经来了。我的著作《宝库》,是我精神所寄,我介绍给你。我一无所求了。”
于是他回转背去,急归队伍,他的速度和赛跑获得锦标者没有两样(原文作“在维罗纳田野竞走获得绿布者”。)。
16
第七圈。第三环(续):三个佛罗伦萨的名人怪物;格吕翁。
我们已经走到听见河水降入别的圈子的地方,水声有点像蜂巢旁边嗡嗡之音。那时有三个影子,脱离受火雨打击的队伍,向着我们跑来。他们叫道:“你站下来,看你的服装,你是从我们混乱的国度里来的。”可怜呀!我看见他们身上,新伤旧痕,都是给火烧的。我现在一想起来,我心里就觉得难过。我的老师听见了他们的呼喊,他掉转头来对我说:“等一下吧!我们应当对于他们表示些敬意;假使他们那里没有火球下降,我说还是你应当向着他们跑去呢。”
我们站着之后,他们又开始他们的悲呼惨叹。在接近我们的时候,他们三个拉着手旋转,并不停止运动(因为他们是不准停下来的,见前篇。)。好比角力的武士们,裸着,涂着油,在交手以前,想找出他们的攻击点。影子们也是这样,一方面旋转着,一方面把眼睛盯在我身上,因此他们头的运动每次和脚的运动相反(脚向前走,头向后看。)。其中有一个开始说:“假使我们的不幸,派在这块松土上面,焦头烂额,引起你对于我们的轻蔑。
至少,我们在世的声名也许足以使你告诉我:你是谁。他用稳定的脚步,经过这里。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虽然他体无完肤,他的名位却高于你所相信的:他是有善行的郭尔德拉达之孙,名字叫做圭多·贵拉;他在世之时,以头脑和刀剑著名(郭尔德拉达为武士Bellincione Berti之女,为女界之典型。贵拉为贵尔弗派领袖之一,曾与台嘉佑合作,反对蒙塔培尔蒂之战,该派未听,致遭惨败(见第十篇)。头脑言其智,刀剑言其勇。)。在我后面的一个,叫做台嘉佑·阿尔多勃兰迪,他的忠言应当为世人所接受(台嘉佑为有力的贵尔弗派,为贵拉的代言人。)。至于我自己呢,我叫做雅科波·卢斯蒂库奇;当然,我的泼妇害我甚于别人。(雅科波·卢斯蒂库奇为佛罗伦萨富人,因其悍妇而流于放纵。以上二人之名已于第六篇提及。)”
假使我能够避开那火球,我也许跳下堤岸,冲进他们的队伍,我相信我的老师不会阻止我的。但是,我恐怕烫伤,虽然有走上前去拥抱他们的心愿,也不得不勉强压制下来。于是我开始说:“决计不是轻蔑。只有悲伤之不暇,你们的印象,将深入我的心中,不是在短期间可以消灭的;当我的引导人对我说了几句话,我就感觉着会有你们这样人到了。我是你们的同乡,我常常听见人家提到你们光荣的名字,说起你们的行为,我未尝不肃然起敬。
我现在离开烦恼,去寻求我有德行的引导人所允许我的甜果;但是在达到目的之前,我必须走过地球的中心点。”
于是他回答道:“愿你的灵魂长久指挥你的肉体,而且你的声名流芳百世!请你告诉我们:是否礼貌和勇敢住在我们的城里(照例应当如此的),还是已经逃开那里?因为最近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名叫葛利摩·波西厄尔的(葛利摩·波西厄尔死于一三年略前,其生平见薄加丘之《十日谈》。),他的一番话使我们大大地伤心呢。”那时我抬头叫道:“一班暴发户的突然富有,佛罗伦萨呀!使你的城里生出骄傲和放荡,因此早已使你挥泪了。”那三个影子,懂得这个就是我的回答,他们面面相觑,和一个人知道了实情以后的神气一样。他们一起回答道:“假使在别的时候,你也可以爽爽快快、三言两语,满意地答复了人家的话,那么你可以开心了!假使你走出了这昏暗的地方,再见那明星的世界,当你说到:‘我曾经走过……’的时候,请你向人类提起我们的名字。”说罢,他们放手逃去,像脚上生着翅膀一般,连“阿门”二字都没有说完,他们早已不见了。
