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只听帝王低声一喝,语气不轻不重,字字掷地有声,盯着红月,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兴趣:“倒是肺腑之言,朕喜欢听,那依你之见,朕还有多久的时间?”
“陛下身体亏空,伤了精元,又可刻意挥霍无度,按说只是之间问题。然陛下万金之躯,有千年的人参灵芝雪莲这无数名贵药材吊着性命,离死倒还远着呢。”
闻到此处,凤宫弦淡淡地勾起嘴角,玩味地看着女子:“可是你方才说,朕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确实如此。陛下病入膏肓,五内俱损,补药只能弥补陛下身体的亏空,延长陛下的生命,却不能医治陛下的病症。”
凤宫弦呵呵笑出声来,似是全然不在意地问:“那你说说,朕生的是什么病?”
什么病呢,使人身心俱损,却不至死。两片朱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自然是心病。”
一瞬间,殿内的空气骤然冰冷。不同于江寒雪那种凛冽苦寒的冷,而是一种阴郁至极的冷,冷中带着湿哒哒的水汽,粘腻地附着在每一处角落,生了霉、发了芽,大片大片,晦暗而肮脏。
目光锋利如刀子划向红月的脸:“你说什么?”
“我说,陛下身体无病,心中却有病。”她一字一顿,在帝王毫不掩饰的杀意下,依旧凌然不惧。
时间,过了许久,龙纹金鼎内的龙涎香已经燃尽,凤宫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抚掌称叹:“好!好!好!这世上还没人敢与朕这样说话……你,是第一个。朕很喜欢!”
这当然不是真心地赞美,红月却并不在意,顺应谢恩。
凤宫弦突然一顿,敛下双眸:“既然你是来跟真诊病的,那朕便命你在半月之内将朕治好,否则已以欺君之罪论处,武烈推荐你二人,罪名也要连坐。”
原是这皇帝早已不待见武烈将军,想办法收拾他呢。红月不吭声,眉目平静,盈盈一拜:“草民谨遵圣谕。”
“陛下杀伐果决,所到做到,你当真有把握?”回城中,武烈不无担忧。此行虽惹恼了皇帝,但也不是全无成果,最少,他看见陛下动怒了,而在此之前,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
坐在宽敞的马车中,红月执起茶杯,轻轻啜着,边问:“陛下会有如今这般,将军想必知道原委吧。”
武烈一愣,面上划过一丝挣扎。
“将军可以不说,届时死的可不是陛下,而是我们了。”茶水鲜醇可口,红月又引了一口,放在方桌上。
“心病还需心药医,此话虽烂俗,却是真谛。我们自有心为他诊治,可得知道病因,才好对症下药。”一旁久久不语的江寒雪漠然开口,相比于红月,他才是得鬼毒真传之人。
武烈凝眉,沉默了许久,终是轻叹了一口气。
“六年之前,陛下正值二十,要行弱冠之礼,按照习俗,应前往神庙受礼。陛下自幼放浪,那次不能带宫妃伴驾,在庙中住了三日,听闻后山有一处冰潭,正值炎夏,他自诩骑术高超,山路险峻,偏要策马而去,却在那里摔下马背,被一名神庙女弟子所救。”
“她很美吧。”红月笑了,君王无情,也难逃风月。
“是很美,像是这世上最灵透的水晶,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后来呢?”
“后来……”武烈顿住,眼角有什么慢慢破碎,心痛,在他的脸上蔓延。
“后来,她死了,偷了神庙的‘赤练’,跳下冰潭,受炽热至寒之苦,一身冰肌玉骨尽数毁去,捞上来时,只有一具被烈火焚烧、冰川霜冻,以致血肉翻飞的黑色躯体。”
武烈说出这话的时候,如炬的目光也变得暗淡,那里有愧、有悔,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痛,稍纵即逝。
红月看着他,没有错做那转瞬的变化:“这么惨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赤练”之毒,传于云泽皇室,服下后五脏焚烧,身体由内而外化为灰烬,曾专用以鸩杀犯错的嫔妃和朝臣,后因为过于凶险而被藏于神庙。而冰潭却是人间至寒所在,传说里面的寒冷连最坚硬的玄铁也要冻裂,遑论一具肉体凡胎。
是怎样的遭遇,能让那名女子以那种决绝的姿态,去承受人间最极致的痛苦。
武烈沉默了一刻,抖动着发白的唇角:“她的名字叫清儿,是神庙大祭司最喜爱的弟子,宛如水晶一样剔透,让人忍不住要捧在手心里好好地爱护,同时也……也让人想狠狠地摔在地上,看着她破碎,你知道,水晶碎裂的后,光芒才最是璀璨美丽。”
那天,冰潭四周盛开了大片火红的杜鹃,大祭司将一条长长的佛珠扯断,无数佛珠洒落到那边花地上,少女与她最好的朋友受命收集所有的佛珠,她们从花地的两边寻起,清儿却寻到了摔落马背的皇帝。
那之后,凤宫弦将她接进了皇宫,对她温柔地呵护,关怀备至,少女由惧怕而感动,却始终抗拒。于是他又对她诉说起身为自己帝王的苦闷,儿时的经历,心中的伤痛。那少女有着世上最纯真的感情,宛如母亲的关怀,她被深深地打动,凤宫弦的经历让她有呵护的冲动,她为他奉献了最无私的爱,试图用自己的一切去宽慰她以为帝王伤痛的心。
然,凤宫弦的心,早已是一片焦土。就在这少女柔情尽付中,他正已冷静的姿态,欣赏着她的多情丑态,暗自无情地嘲笑,想要戏弄,想要要毁灭,想要将这水晶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