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沐韶光向陈王辞行准备归国。
文少吟笑盈盈地答应了,再笑盈盈地送走他们。
他身着君王华服,在军队的护卫下一直送出了好几里。
两人同乘一车,摇摇晃晃往西境的方向行进。
“最后一批百姓应当很快就回来了,现在你可以放下心了吧。”
文少吟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扭头道:“既是你一手促成此事的,我又怎会不放心。”
沐韶光也是一身丞相锦府,烫金的领子,繁复的花纹无不彰显着贵气,甚至比陈王的华服还贵重几分。
没办法,陈国穷。
但这只是暂时的。等流离在外的百姓都归来,齐心建设新兴的国家,假以时日,这个国家会一飞冲天。
“那块白玉牌在你手里,你任何时候想要天南星帮忙,我都义不容辞。我视你为至交好友,你不必与我客气。若有需要,就开口。”
文少吟笑着叹道:“总要你帮忙我也是惭愧。不过我也不会客气的,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开口。”不到不得已,我是不会开口的。
马车又行了一阵,文少吟道:“但其实,我最想要的,还是你本人留在这里。不过你定是要拒绝的,我知道。我今日就和你说明了,我这里,永远会留着你的一个位子。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
沐韶光没再煞风景,笑吟吟道:“那就多谢陈国王上了。”
“还有,明年之约,你不要忘了。”
“不会忘。”
再怎么不舍,总不能一直送下去。丞相下了陈王的车驾,回到了使团的车上。上车前,又转身对着陈王躬身行礼,随后才踏上马车。
一声令下,使团的车队便徐徐行进。
文少吟贪恋得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站了好久。身边的人来劝了好几遍,他都没有理会。
此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我是真的希望你能留下。
保重。
...
回程又花了将近一个月,颠颠簸簸好不容易返回。
夏王亲自带着百官迎接。
这些人中,多了许多新面孔,少了许多老面孔。正如预料中一样,沐韶光离开了这半年,夏王已经渐渐掌控朝堂。许多天南星的人都被逐渐排挤出权力中心,守着不上不下的位子。
这半年,夏王进行了一次文官考试,选出了更多的优秀人才,放到各个地方历练,表现好的都能得到重用。
夏王还进行了多项改革,涉及集权,官制,农事,军队,律法,监察......如今整个国家大变样,至于是变好了还是变糟了,时间会解释清楚一切。
景明也不是以前那个青涩的孩子,而是一代君王了。
夏王迎上来,面带笑意,“丞相此去波折太多,今日孤王为你接风洗尘。”
沐韶光拱手道:“谢王上。”
接风宴上,乐声悠扬,舞姬们甩着水袖,轻盈地舞动。
夏王与百官听乐,赏舞,酒至正酣,问丞相:“丞相此去,见到了陈国风物人情,是作何想啊?”
“回王上,陈国刚刚安定下来,百废待兴,国力不强,但发展势强,假以时日,必定辉煌。”
夏王听出丞相这话里头带着赞赏。
“那丞相觉得以后夏国与陈国关系会如何?”
丞相笑意清浅,“自然是......看王上的决定何如。”
夏王轻笑出声,转头看到晏青,又道:“晏卿此去,可有给丞相添麻烦呀?”
晏青尴尬地看了一眼丞相,欲言又止。
沐韶光没有看他一眼,只对夏王回道:“晏大人学识过人,谈吐不凡,此行于我多有助益。”
“如此甚好。既如此,便应当嘉奖。他原在尚书府担一个小职,不如.....升他至典事之位,如何?”
丞相欣然点头,“晏大人行事妥当,如此再合适不过。”
夏王满意地点头,“晏卿,往后要更加尽心尽力才是。”
晏青立刻回道:“谢王上。”
晏青坐回席间的时候,眼光一直往丞相的方向瞟,但丞相都没给他一个眼色。
丞相又向夏王提起,“今日归来,臣听闻王上命人重新修理养护户江通渠,如今已经竣工?”
