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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安苏娜

我携着小曼的手缓缓地从内殿走出来。法老已经进来了,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安苏娜紧紧地靠在他身边,俩人坐着一个锦垫。

1

我点了点头,荷尔迪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她又轻声说:“画得真好……大祭司奏琴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亚莉说:“怎么啦,荷尔迪娅小姐难道对大祭司有了爱慕之意?”

“啊,怎么会呢。”她说,“就算有,那也不过是水月镜花,没有用的。大祭司他是神殿的人,怎么可能有男欢女爱呢?那是渎神的。”

亚莉说:“是呀,小姐真是个明白人。”

她们两个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小,而且十分清晰。

我靠在椅子上,没出声。我能听出来,她们是说给我听的。

宫里已经渐渐有了风言风语,我不是不知道。说我和伊莫顿走得很近,我是人前人后都不避讳对他的欣赏,而他对我也和对别人完全不同——他对别人没有那么温柔,没有那么耐心周到,没有那么……

我想起他教我练剑时,教我弹奏乐器时,告诉我怎样供奉祈祷时,教我政治和军事方面知识时……对一个公主,他作为祭司完全不用那么周到细致、处处迎合。

可是,如果……如果说作为一个情人,那么他的表现,却还缺些什么。

缺一点儿……

我觉得我和他好像站在一道纱帘的两端,可以看到对方,但是却穿不过这层障碍。或者用一个比较形象的说法,就是我们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有他的顾忌吧。

他是祭司,不能有男欢女爱。

我是公主,而且是法老宠爱的女儿,将来法老不在了,我和小曼各有一半的继承权。

我们之间阻隔着神权、王权两道屏障。就算他也向我表明了心迹,我们也只能做一对地下情人,说难听些,就是私通。

他那样光风霁月、温和清贵的一个人,这两个字怎么能够安在他的身上?只是想一想,我已经觉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也许……也许,只能这样了。不舍得离远,也不能够再靠近。我和他,就是祭司和公主,是谈得来的朋友,勉强还可以算是有共同见解的知己好友。

想起来真让人觉得有些惆怅。

呵,可叹,也可笑。我才十来岁呀,只是个少女,就已经觉得伤情怅然,那么以后漫长的一生,又将怎么度过呢?

我做公主已经两年了,别人提起我时,还是那句“这位公主天生聪慧善良,是神的宠儿”,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我不是从前的爱西丝,没有人能看穿我是个假公主。

这样当然让我觉得安心,可是同时也有些遗憾。

我是谁,我原来是什么个性,我原来的特点呢?

我感觉原来的我消失了,变成了爱西丝。可我不是爱西丝。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会觉得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那种感觉让我很想痛快地哭一场。

可是哭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下去。至于我和伊莫顿……

我苦笑,大概也就只能这样子了。

金红的夕阳将光辉洒满人的一身,亚莉帮我涂上防晒的油脂,香喷喷的,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百花丛中。

荷尔迪娅已经回家了,安苏娜……

对了,安苏娜换过裙子后,一直没有过来呀。

我回头唤了一声亚莉:“亚莉,安苏娜呢?她去哪儿了?”

“公主找她有事吗?我去唤她来。”

“算了……”我想,可能是她下午懒倦,偷闲去午睡了吧。

不过要说安苏娜偷懒,倒真是很少见。

我们在一起相处之后,我才知道她的身手相当好。她会剑法,还会双手使三叉戟,一般的男侍卫,三五个都近不了她的身,就算是西奴耶,和她也是旗鼓相当打个平手。有一次宫廷盛宴上,她和另一个女子——好像是神殿的一个叫莫雅的女官,出来打斗表演助兴,那真是精彩凌厉,摄魂夺魄啊。当时法老就赞不绝口,我想要不是因为她是我身边的人,说不定那天晚上她就躺到法老的床上了。但即便如此,我那老爹也未必就绝了念头,安苏娜除非做女神官,否则她总是要嫁人的吧?我身边的亚莉也是嫁过人的,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一直单身。只是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所以她被选来照顾当时年纪还小的我,可以算是半个奶妈了。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对亚莉的敬重又多了几分,她是真的把照顾爱西丝公主当成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信仰,待我既是女儿,又是主子,既关爱无比,又忠贞不贰……

