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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佳期佳人待佳话

听说了许许多多,于是便会想起幼时隔着长廊见到的那个银衣少年,会想起他舞剑如龙的英姿,会想像他而今的模样……

庆云十八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篮一手托壶,循着琴音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外植有几株桂树,此刻中秋时节,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淡香绕鼻,几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阁边。

开启的轩窗下,素衣散发的少女纤指拨着琴弦,双眸微合,面容静然,整个心神皆沉于琴中。秋风拂过,星星点点桂花簌簌飘落,有的随风飞进窗内,落在少女的衣襟与发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静静地看着,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酿酒时,郡主曾教过她一些前人咏桂的诗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3]

心间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内人雅色绝,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间无双。

转而又想起先前在园外看到的人听到的话,心头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耳边听得琴音渐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边的人眼眸依旧微合,似乎还未从琴曲中回过神来。孔昭将手中提篮与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从篮中取出几碟点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这一切时,她都是轻手轻脚的,未发出一丝声响,是以房中一直静悄悄的。

“你刚才动怒了,为何?”蓦地一道声音在房中徐徐响起,如深山幽涧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凉。

“啊?”孔昭一愣。

“在房外时,你气息忽然间急促。”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闻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灵了。”这几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便是数丈外的花开叶落声她都能听得分明,简直是灵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曾经很疑惑,郡主则淡淡丢下一句,“心静神宁自可听到一切声音。”只不过自己再怎么静心、宁神,也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

倾泠自小几上取过茶杯,垂首浅浅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园了?”

“嗯,”孔昭点头,“要过中秋节了,宫里赐下许多东西,大总管让过去取来。”

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静静地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阳已带浅浅的绯红,穿过桂树从窗口悄悄洒入,为窗边的人镀上一层浅艳的华光。本该是灿烂耀眼不可逼视才是,可那一层华光却似为无形的镜墙所隔,无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乌发清湛分明,衬着一张胜雪的玉容,清透无垢,还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终是轻轻叹一口气,道:“回来时正见着了威远侯入府。”

“喔。”倾泠闻言,只是有些了然地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十指轻落弦上,指尖拨动,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见之,却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有些重,还带着无以名状的委屈与怒意,只不过并不是为自己,“你怎么……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在意,一点儿也不生气?!”

倾泠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孔昭,见她那双栗色的大眼因动怒而格外明亮,两颊上升起一层红晕,显然是真的生气了。倾泠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为什么生气?”

孔昭闻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装傻是吧。眼见婚期将至,威远侯过来肯定没好事,又是……”说到这儿便打住了,看着倾泠,张口欲言,却又忍住,就怕没有的事给自己说中了。

倾泠静静地接口道:“又是来延婚的。”

孔昭瞪大双眼,似乎在怨怪着她不该说出来。

倾泠不由得摇头,道:“眼见婚期将至,但秋将军依然在墨州边城,显然这次依然要如上两次般,不能如期行礼。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可……可……总要想想办法啊,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孔昭心里很是着急,“一次情有可原,可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倾泠身上,心头更是急了,“郡主,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没事人般地一点儿也不在意?!”

倾泠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静静地看了片刻,道:“孔昭,你说这花是开在枝头好还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旧答道,“当然是开在枝头好,那样才可清香长久。”

“可它总是会随风飘落,总有一日会谢光,这于我们是无计可阻的事。”倾泠指尖一弹,一点星黄轻轻落地。

孔昭吸一口气,栗色的双眼盯紧倾泠,“郡主,花落了和这个没关系,我们是在说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这么不当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随他们意!你可知道你这门婚事被他们说成了什么样吗?府里那些人都说你不是王爷的骨肉,还说什么王妃……哎呀,反正那些话都是不堪入耳!”一气说完,猛然间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地看着倾泠。

倾泠闻言,眼波微动,正欲说话,忽然目光移向门外,眉间微皱,转头看向孔昭,微叹道:“侯府延婚非故意为之,秋将军不能归来乃是为国为君为了边疆百姓,当不能苛责强求于他。”

