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沐恂祐也是有所耳闻。如果说实录大库是所有官员都渴望一到的地方,那么一到文华殿尤其是文华殿北面的文渊楼,则是被当作官员的一大荣耀。
每岁春秋仲月,都要在文华殿举行经筵之礼。当朝的大文士充当经筵讲官,讲解“经”、“书”,皇帝本人则撰写御论,阐发讲习“四书五经”的心得,礼毕,赐茶赐座。
用大白话说,也就是来这儿的官员基本都是来给皇上上课的(随侍的太监、侍卫等不算),老师课讲得好,就被学生奖励到北面的文渊楼,也就相当于是皇家图书馆,去看会儿书,蒙受圣恩。
进了北面的院墙门,一条甬路直通敞开大门的文华殿。
这是请君入瓮的姿态?沐恂祐明知山有虎,也只能偏向虎山行了。
人刚踏进文华殿的门槛,殿门便砰地一声迅速关闭,甚至没有留给人任何反应的余地。同时,门口的屏风后突然响起了人语声。
习惯了寂静,毫无预兆地声起,沐恂祐也是倏地一愣,随即立即反应了过来,决定还是采取伺机而动的保守策略,在屏风上挖了一个一眼宽的缝隙旁窥起来。
屏风后面竟是在举行一场经筵,而且看上去毫无端倪,人是人,所有的一切都有板有眼。更出乎沐恂祐预料的是,这屋子里还有不少老熟人,端坐在北面位上的还是当今圣上,背对着沐恂祐坐在南面位上的两位讲官正是当年主持沐恂祐他们那届会试的主考。北位边布置香炉,其中升腾起袅袅熏烟,整个宫殿内飘荡着略显浓郁的熏香。
没有任何异常,只好再等等再做打算。然而,这再一听,可算是把沐恂祐给惊骇住了。朝中盛传这杨老是把硬骨头,没想到这位还真是什么都敢讲。无他,作为南面坐的两位讲官之一,杨老现下讲的正是《霍光传》。
后世对霍光的看法不一,最得到认可的说法是这位是个权臣。他一方面为安定社稷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另一方面又相当于扼住了皇室的咽喉整整二十余年,期间政权几乎全部落在他一人肩上,甚至连二十七天废帝都干过,尽管被废黜的那位臭名昭著”即位二十七天,作恶八百余件”,但敢干废帝的历史上从来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就是这样一位威震一时的权臣,在去世后,其后人逐步被忍了太久的皇帝一点点抢去权利,最后后人被逼造反,全族皆诛。
沐恂祐看眼下坐着的皇帝似乎要比近些年看见的脸庞都还要稚嫩些,可以揣测应该是前些年刚刚登基不久时的皇帝。最促使沐恂祐做出这个判断的还是这位杨老,尽管沐恂祐在边关几乎完全不问朝中风云,但明显能够感觉到杨老从初见时还能主持京城会试的朝中重臣到近些年似乎完全没了音讯。一个脱离了朝野中央的人,是不会有资格坐在这里给皇帝上课的。
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几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重演。沐恂祐隐隐有一种预感,杨老的衰落似乎就和眼前这件事有关。
如果是几年前,当今圣上刚继位的时候的话,不必打听,几乎举国上下都到了只知有摄政王,不知有天子的境地。杨老在这个时候给皇帝讲习《霍光传》就十分微妙了。
沐恂祐看得出来,这会儿殿中的其他人员面上表情都变换得有些僵硬,而最重要的北面那位少帝则是表情颇让人看不透,只有杨老一人还似乎毫无察觉地在侃侃而谈。
毫无征兆地,端坐的少帝猛地把面前案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扫到了地上,愤怒地拂袖而起:“杨章邱大胆借经筵之名影射摄政王,用心险恶,可即刻明正典刑。朝中有为杨章邱求情者,一律同罪。今后再有攻讦、构陷摄政王者,罪同不敬朕躬。”随即命左右侍卫将杨老羁住直接送审,转身离席而去。
变故陡生,沐恂祐是看得一身冷汗的。然而,当务之急是圣上已经朝门口走了过来,四下也无处能够藏身。沐恂祐也并不清楚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会发生怎样的变故。迫不得已,尽管这时候开门必定会引起察觉,但只要能脱身也只能行下下策了。
更离奇的是,沐恂祐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开这门,自己的手就像虚无一样,根本完全没有触碰门的感觉,门也是纹丝未动。但这也算不得是彻彻底底的虚无,就算自己把整个身子都贴上门板,也不会穿墙而出。总而言之,自己就是被困死在里面了。