算了,不提这些了。

我在软榻上懒懒地翻了个身。

身上盖的薄被子是用丝绸做的,真正的中国丝绸,从遥远的东方运来,到达埃及后的价格真可谓一两金一两丝。当我知道哈山的商队在婆多罗,也就是古印度弄到了丝绸时,我的心情别提有多激动了,当天夜里都没有睡着觉!我甚至冲动地想跟哈山说,你们下一趟还去那个与埃及同样神秘、古老、伟大的国家吗?去的话把我也带去吧,给商队打杂我都愿意!

不过冲动归冲动,我毕竟还是没说那话。

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时代,封建社会时代吗?是什么王朝我不清楚,大概是夏或者商吧?或许更早或更晚一些,我去了那里,能做什么呢?

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家乡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在埃及,固然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人,可是如果回到了古老的东方,我不仍是个异乡人吗?

哈山带回来的大批美丽丝绸,呈给我一些后,剩下的被贵族高官们疯抢一空。

我还让亚莉拿了些黄葛色的料子做一件便袍送给了伊莫顿。我不会做衣服,不过袍子做好之后,上面的系带和袢扣是我亲手缝上去的。

亚莉肯定能明白我的心情,她是这王宫中离我最近的一个人,我有什么事从不瞒她——除了我不是原来的爱西丝这件事,其余什么事情我都告诉她,她也都帮着我、顺着我。虽然给伊莫顿做衣服这件事她不赞成,可是她也不反对。

我懒懒地又看了一会儿写在纸草上的诗,亚莉放下手里的果盘,“公主请用水果。”

“哦,放那儿吧。”

她站起来,有些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安苏娜偷懒偷得也太过分了,怎么这半天也不回来,我去瞧瞧。”

“你何必自己去,外面太阳还没下去呢,地上多热,叫个小宫女去就好了。”

“她的面子大,小宫女哪里敢去说她。”亚莉把头巾拢一下,“我去了,公主。”

“好吧,你不用太着急,其实我也不缺人手,她在这里像做客似的,你犯不着和她较真。”

“我知道,但是规矩总得有的,不然底下的人都跟她学得偷起懒来可不好了。”亚莉说完就走了。

我喝了半杯果汁,伊莫顿这会儿在干什么?太阳快落了,也许他在神前祈祷吧?

他的动作我都可以在脑海中想象出来,一举一动,生动得宛如亲眼所见。

他的动作从来都是那么优雅而从容,就像夜下的尼罗河水,深沉、从容、波澜不惊,有一种流动着的肃穆和静默无声的优雅。祭司的那种静默与高贵、优雅和博学,在他身上体现得那么完美。

他是祭司……

他偏偏是祭司!

我小声地呻吟着,觉得自己胸腔里某一处正在被拉扯、握紧,让我觉得那么酸楚无奈。

我用扇子盖住脸,半晌后,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是亚莉,她的脚步声我最熟悉了。

不过,此时她的脚步声不像平时那么沉稳呀。

我把扇子移开,她正跪坐在我的脚边,天气很热,可是她的脸色却有些发白,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怎么了,亚莉?”我问。难道安苏娜不服管束,和她顶嘴吵架了?

可亚莉是何许人?她与小曼身边的塔莎俨然是宫内的女官之首,宫中的三大派人马,法老那派暂不去说,剩下王子派与公主派的人,全都唯她二人马首是瞻。别说安苏娜一个无钱无势无靠山的女人,就算是法老后宫里的第一宠妾努尔娜也不敢和亚莉当面硬抗啊!