夏王回道:“确实如此。这户江是我国交通要道,南来北往货物运输皆过此江,是兴国之要。此次修缮水道,历时半年,耗资巨大,但成效斐然。如今南北商贸往来更繁荣,又有许多沿江城市兴起。”
夏王如此说着,就叫了一声:“刘云玺。”
席间一个沐韶光未见过面的人起身,“臣在。”
“你与丞相说说,这户江如今的盛况。”
“是。”
刘云玺,此次夏王组织的文官考试中选拔出来的人,现在户江府任职。
沐韶光从暗萧传去的消息中得知此事。
朱浅被派去陈国,正是刘云玺控制户江的机会。如今看起来,他确实做到了。
“户江新渠竣工后一个月,南北通货量翻了三番。竣工后两个月,翻了五番。仅通海一城,贸易达三万金之巨。其余二十七个沿江之城,皆繁荣兴盛,虽不及通海,但也是非半年前的状况可比的......”
席间众官员听见此话,眼中都是惊叹,不时议论几句。
此举,确实获了重利。英明之举。
夏王看向丞相的方向,眼中似有期待。
沐韶光失笑,道:“王上英明!”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但一切都变了。
夏王又趁热打铁,“丞相今日回归,正巧孤王今日有一事想要与丞相商议。”
“王上且说。”
“前几日,孤王收到西境方亦将军与沈涣将军传回的消息,新的草原王哈达尔战事失利,数次战败,实力衰弱,几日前递交了降书。”
“我军得胜,大喜之事。”
夏王盯着丞相,“丞相觉得,这降书,是接还是不接?”
正逢一支舞完毕,乐声停下,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沐韶光问:“王上,是何打算?”
“修缮安陵渠与户江,耗资巨大。双方交战,消耗极大。如今草原有意归降,趁此机会和解,再好不过。”
刘云玺也插话道:“若是再战,国力不支。”
沐韶光思索一会儿,问:“那方亦将军与沈涣将军是如何打算?”
“沈涣,主和。方亦......主战。”
沐韶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王上,臣主战。原草原王敏罕并未发起战争,反倒是其弟哈达尔一力促成此战。如今他成了新的草原王,掌控草原,威胁不小。此人心胸狭隘,气量极小,又野心勃勃,如今草原衰微,无力再对抗我军,故而投降。只是,他日草原实力再兴,哈达尔必然再兴兵戈,再犯我国。不若趁此时我军获胜,草原衰弱之际,一举击溃草原,使其短期内无还手之力,擒住兴兵之罪魁祸首,再扶立草原新王。”
夏王依旧淡淡地笑着,“丞相,莫不是因为与方将军交好,故而赞同方将军的决定?孤王听沈涣将军传回的消息,此一战中,我军亦是损耗极大,伤亡众多。此时,若不休养生息,对战之时胜算也不大。”
“王上,方亦将军守卫边疆多年,征战沙场数载,他的判断,极少出错,臣相信他有周全的考量才做出如此决定。沈涣将军虽有将才,也武艺高强,但终究初涉战场。”
“沈涣于此战中建功无数,不输方将军,谋略成算也不逊色于方将军,丞相岂可看这虚妄的年岁断定谁人可信谁人不可信?”
“战场变化一事,我等坐于朝堂上之人,皆不可妄言。不过,我了解哈达尔,此人绝对不会就此臣服。降,不过是缓兵之计。若他再有机会兴兵,必然是我国之祸患。”
丝竹之声再起,但除了这丝竹声,厅内再无其他声音。
今日大出风头的刘云玺见此势头,也出言:“丞相,兴兵戈,乏的可是百姓,苦的也是百姓。国库,可经不起如此损耗。”
朱浅听此,就道:“刘大人,你方才不是说因为这户江河道修缮,国力因此富强?怎么现在又说国库耗不起?我国这国库,什么时候这么空乏?我可记得,这国库财物,自立国之日起就一直未空着。去年秋收过后,应当更充盈了才是。”
刘云玺立刻反驳道:“朱大人许久不在户江府了,对户江府的情况是不大了解。既然不了解,就不要出此妄言。”
朱浅冷哼一声,“妄言?你是什么身份,敢说我一府主事妄言?”