就在这时,圣上已经转过屏风,来到了门前。沐恂祐瞬时的确是感到自己呼吸一滞。然而,在他们的眼中自己仿佛并不存在,圣上目不斜视地从他的身体中穿过,推开门径直离去,在其身后一众人等纷纷跟上。
沐恂祐愈发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了,他也跟随他们一起朝屋外迈步,然而就像有一张无形的屏障令得他抬起的脚根本迈不出门槛。
恍惚间,似乎又传来许多人纷杂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一种强烈到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突然袭来。
沐恂祐再睁眼时,察觉到自己的眼皮竟然沉重到几乎抬不起来的地步,而自己则是昏倒在文华殿北面的香炉前,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支起身来,沐恂祐发现整间宫殿其实挺空的,没有经筵用的案几等,只有北面屹立着一尊孔子的尊像,布置着一张贡桌,上放贡盘,里面的贡品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看上去有一段日子了。桌前一个香炉还在缓缓吞吐着熏烟,这间宫殿都在这烟云缭绕中。宫殿外面倒似乎真有不少人在围绕着宫殿走来走去。
贡桌上的蜡烛跳动的烛光把那些人不停走动的影子投在宫殿门窗糊的纸浆上,看上去着实有些诡异到心里发怵。而这些影子的轮廓已经没有那么明晰了,朝阳初升前的微弱白光已经投向天地。
眼下的情况看来,自己刚刚看到的文华殿发生的那些事似乎的确是自己在做梦。而且自己这一觉貌似还睡得比较香,直接睡过了大半个后半夜。虽然可能是有刚刚进入这个离奇的世界,神经一直高度紧张导致了困倦的因素,但打仗时连续几天几夜急行军也是有的,自己决不至于此。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到了香炉的身上,空气中漂浮的烟味实在是过于浓郁了,这个烟致幻的可能性非常大。
进入这间宫殿后的记忆异常模糊,沐恂祐只能是依稀记得自己进来后这香炉似乎就一直燃着,自己出于察看走近它,然后就昏迷不醒了。
不过,沐恂祐还是能够感觉到这间宫殿对自己似乎并无恶意,毕竟自己昏迷那么久,还跟头猪一样一点没有醒的迹象,就是什么鬼这个时候拿把刀在自己身上划,自己大概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
而且,屋子外面的那些影子明显给沐恂祐的感觉更不舒服,让人心里犯恶心。这样想来,屋子的门自动关上以及梦中阻拦自己走出宫殿,其实都更像是在保护自己。外面的影子似乎对这里极为忌惮,并不敢推门进入,只能徘徊在外侧。
沐恂祐抬头又端详了一眼屹立正中的孔子塑像。是这个震慑住外面那些东西吗?
没来由地,注视着这尊塑像,一股莫名的悲怆突然从沐恂祐心底升起,甚至说不出悲怆从何而起。
突然,从香炉里飘出的弥漫的烟变了方向,本来是漫无方向地四处飘散的,所有的烟一时间竟然凝成了一股,直指太和殿的方向。
沐恂祐尽管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已经看过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物,但看到眼前之景还是感到震撼。
这是暗示自己前往太和殿?之前那坨肉团子也是手指禁城方向,现在想来当时它指的应该也是太和殿,只是因为当时身处城外,指的具体位置并不明确罢了。
紧接着,那尊塑像突然放出金光,金光透过宫殿映照到外面,将那些人形影子瞬间淹没了。
沐恂祐震撼之余,自然完全理解到了这座宫殿对自己的善意苦心,也不婆婆妈妈地耽搁了,赶忙对着塑像做了一个深深的揖,推开门立刻就走,向着太和殿的方向一路飞奔,遇见墙也就直接翻墙。所幸过了文华殿,再没有什么水系,玉带河应该就是从文华殿建筑群下流过了。
沐恂祐也是才发现,宫中原来还有打更人,想来自己之前都错过了夜晚的更声。伴着打更人最后一更的打响,沐恂祐踏进了太和殿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