“怎么了?”她一直不语,我又问了一句。

“安苏娜……”亚莉只说了三个字,声音沙哑。

安苏娜怎么了?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不大可能,安苏娜的身手可以说是打遍后宫无敌手,就算有刺客,暗算了谁也暗算不了她的。

“安苏娜的床上……有男人……”

我意外了,“什么?你亲眼看到的?”

亚莉深吸了几口气,“我根本没进得去她屋里,门口有人守着,是……法老的贴身卫队,院子外面也站着几个侍卫。我再一看,窗纱全都放下来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说,屋里那么大声音……真是,真是不知羞耻!”

我也愕然了。这让我说什么才好啊?

安苏娜她……她怎么会……

我那个法老老爹,他也真是不讲究啊!跑到女儿的宫里去睡女儿的女伴,居然都不避人。

亚莉说的“不知羞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乍一听像是在说安苏娜,可是仔细一琢磨,何尝不是说那个不要脸的色老头!

“他们看到你了吗?”我问亚莉。

亚莉低声回答,还是难掩怒气——她的忠心只给我一个人,连法老她也不顾忌:“那还能看不到吗?其中一个侍卫还和我说,如果我有事的话就先等着,等他们事完了再说。我,我……我就回来了!”

我也皱了一下眉头,这事儿……让我怎么说呢?

法老要宠幸女人,怎么也得换个地方吧,回到他自己宫里难道不行?

安苏娜……她不是不肯做法老的女人吗?要是法老找她,她不肯的话,完全可以过来找我,我当然会出面让那老头儿走开,谅他当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的面,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面子吧。

可是,安苏娜没有过来……

她是情愿了,是吗?

我摇摇头,“算了,亚莉你也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等一会儿法老走了,你就安排一下,让安苏娜搬到那些女人们的居所去吧,告诉塔莎给她找一个好的宫室住下,待遇也要好些,按高的规格给她。我这里不再留她了……”

“是,公主。”亚莉深深埋下头去,“您的宽容就如尼罗河水般宏远绵长。”

“好了,我这也是顾着所有人的面子,他们不顾,我总得顾吧……”我叹了口气。

亚莉很善解人意地说:“公主也别想着这事了。晚上我吩咐厨房,按公主说的做法熬了那个……对,熬了粥,还有小菜,都是清爽可口的。”

我点了点头,被这件事情一搅和,我对米粥的期待和喜悦感竟然一点也没有了。真是有点过分啊。

而且,人的转变,真的这么快、这么不可捉摸吗?

让一个人的心态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么,一定有极其重要的原因吧?

安苏娜,她是为什么?

2

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是作为王朝的公主,还顶着神的宠儿的名头,隔三差五地去神殿做做样子祈福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从神殿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亚莉伏在殿旁的石阶下面,慢慢抬起身,伸手搀扶我。

远远地有人走了过来,我把头上的纱帽掀起一点儿,想看清楚走近的人是谁。

安苏娜。

她的打扮今非昔比,身穿金线和绸缎做的性感衣裳,裸露出大片蜜色肌肤,手臂与胸口上都用靛青的颜色绘出了精致的花纹,头上戴着蝎形的金色流苏发饰,腰间佩着三十三颗金珠串成的金带,还有彩珠的手环、脚环,精致的臂钏,整个人显得华贵雍容,她走路的姿态有一种让人心惊的妖娆。

我站着没动,她走到台阶跟前,嘴角弯起来,可是眼中并没有笑意,“爱西丝,你来得真早呀。”

亚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厉声呵斥:“放肆!公主的名字是你叫的吗?你是不是想被割掉舌头?”

“啊,这可是法老允许我的呀。”她微笑着轻轻弹了一下指甲,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再说了,名字而已,有什么叫不得?”

亚莉现在没办法跟她辩驳法老有没有允诺她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但是亚莉想找别人麻烦时,从来不愁没有理由,她马上冲着跟随安苏娜的几个侍女大喝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公主就在这里,居然不知道行礼?既然如此,不如把你们的眼睛都挖掉算了!”

