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宛如噩梦般的过往,二十年来痛苦的压抑,心底最深处得愧疚,如同妖魔般,驾着长帆从黑暗中升起,让她在这一瞬,彻底崩溃了。
许久许久,萧罗抱头跪在地上,大殿里只能听见她嘶哑的哭泣,她甚至不是哭泣,而只是发着无意义地沉吟嘶吼,黑发散落在背后,三支白玉压鬓簪只剩一支斜斜地挂在脑后,另外两支躺在身侧,其中一支从中间断裂,另一支大约是划破了她的额头,顶端染着刺目的猩红,青砖白玉血痕,仿佛是碧绿丛中绽放的牡丹吐出鲜艳的蕊。
噼噼……啪啪……
从黑幕里坠下豆大的雨点击打着屋檐上的琉璃瓦,飞溅的水珠落在轩辕北的背上,带着刺骨的冷意渐渐侵透了衣衫,他仿佛无知无觉,就这么纹丝不动地站着,不知何时,殿外的宫灯都泯灭,天地融为一体,他背后漫开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一只怪兽张牙舞爪地袭来,就要将他整个吞没。
大殿里飘来丝丝薄凉的水汽,如同一层薄纱般扑上脸颊,红月眨了眨眼,羽睫上沾了点点晶莹的水珠。
慢慢放下持刀的手臂,莹白的雪锦荡开一阵阵被风吹皱的波澜,轩辕澈即刻跌倒在地上,红月旁站了一步,侧目望着萧罗:“那年风十三入宫,不只是来找你吧……他知道你生了一个孩子,所以,他是来找你们母子的,可是最后,却大受打击地离去……”
她清冽的嗓音压过了大雨滂沱的噪声,萧罗隐隐颤抖的肩膀变得僵直,过了许久,她缓缓地支起身体,双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拢上发丝,将白玉簪重新扶正,又拂过领口和衣襟,而后走回凤座上坐定,宽袖上祥云团纹平平稳稳地铺开在两侧。
视线划过三人,红月冷峻漠然,轩辕澈悲怆无助,轩辕北则一脸麻木,丝毫不知所想。萧罗浅浅地扯动唇角,似悲似嘲,目光平静如流云,竟不见了一丝仓皇之色。
“当年我被迫嫁给风十三,心中自然百般不愿,风十三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性格残暴,却偏生身手了得,常常与人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我对他又恨又怒又惧,又不敢明言,终日提心吊胆,惶恐度日,他却根本看不出来一般,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如此,反倒令我更加害怕,与他每一次触碰,更是心惊胆战、恶心欲呕……那段时间简直是生不如死,可是我又受于他的胁迫,怕累及家人,不敢一死了之……”隐藏在心底深处的伤口当真暴露开来看,再狠狠豁开放血,竟然奇异地不痛了。
轩辕澈捂住眼睛,唇角不停地颤抖,已带着哭腔地求道:“别说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这些年,萧罗对轩辕澈视如己出,因着心中的愧疚,对他千依百顺,甚至从未红过一次脸。可是这次,她只茫然地抬起一双眸,浑浊的、黑暗的眸,空洞地望着正前方,也许是在看着轩辕北,也许是看着他身后的黑夜,也许,她什么都没有看。
红月忽然觉得萧罗老了很多,平淡也好、漠然也好、麻木也好,都是阅尽繁华和疾苦的沧桑。
“就这样的日子,我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心中苦不堪言,我也曾生出打掉这孩子的念头,偷偷去配了堕胎药,却始终忍心拿掉自己的孩子。我怕有了这孩子,以后更加与风十三脱不开关系,但更怕自己的孩儿会与那人同等的疯癫残暴。我想要偷偷逃走,却不想又反被他擒住,他大怒之下又要杀人,我惊恐之极,便将怀有身孕一事告诉了他。风十三果然十分高兴,极尽狂喜,我索性顺水推舟,以此为借口逃避他的触碰。恰在此时,大约是报应不爽,风十三的行径惹怒了楚逍遥,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我见机不可失,便连夜逃跑,跑了三日三夜也不见他追来,便知道这一次终于摆脱他了。”
说道这里,她还十分平静。
“我那时身无分文,想要回家又不敢,只得一路行乞。想我萧罗也是名门闺秀,何故沦落至此,可就算这样,也比在那疯子身边强上百倍千倍。然后某一天,我在破庙里发现一位受人追杀、身受重伤的人,从那人的衣着来看,身份甚是不凡,我有感造化弄人,将讨来的米汤分了一半与他,尽可能地为他治疗伤口,直到那人的家仆寻来,我才知道,那人就是先帝……”
红月瞥了一眼轩辕北,他孤零零地站在彼端,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被冷雨打湿的鬓发如刀裁般贴在脸颊,目中麻木冷然。
“后来呢……”她问。
“后来……后来……”萧罗的目光游离开去,双唇像是无意识地开阖,喃喃说道:“后来,后来我就跟着先帝走了,回程途中得知,追杀先帝的人是当年的晋王余孽,先帝当即命人将他们一网打尽。消息传来,先帝很高兴,喝了很多酒,我就在他身边,那天……”
她忽然激动起来,目光凌乱挣扎,手指紧紧扣住白玉扶边,指骨攥的发白,似乎下一刻,就要从皮肉里挣出来。
“我骗了先帝,先帝对我关心尊敬,我却骗了他……我告诉了他我的遭遇,却没有告诉他我的身孕,他对我更加的照顾,还带我回宫,因为之前我的流离,身子落下疾病,以至于脉象紊乱,三个月大的孩子,却弱小的像是只有一两个月大。先帝对此深信不疑,彼时尚未立后,先帝又不想立权臣的女儿,但迫于朝中的压力,才想起我父亲曾在朝为太子太傅,算是他的老师,便力排众议,立我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