朱浅还是户江府主事,刘云玺,是副职典事。
刘云玺毫不退让,“朱大人辩驳不过,便要以身份压人吗?”
朱浅尚未说话,夏王就先开口:“都住口!你们都是孤王之臣,今日缘何为了外敌之事吵起来搅了和气?”
他又看向沐韶光,“丞相,你的决定是?”
“战。”
夏王又看向朝中大臣,“诸位以为如何?”
众大臣看看丞相,再看看夏王,陆陆续续开口。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总体算下来,双方人数对半。
朝堂再也不是一面倒的情况,不过这里仍然不是夏王的朝堂。
此事搁置未再议。
朝中形势越来越微妙,沐韶光一回来,被夏王压制下去的人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丞相没有下任何命令。
丞相与夏王打响一场静悄悄的战争。
帮主并未给天南星的人什么指示,他们依旧做当做之事。若帮主是为了历练夏王才有此举,那么他们自然应当顺其自然保持不动。
若是沐韶光本就对那个位子有兴趣,那么他们自然应当想办法扎根深入,牢牢盘住这朝堂。
朝堂上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景明总是在半夜惊醒,然后站在窗边发呆。
玉笙看在眼里,很是心疼。
“王上,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景明依旧望着窗外,背着双手,一言不发。
玉笙叹了一口气,“王上,丞相总与您作对,也当真是太过分了些。”就算打着考验的名义,也不该如此啊。
年轻的君王轻声道:“你说,当年母亲是如何掌控这个人的呢?”
烛光闪烁,渐渐微弱。
玉笙剪断一截灯芯,火光才稳定下来。
“为何我总觉得,我现在是被他掌控着,怎么都挣脱不开。”
玉笙自觉应该为君分忧,一个主意涌入脑海。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纸封的粉末,铺展开摆到桌案上,“奴才不知如何为王上分忧,不过......有些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景明看着眼前摆着的粉末,狐疑地看着玉笙:“这是什么?”
“奴才打听到的,若要控制一个人,最好的法子......玉阑枝。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神奇的药,它有另一个功效,能致人成瘾。成瘾之人,意志再坚定,也会臣服与这药的威力。”
景明用手捻起一些,轻轻地捻搓着,随后突然发力将药粉扫至地上。
他的声音冷冷的,“玉笙,你太过了。”
玉笙立刻跪倒在地上,“王上恕罪。”
景明死死盯着玉笙,“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
“是从原卫国太子府上得来。”
“那不是被烧了吗?”
“未烧干净,奴才也是意外发现此物。”
景明眼睛未眨,“你说的,是真的?”
“句句属实。”
景明长叹一声,“这东西,你立刻毁了,不许再碰。”
“是。”
“退下吧。”
玉笙将地上的东西扫完清理干净,就躬身退下。行至门口,看着手上的东西,却没有丢弃,也没有损毁,放在手中,紧紧攥紧。
王上不舍得下手,又心中忌惮,用此药就是最合适的。不害命,但能达到目的。
既然王上难以抉择,奴才愿为王上做出选择。
日后,王上想要怎么罚,奴才都甘愿。
...
沐韶光收到了方亦的来信,信中说起此一战的状况。此时若战,还需要几年才能取胜,若不战,又担心草原王日后卷土重来再生祸患。
军中方亦与沈涣的交锋也是日益激烈。方亦不敢放权,若是放了,手里没有筹码,晋王军一干人都会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所以他每日打压沈涣。不过这沈涣也当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兵法谋略武艺不输于方亦。如今在战场上历练了这么久,也是锋芒毕露,深得人心。如今的西境军暗成两派,分属两人。
如今,也只能这么耗下去了。
与草原的战争,不能结束。否则,外战一结,双方就会陷入内斗。
沈涣背后是夏王,如今夏王势大,斗起来不会占优势。
了解完一切,沐韶光回信,“继续与草原耗下去。僵持也好,对峙也罢,如今的局面很复杂,只能保持现状,再看以后的变化。”
不过,这事儿终归是要解决的。此消彼长,一赢一输。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不可能永远耗着。
夏王这边,只要沐韶光一日不松口,就不会和。
...