那几个侍女吓得立刻匍匐在地,连声求饶。安苏娜一点也不紧张,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腔调,“哦,亚莉女官今天要执行宫规了啊,我正好可以开开眼界。”

亚莉被她这种态度气得脸发白,正要发作,我伸手轻轻拦了她一下,淡淡地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呢,亚莉。要处置她们,她们的主子还站在这儿呢,总得给她几分面子吧。就算不给她面子,也得给我父王面子,是不是?”

亚莉笑了,“是,公主说的没错。”

“况且,这宫里的主仆尊卑规矩,下人怎么会不清楚不懂得呢?如果是蠢人,挖了眼割了舌也是学不乖的,还是不要理会为好。”

“是,公主说得是。”亚莉扶住我,“公主请慢些走。明天还是乘步辇过来吧。”

“不用了,我喜欢走走。”我放下帷帽前的纱,不再去看那个女人。

也许她以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拿腔作势,也许她终于想通:做法老的女人也不错,以她的品貌才艺,法老肯定会喜欢她,起码是有一段时间喜欢她。

至于她是不是得意忘形,又或是有别的打算,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法老的女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是很美,可那又怎么样呢?

安苏娜的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用力把脸转到一边去。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我走向伊莫顿居住的侧室,今天我带了佩剑来,想好好儿向他讨教一二。

“公主。”伊莫顿身边的那个少年僧侣捧着一大沓东西经过我身旁时,急忙行礼。

“不必多礼,你这是……把这些东西搬到哪儿去啊?”

这些纸草卷上记载的东西可是伊莫顿的命根子啊,他这么抱着是要去干什么?

“啊,祭司他正在收拾东西,这些都要带走的。”

“带走?”

“是的。”他垂下头说,“祭司要迁到宫外的神庙去主持那里的事情了。”

我愕然,“谁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那这里怎么办?”

“公主。”听见呼唤声我转过了头,看见伊莫顿站在走廊的那一端,声音幽幽传来,像是穿越了时光与重重烟尘,“公主今天来得早了。”

我顾不上礼节,大步朝他走过去,“你为什么要搬走?”

“宫外新建了一所神庙,需要人照看,所以……”

我愣在那里,明明是燥热的天气,太阳也正在升起,我却觉得脚底有一阵凉意正蔓延上来。

“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突然,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想到要告诉我?

“本来今天想去和公主辞行的,既然您过来了,那我就不必再过去一趟了。”

我觉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麻,又热又痛,咽不下也吐不出。幽暗的走廊里弥漫着洒扫后的水汽和燃香的味道,我觉得眼前的人似远还近,他的形貌、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都是那么恍惚而不真实。

他……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在他心中我算什么?他究竟,有没有……

“公主,公主?”伊莫顿轻声呼唤我。

我低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是这样啊,那以后见你……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轻声说:“公主想见我,也可以去找我……我也会经常进宫里来的。”

“你走了,那这里呢,该怎么办?”

“我走后,这里由卡布达接任。”

我想到那脑满肠肥、一脸媚笑的家伙,胸口一阵恶心,“他?他只不过是神官……”

“公主,时间还算充裕,请进来坐坐吧。”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佩剑上,“我还可以再教公主一次剑法。”

我有些茫然地走进屋去,之前我所熟悉的屋子,此时已经变得空荡荡,属于伊莫顿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只有桌椅还留在原地。桌上放着两只杯子,里面各有一些残余的酒。

我有些疑惑,但没有心情问他刚才谁来过,可能是卡布达那个终于等到出头之日的家伙过来给他送行吧?

他有些歉意地一笑,把那两个杯子收起来,另换了两个新的杯子,倒了一些果酒。

我忍耐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不能不走吗?”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目光,将葡萄汁注入杯中,“法老、宰相、神官……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离开王宫。公主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我的离开,对您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啊。”

我猛地醒悟过来,心里突如其来一阵酸楚和刺痛,“是他们逼你走的!是不是?因为我,和你……”

“公主!”他阻止了我下面要说的话,那种威严和严肃的神情我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不夸张地说,那一瞬间我被他的气势所慑,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主,”他放缓了脸色,柔声说,“公主和我既是师生,又是知己。只是人言可畏,为了公主的名誉,我也应该搬出去的。”

我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可是……难道我和他,就只是师生和知己吗?