我的老师催我走了,我跟着他。我们走了一小段路程,听见水声已经十分接近我们,我们简直不能再谈话了。好比从蒙维佐峰下泻的水——流在亚平宁山的左方;在流到福尔里之前,他的名字叫做阿夸凯塔河——在那下泻之处,有一个圣贝内戴托大寺,可作一千人的避难所(阿夸凯塔河流过福尔里,后则更名为蒙东。按波河发源于蒙维佐山,蒙东河则发源于意大利中部之亚平宁山。)。这里的赤水也是那样,下泻的声浪,震耳欲聋。
我本有一条绳子束在我的腰部,有时候我想用它来缚住那五色斑斓的豹(此处用绳子无非引起下文。若从象征方面说,则豹指逸乐,绳指俭约、洁身自好。或谓但丁信仰圣方济,腰间束有绳子,参见第二十七篇。)。我把它解下来,绕在手里,送给我的引导人,这是他吩咐我的。他站在深渊边际,身子倾在右边,把绳子投到下面去。
我心里想:“这一种新的信号,一定有新的答复,我的引导人似乎注视着呢。”
一个人和智者立在一起真要小心呀!他不仅看清楚你的外表行为,就是你内在的思想他也能看清楚呢。他对我说:“我所希望的马上要来了,你所思想的马上要出现在你眼前了。”
对于一种外表上似乎是伪造的真理,一个人最好是闭口不说。因为他虽然没有罪过,他要被人家看作说诳的人呢。但是我在这里不能守住静默,我要把我的喜剧——假使它有永久的价值——向读者诸君发誓,我看见,在昏暗浓厚的空气中,有一个东西游着(此怪物名格吕翁,在神话上说他是西班牙王,为赫拉克勒斯所杀。传说格吕翁常引诱外人入境,后即置之死地,故此处用为第八圈之守卫者。格吕翁传说为三身怪物,但看下篇所述,但丁似根据《启示录》第九章描写的。),就是再大胆的人看了也要吓呆。那东西有点像没入海水中去拔锚的(锚每有固着在暗礁上的时候),在拔起之后张开他的上肢,紧缩他的两脚,游向水面。
17
第七圈。第三环(续):重利盘剥者。下降到第八圈。
“注视这个有细长尾巴的野兽,他能够越山岭,破墙壁,断兵器;注视这个毒害全世界的怪物!”我的引导人这样开始对我说,做着手势叫那野兽上岸,接近我们走着的石路之一端。于是那“欺诈的丑像”前进了,他的头、他的胸部都上了岸,只有尾巴没有上来。他的面孔是一个正直人的面孔,外貌非常和善,但是其余的身体就和蛇一样了。他有两个爪,长着毛直到腋下;他的背上、胸下、左右腰部都画着纠缠的结和各种的圈儿:就是鞑靼人或土耳其人所用的布匹,也没有这许多颜色和花纹;就是阿剌克涅(阿刺克涅为古时善织善绣的少女,司手艺的女神Minerva使之变为蜘蛛。)的织机上面,也织不出这许多,他像一条划子,半段搁在岸上,半段还在河里;又像“贪吃的日耳曼人”那里的水獭,把尾巴放在水里钓鱼(在但丁时代,水獭多数在德国可以寻获,俗传水獭猎鱼,以尾为饵,但博物家言水獭以植物为食料,钓鱼之说不确也。):这个最坏的野兽就是那样爬在石岸上,那石岸正拦住了赤热的沙地。他的细长尾巴在空中摇动,尾巴尖端似乎装着一把有毒的叉子,和蝎子的尾巴差不多。(此段以格吕翁象征欺诈的恶人。)老师对我说:“我们现在必须走近这个凶恶的野兽,他正躺在那里呢。”于是我们降到右边,站着离开深渊有十步光景,这一方面也不踏着沙,触着火;我们走近他的时候,看见一班坐在热沙上的灵魂。那时老师对我说:“你应当看遍这一圈,你可以去访问一下他们。但是,少说几句话。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要向这个野兽借用他强壮的背脊了。”