这一日,景明又邀请沐韶光到寻芳殿喝茶。
敞开的大门透过来的日光使室内亮堂了不少,茶香味氤氲着飘散,水蒸气一缕一缕网上旋转,散开,消失不见。但整个室内似乎多了一股清凉的感觉。
玉笙端着茶缓缓走过来,到了沐韶光身旁时,却突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沐韶光伸手扶住他,轻声道:“玉公公,小心。”
玉笙站稳了,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面露感激之色,“多谢丞相大人。”
随后他为景明与沐韶光倒茶。
白玉茶杯泛着淡粉色,杯身的青花纹循环这堆叠在一起,均匀地围成一圈。杯盖,杯身与杯托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杯中上好的春茶冒着响起,透亮的青黄色茶水连着留下的茶梗垂直地立在水中,随着水的晃动上下浮动,微微倾斜,等水停止运动以后,茶梗也渐渐恢复原状,继续立在水中央。
沐韶光看着茶水恍惚了一会儿,“我记得,她不喜欢喝茶,说是会让人睡不好觉。”
景明接着道:“她似乎更喜欢新鲜的果子挤出的汁水,再加一大勺糖。味道真是奇怪。我当时年岁不大,记事不多,却独独记得那味道。”
沐韶光轻笑了一下,将茶杯举到嘴边,小喝了一口。
“我也觉得那东西的味道很奇怪。可是现在有些想念......这辈子,再也不能喝到了啊......”
景明轻声叹道:“是啊,再也喝不到了呢。”
两人静静地喝着茶,室内只有茶杯杯托碰撞发出的声音。
追忆往昔之时,景明总有很多想问的,“沐哥哥当初为什么离宫呢?”
沐韶光思量一刻,缓缓道:“因为她说那是她毕生的梦想,她想要自由,却一生都困在这围成里。她说,希望我替她实现她的梦想,代替她去看她永远看不到的景色。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到了没有。”
景明难得有些失态,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道:“沐哥哥,你想她吗?”
沐韶光有些恍惚,呼吸都重了几分,“想的啊。”
沐韶光与景明告辞后,缓缓走出大殿,抬脚跨出门槛,似乎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
终于走出门外,看着太阳发出的光线一丝一丝分裂开来,带了些重影和黑色的光晕,扩散开来。
沐韶光长舒一口气,看到了前方身着银色铠甲的人。
“沈将军。”
沈涣,沈源之弟,现护卫军统领。
沈源听见声音,回头就看到丞相站在高台上,在唤自己。他小跑着过去,严肃地站正,严肃地问:“丞相大人,有何吩咐?”
沐韶光声音几不可查,“可否请将军送我回府?”
沈源看着丞相面色苍白,浑身冒冷汗,担忧地问:“大人可是不舒服?容我禀明王上,叫宫中太医来......”
沐韶光拽住他的袖角,“可否请将军,送我回家?”
执拗的态度。
沈源闭上嘴,扶着丞相缓缓下台阶,“丞相,小心些。”
沐韶光心口堵着的一口闷气上涌,吐了出来后,好受了许多。
沈源却是面露惊惶之色,“大人,你......”
沐韶光又吐出一口血,沾湿了丞相华服,渗入深紫色镶金边的布料里,只留下暗沉的印记。
“大人,末将去找太医......”
丞相拉住他,摇头,“不必,送我回去便可。”
“可是......”
沐韶光站定,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悠悠道:“沈将军啊,你可知......人存于世间,功名利禄是束缚,身份是束缚,责任是束缚,人的躯壳,也是束缚......”
沈源惊骇之际,看到丞相,直直地栽倒在地,将洁白的青石板染上了一抹殷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