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许多人天生缺乏一种能力,要说重要也不算多重要,却绝对是一种可以体现个人教养水平和增加好感度的能力——那就是适可而止的能力。
我面前这位田中拓先生显然就不具备这种能力,他在我特意岔开话题后,仍固执地将话题重新引导回来,意图继续纠结于美国有多伟大,其他国家有多落后上。
在场所有人,包括他的日本同胞和美国同事在内,看着他此时丝毫不亚于走火入魔般的架势,都是满脸的尴尬,几度出言制止,却都被他不屑地打断了。
我也是越听越气,一直想找机会上前打断他,可我之前冒然开口已属冒失。毕竟我今天是以女伴的身份来参加这次酒会,此刻如果再次出头恐怕有喧宾夺主之嫌。我失了分寸无所谓,但要是连累了迟瑞可就得不偿失了。
正当我暗自盯着田中拓的脑门,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击杀之际,我身旁的迟瑞突然踏前一步,走到田中面前,用不卑不亢,却令人望而生畏的姿态说道“田中先生,今天是学术界人事的交流,您如果想发表其他话题,可以改天亲自请大家一起去参加你的主题酒会,我想到时候有兴趣的人一定都会赏光去参加的。但现在,我们还是回归到本次酒会的主题上,不然此刻在场的各位可能会觉得今天这一锅好汤就这么被毁了,实在可惜!”
迟瑞这段掷地有声的发言,标准的英式发音简直将田中拓二把刀的美式英语完全碾压!对于在场众人被田中拓折磨了半天的耳朵来说,如同进行了一次SPA般瞬间清爽愉悦起来。我的余光也同时捕捉到在场几位女性瞬间荡漾的目光,于是我立即伸手挎上迟瑞的手臂,以防他被突然窜出来的哪只饿狼叼走。
说实话,眼前迟瑞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与从前在家庭聚会上礼貌却冷漠的他,和近段日子来在我面前莫名散发出亲近感的他都完全不同。此时此刻的迟瑞浑身正散发出令人不容置喙的威严感和压迫感,霎时间我竟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崇拜感。
田中拓立即在迟瑞强大的灵压之下败下阵来,尴尬地来回打量着周围已经对他毫不掩饰不满的众人,灰溜溜地举着酒杯挤出了人群。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相视而笑。可接下来,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田中拓竟又如灰太狼般卷土重来了。
他举着斟满酒的高脚杯走到正和弗雷德夫妇聊天的我和迟瑞身前,突兀地展开了新的话题。
“既然刚刚迟先生说今天是学术主题的酒会,那么我想请问一下,陈小姐也是从事航天专业相关的工作吗?”
“不是,我是在读大学生,学的是文学专业。”我尽量掩饰着心底的厌恶之情,礼貌地回答。
“文学啊?那可是个好专业,其实说到文学,我们美国的文学成就同样是足以匹敌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就算是号称文明古国的中国,也不过是在过去有过辉煌的文学成就,现在就……”田中拓不怀好意地笑着。
“其实我倒是有一位非常喜欢的日本作家,那就是松本清张先生”
“日本是我出生的国家!我同样为日本的文化成就感到自豪,你提到的松本清张的确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和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并称世界推理小说三巨匠”,是日本引以为豪的大作家。恕我好奇,请问陈小姐最喜欢松本先生的哪一部作品呢?”
田中拓一脸怀疑地问。他可能是在怀疑我只是随便扯个话题来打算他继续歌颂美国。
“我最喜欢他的《深层海流》和《日本的黑雾》,讲得的都是二战后日本战败投降,美国作为占领军在日本犯下的种种恶性。通过这些作品,让我认识到一个作家不仅要富有想象力和处理文字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要有良心和良知。而良心和良知的基本体现就是热爱自己的祖国。松本先生没有在日本被美国占领后成为趋炎附势的盲从者,也没有成为失去民族自尊心的沉沦者,而是以笔为武器,希望用微不足道的力量揭露存在于自己国家的黑暗,单这一点,他就足以被称为一个有良知的伟大作家。”
我的话说完,从田中拓失焦的瞳仁里,我看到他震颤的灵魂,慌乱,无助,愤怒,种种复杂的情绪可能正在他的脑中激烈对抗着。
这时,和田中形影不离的涉谷太郎突然开口道“陈小姐,您对松本清张先生的评价真是太令我惊讶了!没想到您对他的作品竟有如此深刻的认知,作为一个日本人我真是对您感到由衷的敬佩!”