我睁大了眼睛,想在他的脸庞、眼角、唇边,找寻一点点我希冀的东西……

却只见他轻轻地叹息,然后将头转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觉得身体特别沉重,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艰难。等到了寝宫,我就一头扎到了床上。

“公主,公主。”亚莉跪在我床边,声音哽咽,“公主,我对不起你。其实,其实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只是,只是我没有告诉公主……”

我没有出声,只觉得自己疲倦得厉害,一个字也不想说。

“公主,公主心里难过,就打我,杀了我,我绝没有一个字的怨言。公主千万别闷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啊……”亚莉哭出声来,“公主啊,您有怨气,就冲我发吧……可是法老和神官们都是如此决定,公主您……您千万别做什么傻事,也别苦坏了自己啊……”

我本来不想哭,真的,但是被亚莉这样一说,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阵酸楚难当。我侧过脸,眼里流下的泪被枕头无声而迅速地吸走了。

“公主……”

“亚莉,别说了。”我的难过,并不全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分离。

而是……他对我,始终若即若离,似近还远。我始终看不透他,读不懂他。我们那么长时间地相处相知,到了分离的时候,我还是得不到他的那句话。

伊莫顿,伊莫顿,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我是不是从头至尾,在唱独角戏。

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句明确的回答?

我抬起手臂遮住眼,似乎这样,就可以让眼泪不再流下来。

3

“公主。”

我意外地抬起头,“什么事?”

我练字或者专心做什么事的时候,亚莉是从来不打搅我的。

“法老来了。”

啊?我意外地放下笔,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饰。小曼坐在我旁边,正在摆弄我用苇草给他编的一只小虫。老实说,我的手艺不怎么样,可是曼菲士开心得很,新得来的宝剑都不顾了,一门心思地摆弄那玩意儿。

这不早不晚的,老爹他来做什么?

平心而论,他是个好老爹,虽然他平时挺忙的——做法老啊,工作可不轻松。这时期的官员分工没那么明确,而且权力比较集中,什么事都要他亲自决策,包括军政、民事、经济、农业……我要是他早被累趴下了。

我携着小曼的手缓缓地从内殿走出来。法老已经进来了,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安苏娜紧紧地靠在他身边,俩人坐着一个锦垫。我愣了一下,那么我朝法老施礼,不等于一并敬了她?

我不排斥小人得志,你想耍威风尽管耍好了,可是这种不懂得看人眼色的人就讨厌了。你以为你是谁?王妃吗?看到我进来了,就算不行礼也得站起身来吧。

我还没出声,小曼已经皱起了眉头,一手指着她说:“你站起来!”

法老脸色有些僵,拍拍安苏娜的手,“唔,你先起来吧。”

她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然后居然像刚想起来自己该干什么似的,朝我和小曼分别躬身行了个礼。只是她平时身段多么妖娆灵动,行这两下礼时却僵得像木头似的,半点儿风情也没有了。

小曼还不太满意,说:“你下次别搽那么多香油在身上,味道好冲。”

法老呵呵一笑,给安苏娜解了围,“好啦,我也难得来一次。你们姐弟俩做什么呢?”

“我们练了一会儿字。”我回答道。

“呵呵,好孩子。”

法老问了几句我们的衣食住行,以及这些天都做了什么,然后又夸我那天送的米饭好吃易嚼,即使不拌着菜吃,也有甜甜的味道,是一样好东西。我说:“父王喜欢吃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米,让他们给您送过去,您慢慢吃。新米要等下一季才能种出来,那时候就可以天天吃到米了。”

“天天吃倒也不用,我还是很喜欢吃面包的。”他说,“对了,你以前不是跟伊莫顿学剑吗?”

