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擦干眼泪,走出去。
约翰依旧在等他,为他点了一杯热可可。
约翰问他,你还好吗?
他平静而沉着地点点头,端起那杯热可可,入口是非常温暖的感觉。他真挚地向约翰道谢,为了这杯热可可的关怀。他说,是的,我还好。
总有些人,会在一瞬间长大。
因为再没有人能来疼爱你保护你。
你所拥有的只有自己。
07
冯瑜回到家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
做副市长的丈夫去基层走访慰问,儿子常年住在自己的小公寓里,而她多数时间忙着打理公司。所以,这个家总是清冷的。
她打开客厅的电视,每个频道都是热热闹闹的新春晚会。
她在喧嚣热闹的歌舞声中躺下来,躺在沙发上。
其实很怕过年,万家团圆的节日,她总能想起多年不曾谋面的父亲。
自从父亲去了北方的安城定居,并且有了新的家庭之后,她和他除了在公事上有交流,大多时间都是疏远的。
她不喜欢安城那对母子。
尤其是冯宥,父亲似乎对冯宥尤其偏爱又纵容。冯宥小小年纪就在江城这边的亲戚圈里被说成了传奇。甚至自己的儿子林斐言语间也总是露出对冯宥这个小舅舅的崇拜。所以,她和安城那边更刻意拉开了距离,不想让林斐和冯宥有过多的接触。
冯宥十七岁那年,冯瑜从律师朋友那里偶然得知父亲竟然有立遗嘱的打算。父亲虽然六十有余,但身体一向健康,她猜也猜得到,之所以要立遗嘱,还是想为冯宥母子多做考虑。
冯瑜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遗嘱的内容,公司的大部分股权竟然留给冯宥的母亲。这是她不能容忍的。她大学毕业之后就跟着父亲在这个公司打拼,何况,父亲定居安城之后,江城的事务大多由她打理。
是心里的魔发了狂,她眼里那粒砂磨得她再不得安宁。
冯宥十八岁,即将奔赴美国留学。冯瑜找了一个在街头游手好闲的赌徒。她隐匿了自己的身份,给了他钱,他爽快地答应为她办事,甚至很快给了冯瑜一个方案。
于是,计划就草率地成行。送机之前,那人负责在冯宥母亲的车上做手脚,而那天,冯瑜会以公司有事情要处理的名义把父亲冯纵川调离。
但一切又都偏离了她的计划。
父亲觉得任何事都没有送冯宥出国的事重要,他执意和冯宥一起去机场。而那辆车在去机场的途中并没有出故障,却在冯宥登机之后,才迟钝地引发了事故。父亲死在她亲手设计的灾难里。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深不见底的梦魇。
她总是梦见父亲眼里流着血,他说,是你啊,瑜儿啊,是你亲手杀死了我。
一个弑父的凶手,说出去会被千万人唾弃。
之后的人生像是得到了父亲的诅咒一样。引以为傲的儿子林斐在高二那年经历了一场火灾,居然双眼失明。冯瑜觉得是自己的罪,为儿子带来了厄运。但是,却不敢向谁吐露半分。
电视里的歌手开始唱一首叫做《父亲》的歌。冯瑜的心猛地一颤。她从沙发上坐起来,急急地跑进家里的小佛堂。小佛堂里供奉着父母的照片,她给父亲上了三炷香,拜了又拜。她嗫嚅着,乞求父亲饶恕自己的罪行。
“妈,你在做什么?”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冯瑜吓得一哆嗦,回身看见林斐穿着一套睡衣倚门而立。
“小斐,你怎么在家?”
“小说写完了,回来住几天。”他静静地答,闻着空气中的檀香气,又问,“这里供的是什么佛?”
冯瑜匆忙把父母的照片盖上,只说:“观音。”
这个佛堂是林斐出事后,她专门找风水大师设立的。除了父母的照片,她只供了观音的佛像。
林斐闻着那檀香气,有些微微走神。依然还记得,在很多年前,在这檀香缭绕的香气中,有个女孩子眼神明亮地望着他,她说,林斐,我喜欢你。那是他听到过的最美的一句话,像糖一样。
冯瑜走过来,挽着林斐的胳膊回到客厅。
她神色颇不自然,但转头又心酸地想,儿子眼睛这样自然发现不了她的异常。
“你中饭吃了吗?”她亲昵地问儿子。
“不饿。”
“我去给你做饭。”
“算了,再过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林斐说着,去摸茶几上的果盘。
这个家的任何一处地方他都熟悉,一切都照着他失明前的格局摆放,从来不曾有过变化。
“小斐,我上午遇见市医院的刘主任了,他说上个月你曾经请他帮忙给熟人做手术?可是梁淑子是谁啊?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冯瑜狐疑地问儿子。
刘主任是神外的,和林斐家关系不错。但梁淑子做手术的时候,本不是他当班,是林斐特意求了他。
冯瑜不禁有些意外,这样的事,儿子是从来不曾参与的。
林斐听着她说起纪瓷妈妈的名字,面不改色地说:“哦,是我同学的妈妈。”
“哪个同学?”冯瑜小心翼翼地追问。
“高中的。”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小斐啊,你和同学关系太冷淡了,是要多走动走动,要多交朋友,免得自己寂寞。”
林斐不愿再听她的唠叨,起身:“我再去睡一会儿。”
可是他躺在床上却又是睡不着的。
他曾经嘱咐过刘主任,不要把他去找他帮忙的事情告诉别人。那天,在会所的植物厅里,当他偶然听到纪瓷的电话内容时,他就已经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了刘主任,他请求他去帮忙主刀。
这么些年,他刻意地避开纪瓷的生活圈子。但是却不能让自己对她毫无牵挂。
他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是高了,还是瘦了,头发是长的还是短的。他每天都在想象,但是毫无结果。她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永远都是那条燃着火的长廊,她惊惶无措的脸。
他也曾经问自己,如果一切能够再重来一次,他当时冲进火海的第一刻,选择抱起的人是朴娓蓝还是纪瓷呢?