“我对每一个国家的所有优秀文化都持有十分尊重的态度,并愿意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了解。所以我对田中先生现在最引以为傲的国家——美国的作家也有一定的了解。例如威廉福克纳先生的作品《八月之光》中,就有这样一段话,我觉得写得特别好,是用来形容南北战争后,美国白人和黑人关系的——‘往日的影响至今犹存,他们都是双方先辈的后代,他们之间还耸立着昔日流血牺牲的鬼魂’。大概就是这样一段话,可能稍有错漏,还请见谅。我对这段话的理解是,曾经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合的,人不能忘了过去,因为历史是用鲜血写成的,特别是当那些鲜血是来自自己先辈的时候,就更不能忘记。就像日本曾经侵略中国,***曾对犹太人犯下的罪行,还有松本清张先生在书中描述的美国在日本做过的种种。作为受害者的子孙,谁要是忘了,就是忘了祖宗,忘了祖宗的人,在这世界上就是没有根的人,没有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注定难以长久立足。这一点,无论对中国人,美国人,还是日本人,甚至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和国家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当弗雷德夫妇满脸赞赏地为我鼓掌,继而带动周围次第响起掌声时,田中拓终于无地自容地逃出了人群。这一次他走得十分彻底,是径直离开了酒会的大厅。
迟瑞紧紧搂着我的肩膀,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我,目光中是一种令我捉摸不透,难以言说的神情。
而我此时的心情未因田中拓的离开而沉静下来,因为光是用这些话击退他还足以消除我内心的这口恶气!真想追上去狠踹他一脚!这些年来,我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出席国内外的各种动漫活动和商业场合,很多次都遇到像田中拓这种带着民族偏见的智障。我也在一次次跟他们的接触中,渐渐失去耐性,处理办法由从前的一笑置之,变为现在的一磕到底。应对的方式变了,但我想当场抽死他们的心却从未变过。
“陈小姐,我为刚刚田中的无礼向您道歉!”涉谷太郎突然十分郑重地讲起日语,向我行礼。
“没关系,你不必为他人的错向我道歉,毕竟他也是个成年人了,该有独自承担错误的觉悟”我同样用日语回应。
“我不想您为此而对日本人存有不好的印象”
“不会的,其实我在从事漫画相关的工作,经常去日本工作和学习,也交了很多友好的日本朋友,对日本的风土人情也算有一定了解。”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无论哪个国家都有好人和不那么好的人,这跟国家没太大关系,这点我懂,所以你真的不必太介意!”
“陈小姐,多谢你的宽容,真的非常高兴认识你!”
涉谷太郎激动地上前伸出双手想和我握手,我刚要伸出手去,迟瑞却忽然从旁“抢”过涉谷太郎的手,代替我跟他轻握了一下后,便立即抽手。
我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却见弗雷德夫妇正绕有兴致地窃笑着望向迟瑞。
我瞬间明白过来,迟瑞这莫非是在“捍卫主权”?
就在我被迟瑞揽着肩膀准备迅速逃离涉谷太郎面前时,突然有一个人站到我和迟瑞面前,装模作样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后,略显不确定地问“你是陈树人家的闺女吧?真是女大十八变,差点没认出来!要不是听到你那一口俄语,再加上你刚才说你是画漫画的,我真是就认不出来了!”
我斜觑着那人,心里暗道“我可是第一眼看到你就把你认出来了!当年我爸为了贴补家用,偷偷在外边接翻译的活,就是被眼前这个老杂毛举报到学校的!他当时是教日语的,后来因为教得不怎么样,就花钱托人转到外校当了个小领导!真没想到今天会遇见这货。而且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如饿狼般盯着迟瑞的女儿,显然也是来者不善。现在突然上来打招呼,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从他们父女俩“贪婪”地紧盯着迟瑞的样子,不难想象这对黄鼠狼就是奔着迟瑞来的!哦吼~居然想当着我的面挖我的墙角?甚至还想拿我当梯子去攀登迟瑞这座高山?那他们可真是打错主意了,因为迟瑞这座山是可终年积雪,阴晴不定的珠穆朗玛峰,而我就是最难登的北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