因此我沿着第七圈的边界走去,一路所见,都是那些坐着的可怜人(这里是重利盘剥者的幽灵。)。从他们的眼睛里,喷出他们苦恼的泉水。在上面,要挥开那天火,在下面,要撇开那热沙;好比那夏天的狗,不耐烦地用爪、用嘴去赶走他身上的蚤虱或苍蝇一般。我注视他们的脸,一个都不认识。但是我看见他们的胸前都挂着一个袋子,袋子有种种的颜色,上面印着种种的花纹,他们的眼睛似乎只望着袋子。我看见一个黄色的袋子上面画着一只蓝色的狮子(此为Gianfigliazzi的纹章,他是佛罗伦萨人,属黑贵尔弗党,为一大重利盘剥者。)。我走过去几步,又看见一个鲜红如血的袋子,上面画着一只洁白如奶的鹅(此为Ubrichi的纹章,他是佛罗伦萨人,属吉伯林派。)。最后有一个(此为Reginaldo Scrovegui的纹章,他是帕多瓦的著名重利盘剥者。),他那银色的袋子上面画着蓝色的大腹野母猪。他对我说:“你到这个潭子里来干什么?你快些回去吧。因为你是活人,请你带一个信给我的邻居维塔利阿诺,他就要来坐在我的左边(维塔利阿诺,帕多瓦人。)。我是帕多瓦人,和这些佛罗伦萨人在一起,我不时被他们震得耳聋,他们叫道:‘骑士的王来吧,他的袋子上面画着三只山羊呢!’”(此为Giovanni Buiamonte的纹章,他是当时佛罗伦萨最坏的重利盘剥者,称他“骑士的王”有讥讽意。)说罢,他扭歪他的嘴,伸出他的舌头,像牛舌头舐自己的鼻孔一样。
我恐怕停留在那里太长久,我的引导人要怪我,所以我离开这班可诅咒的灵魂,急着回来。我看见我的引导人已经坐在那怪物的背上了,他对我说:“现在要显示你的勇气了!我们必须用这个做梯子,才可以下降。你坐在他的前部,我坐在他的中部,庶几他的尾巴不致伤害了你。”我听了他这番话,好比得着四日疟一样,指甲已经变成灰白色了,全身已经发抖了,只等那寒冷的光临。但是,我要是胆怯,我就太可耻了。英明的主人应该有勇敢的仆人呢。于是我爬上那怪物的阔肩上,我心里想说:“请你抱住我!”可是嘴里没有说出。但是,他从前有好几次救我出过险,现在我一坐上去,他早已双手抱住我的腰了。于是他说:“格吕翁,现在你可以动了!把圈子兜得大一些,逐渐地下降。请你记牢,这次不是平常的重量。”
好比划子向后退一般,那怪物渐渐离开了堤岸。当他觉得全身松动以后,他掉转他的首尾,像鳗鱼一条,开始他的游泳,用他两个爪鼓动空气。从前法厄同放松缰绳的时候(因此烧毁一部分的天空,现在还看得见呢)(法厄同为太阳神的儿子,要求替他父亲赶一天车子,力弱不能驾御,几乎烧及地球,为朱庇特用雷电击毙。传说天河就是他走错的路径。);还有可怜的伊卡洛斯觉得蜡化羽落,他父亲叫喊:“你走错路了!”的时候(伊卡洛斯胶鸟羽为翼,飞腾天空,过近太阳,胶化羽落,坠入大海中。其父名代达罗斯。);我相信都没有我在这个时候的害怕,那时候我的四周除怪物以外一物不辨。他慢慢地游泳,兜着圈子,渐渐地下降,可是我都不知道,当时只觉得风打在我的面上和脚下,在我的右手边,我已经听见飞瀑冲击的声浪,从下面传来。因此我伸头下望,当时我更觉得害怕,因为我看见下面的火光,听见下面的悲惨了,于是我全身发颤,缩作一团。后来我看见(起初没有看见):我们的下降,我们的螺旋运动,一切罪大恶极的都从四面接近我们了。好比一只老鹰,它飞得长久了,却没有寻着一只鸟儿,因此放鹰的叫道:“呀!你下来了么?”但是它疲倦了,它已经兜了几百个圈子,它只能惭愧地停止下来,远远地离开他的主人。格吕翁也是这般降落地上,正在石壁的脚旁。后来,我们跳下他的背脊,他就如箭离弦,一忽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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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圈,一名马勒勃尔介,欺诈者受刑之处。第一沟:淫媒和诱奸者。第二沟:阿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