“可……可不能每次都这样啊!我就不明白,为何每次婚期将至,那秋意亭就会因边疆战事未止而不能按期归来?朝中这么多的将军,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没了他,咱皇朝难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孔昭。”倾泠轻轻唤道,声音里隐带些无奈,目光望着门口。

“本来就是!”孔昭依旧气鼓鼓地道,“那秋意亭无论有什么缘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对不起郡主!”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吗?”门口一道淡淡嗓音飘来,然后一人走人。

“王妃!”孔昭一见来人,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

“娘。”倾泠起身,扶母亲在榻上坐下,又亲自斟一杯茶奉上。

安豫王妃将茶杯搁在几上,目光扫过女儿,然后落在孔昭身上,问道:“威远侯又过府来了?”

“嗯。”孔昭点头,“我刚才亲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爷可能又是……所以……所以……”她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的,心头微有些忐忑地看着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倾绝天下的美貌不漏一丝一毫传给了郡主,便是这份清冷的气韵也传下来了,只不过王妃的冷隐带一丝难消的幽恨,而郡主却是天生的骨子中带来的冰清之冷。转而又想到,巧姨、铃姨便算是自己的母亲,那自己便是像她们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爷时,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样,那郡主是像他们两个啦……

安豫王妃并不知孔昭脑子里的这些想法,转眸又望向女儿,声音却是极其温柔的,“泠儿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没有一丝委屈吗?”

“娘,女儿虽不是什么贤德之辈,但自幼看书,也知国重于家。所以儿女私事怎比边疆之安定?”倾泠认真地答道。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脸上微绽一丝笑意,抬手爱怜地将女儿鬓边的一缕长发掠向耳后,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看着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头蓦地一痛。她的女儿难道也要如她一般,这一生皆困老于此,不得一点儿欢笑开颜?

“娘,你莫为此事担心。”倾泠又道,“女儿反而很高兴,不用那么早离开你。”

“泠儿,”安豫王妃抚着女儿,“娘明白,可娘不能让你受委屈。”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依恋,“女儿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女儿更愿意这样一生陪着你。”

“傻孩子,”安豫王妃摇头,“娘怎能让你一生老于此。”

“就是!”一旁的孔昭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样糊涂!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你多什么嘴。”倾泠睨她一眼。

孔昭本还想说话的,可被她一睨,只得收声。

“孔昭说得对。”安豫王妃却道,目光越过女儿,落向窗口,夕阳余晖落入她眼中,如红霞灿目,却带着冷峭,“我的女儿岂能让他们任意摆布?!”

“娘。”倾泠唤一声,看着母亲的目光有些微疑虑。

安豫王妃只是抚了抚女儿,道:“你弹你的琴吧,娘不扰你了。”说罢起身离去。

送走了母亲,倾泠转身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我可没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来了,而且我就觉得应该让王妃知道。”

“孔昭,当年你连一个字都不会说,而今为何就这么多话了。”倾泠叹气道。只不过看着今日的孔昭,心中却甚是欣慰的,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满身是伤又瘦又小又不会说话的孩子,今日却长成个爱说爱笑活泼好动的漂亮姑娘,再无一丝昔日的阴影。

想来,她天性便是这般明朗的,后天又有铃姨、巧姨熏陶,才可这般无忧快活。不似自己……真好。

“嘻嘻……”孔昭却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

“你呀……”倾泠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重又在琴前坐下。

“郡主,你……”孔昭有些犹疑,但最后依旧说了,“你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与秋将军的婚事吗?你不中意他吗?”