我有点儿警惕,不早不晚地提这个问题做什么?伊莫顿人都已经被赶走了,难道这件事还不算了结?

“是啊,以前有空的时候就去学一学,不过大家都说我根本不用学,剑术也厉害得很呢。”我谨慎地回答。

法老笑呵呵地说:“是啊,我的爱西丝可是神的宠儿啊,哪有什么不会的东西。”他顿了一下,“不过安苏娜前几天和我提起,说她也学过剑术,正想和人一起……”

打住!

我眼一瞪,小曼已经抢先说了:“她是什么身份,想找人玩,应该去找女奴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去。我可听说后宫里会剑术的女人不是一位两位啊……”

好你个小曼,倒是挺我没商量。不过父王后宫里的女人,你惦记什么呀?

法老也觉得儿子说得对,不过他这个人吧,就是耳根子太软,惯孩子是一方面,宠女人也是一方面,两方面一结合,他还真有些缺乏魄力。不过这只是在家里,在外面,他领兵打仗,杀宿敌决政务,没有一样不果决的。

用现代的标准看,他倒是个标准的新好男人,出门顶天立地,回家窝囊受气。

可问题是,老爹你宠的这个女人又不是我们姐弟俩的妈,她想要权势富贵的话,就从别的女人那里分抢好了。是不是后宫那些女人拥有得太少,她看不上眼,于是想从我们这里抢夺?

我虽然对权势不怎么在意,可是小曼却不同,他对于政治这两个字有着天生的敏感性,这宫里除了我和法老,他对谁都保持一种本能的怀疑和警惕。亚莉私下和我说过,这孩子从小到大,遇到的暗杀即使算不上月月有,也是年年见了。也真难为他,从一点点的婴儿长到这么大,躲过、挺过那么多次的明枪暗箭,实在不易啊。

“哎呀,你这孩子呀……”法老拿小曼没办法,只好看向我,“爱西丝啊,以前安苏娜不也是在你身边做女伴的吗?而且,而且你现在也没什么人教导……”

“父王,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微笑着看向他。安苏娜这女人明显跟我合不来,干吗还缠着我老爹让他强出头“撮合”我们,“您刚才还说我是神之宠儿呢,我还需要别人教导吗?再说了……”我看看安苏娜,她也正看着我。

“就算需要人教导我,我也会自择人选,就不劳烦父王和不相干的人操心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法老和安苏娜只好走了。小曼扬声说:“亚莉!亚莉!快拿香草来熏熏,那味道冲死人了!”

他们人一走我心情倒好了,“行了你,我天天也抹很多东西的,没见熏着你啊。”

“那不一样!”

亚莉忙不迭地答应一声,真找了束香草来熏,看来她也憋着气呢。

安苏娜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如果只为了后宫争宠,她这么做可不明智。

“小曼,”我都喊习惯了,他也听习惯了,“你叫西奴耶和他手下的人去查查安苏娜的出身,查仔细点儿。我总觉得她很古怪,好多事都说不清楚。我记得她的部落已经没了她才进宫的,按说她如果想报仇,早该动手了。既然她不想动手,又做了父王后宫中的女人,那就应该安于富贵,可她从头到脚没一处地方是安分的。如果她还图谋什么的话……”

小曼嘻嘻一笑,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前几天就让西奴耶去查了。安苏娜是挺讨厌的,在姐姐眼皮底下做那种事,为了给父王留面子我们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哼,别看她现在神气,等到……”

我笑笑。等到父王遇到下一个美女,或是父王不再庇护她的时候,小曼让她坐着死她就不能趴着死。

权势有如毒药,令人难以自拔。我已经习惯了,并充分享受着做公主的日子。

我看看窗外,太阳又快要落下去了。

小曼拉拉我的披纱,“姐姐,你想什么呢?”

我回头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有些事想透了就没意思了,比如伊莫顿被迁走的事,小曼事先肯定知道。

但是……

所以,有的事要仔细想,有的事,则要得过且过。

凡事都斤斤计较的话,日子就过得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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