他很费神地想过一遍又一遍,没有办法给自己答案。
唯有痛苦,伴着永无亮色的黑夜。他只能日日夜夜都生活在这种黑暗当中。
相思刻骨,却不成双。
08
冯宥再登纪家的门,是四天之后。
他带着纪瓷和梁女士去了一处民宅,方方正正的老宅子,基本上可以算作文物。
“是和你说过的老中医,姓文,让你来针灸你也不主动,只好我亲自押你来了。”冯宥在车上对纪瓷说。
见了面,文老先生对冯宥很是热情,而冯宥也恭恭敬敬,俨然对待自己的长辈。
文老先生摸了摸纪瓷的脉象,又看了看梁女士的情况,和她们约定了每天来针灸的时间。
据说这位老先生已经停诊多年,若不是至亲相托,他轻易不出诊。
又隔两日,春节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冯宥带纪瓷针灸之后,忽然说:“我带你去乡下转转吧,我埋了很多坛桂花酒在那里。”
见纪瓷困惑,解释说:“事实上,我爸在乡下给我留了一个房子,只是太空落了,我反而不愿意去。有远房的伯伯帮着打理,每年秋天我会去收一季桂花。是我爸种的桂树。”
纪瓷非常意外,扁扁嘴,没有说话。
“怎么了?”
“你家产还蛮多的!”她说。
“嗯,也还算可以,两边的房子都算是老宅子,挺值钱的,你看,将来嫁给我也不吃亏。”
“好像有点道理。”纪瓷很严肃地点头。
然后,彼此相视大笑。
车子经过乡间的公路,视野变得开阔,红色屋顶的二层楼房渐次多了起来。遇到冯宥不熟识的树,纪瓷就说给他听。
“你好像对植物很有研究。”
“嗯,我喜欢树,就像你喜欢星星一样。”
心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就像浩瀚水面当中立着的一棵树。遥不可及。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冯宥接了一个电话,聊了几句之后挂断。然后扭头告诉纪瓷:“我们今天来得真巧,塘里在挖莲藕,中午我做排骨炖藕给你吃。”
“我们俩好像永远离不开吃的话题。”
“如果食物能让人觉得安全又温暖,那不妨做个幸福的吃货。看,前面那个院子就到了。”
她顺着冯宥的手指,已经可以看到灰白色长着青苔的院墙。
下了车,她停步不前,眼前的老宅子俨然超过了她的想象。白墙灰瓦,看着年月已久,而大门里的风景,亭台楼榭,疏梅淡影,更像是园林古迹。
“你们家以前是地主乡绅?”
“说是祖上做过官,这个是祖宅。”他答,拉着她往前走。
进了院子,有面善的老者过来热情地招呼,她跟着冯宥喊对方伯伯。偌大的院落里,并没有旁的人,她的心稍稍落地。她跟着伯伯和冯宥去屋后的鱼塘,看帮工的工人们挖藕,倒也觉得新鲜。
她乐得和工人们一处忙活,冯宥也不管她,拣了几节藕径自去厨房,说要给大伙做一顿乡土味十足的家乡菜。
纪瓷本来就有小孩儿心性,只不过这么些年被心结所束缚。这刻融入了乡居生活,整个人也活泛起来,她套了一条皮裤和工人们一起在泥沼里往外拉莲藕。只一会儿功夫,脸上溅了好些泥水,看起来狼狈不堪。
伯伯回头去厨房给冯宥打下手,直说这个姑娘真是好性情,你爸要是还活着,肯定会喜欢。
冯宥的视线扫过后窗,只淡淡抿抿唇,说:“她这样子也是难得一见,是个爱折磨自己的主儿。”
伯伯愣了一下,点点头:“放心,谁和你在一起都能好起来,用你们现在的话怎么说来着,你全身都是正能量。”
“伯伯您真能说笑我。”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晴朗说的,晴朗说冯家所有人里她最敬佩的就是你。”
“她不编排我就不错了,名嘴大律师,谁能说得过她。”
“呵呵,对了,晴朗说今个过来玩玩,我一会儿给你们加几个菜,好好聚一下。”
“好像……从来都没聚过。”冯宥低低地说。
伯伯接过他手里的铲子,他向窗前踱了几步,也不知在想什么。
前院有车开进来,是冉晴朗的车。
冯宥看着车上下来的人,面色微微一僵。
09
冉晴朗穿一件浅驼色的外套,头发随意地散着,发尾有大大的卷。她随手挽住林斐的胳膊,状似亲密,实则是为了让他走路方便而又不觉得被人刻意照顾。
“你很多年没来过祖屋吧?”她打量着院里的风景。
“嗯,很小的时候,外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