倾泠闻言,欲待抚琴的手就那样顿住了。

不在意吗……

其实是在意过的,也曾为那位未曾谋面却闻名已久的夫婿心生涟漪。

初获婚事时,还是个孩子,确实未有感观。只是渐渐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

十三四岁时,看书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心头便生羞涩之意。[4]

夏日饮着冰梅汤时,会忽然想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后那冰梅汤忽然间似变成了热梅汤,令双颊都有些发烫。[5]

巧姨、铃姨每每出园时总会打探一些侯府长公子的消息,回来后总是在她面前不经意地说着,她也就不经意地听着。

“听说侯府长公子生得俊美不凡。”

“听说侯府长公子武功了得。”

“听说‘云骑郎’校场比武,秋大公子又夺魁首。”

“听说秋大公子初上战场毫不怯敌,反杀敌数十,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子。”

“听说秋大公子今日当街打了武家霸王,一拳就把人打趴地上,不能起来,满街的百姓都在叫好。”

“听说秋大公子又立军功,陛下赏赐殊厚。”

……

听说了许许多多,于是便会想起幼时隔着长廊见到的那个银衣少年,会想起他舞剑如龙的英姿,会想象他而今的模样……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6]

每每想起时,脑中总是浮现出此诗,也许他就是这样的。

白雪飘,红梅艳,十五岁生辰就那么悠然而来。

及笄礼后,威远侯亲自过府议婚。

在皇朝,男女婚姻须经过意约、亲约、礼约、和约、书约五礼方成。

意约,乃婚说,即有儿女的人家遣媒人向中意的人家说婚。

亲约,乃男、女两家先后遣以长辈至对方家提婚。

礼约,乃两家赠以对方婚定信物,以及男家下聘女家彩礼等。

和约,乃男、女方择地相见,共谱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约。

书约,乃男、女方在长辈、亲友见证之下书誓为约,共许婚盟,同定婚日。

因是皇帝早早便赐下的婚事,又是王府与侯府联姻,是以五礼与民间略有不同。意约、亲约、礼约两府都按礼而行,只和约、书约两礼免了,而是由太仪府将一年的吉日选出,再呈报皇帝,最后由皇帝选定日子。

那次婚期,定于当年的五月十二日。

只是二月中时,然州边城传来南丹犯境的急报。

秋意亭金殿请缨,皇帝准奏。

然州远在千里之外,边疆战情如何,她并不晓。只是婚期临近时,然州州府呈上一份奏折,“南丹十万犯边,幸秋将军英勇善战,数退敌军。五日,敌再犯,秋将军率五万军出战,一箭取敌酋,敌溃。将军乘勇追击,再会路将军三万大军,欲驱敌疆外。战前曰:‘若予追敌,恐不能速归,必误婚,汝代予请罪。’”

皇帝阅毕,并未降罪,反下诏嘉奖,又下旨将婚期延后。

秋意亭直到七月初才回到帝都,带着南丹臣服的降书。

皇帝令太宰城门亲迎,金殿上又恩赏不断,并召太仪府再选吉日为秋将军完婚。婚期选在了第二年的三月十五日。

只不过来年开春时,北边的古卢又毁约犯边。秋意亭再次请缨,皇帝曾婉劝。但秋意亭慨言“国不安,何安家”,皇帝准奏,秋意亭赴边。

古卢是皇朝的夙敌,数百年来与皇朝争战不止。古卢人是草原上的孤狼,勇猛善战,又是有备而来,是以这一场战事呈胶着状态,从二月打到三月,眼见着婚期又至,秋意亭亲笔上奏“不退古卢不还家”。

皇帝金殿上赞其“一心为国”,又下旨将婚期延后。

那年冬,秋意亭凯旋归来,带着肩上一道见骨的刀伤。

将古卢驱退两百里外,斩敌首五万,隔了百年,古卢王再次俯首称臣。

金殿上,皇帝阅降书,龙颜大悦,封秋意亭“靖晏将军”,恩赏无数,再召太仪府,待靖晏将军伤好后,选佳期为其完婚。

第二年,秋意亭伤完全康复时已是初夏,太仪府再选吉日呈奏,定于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下月。

十五岁过了,十六岁过了,十七岁也过了……

可婚礼看来似是遥遥无期。

怎么会没有在意过呢……

当年,十五及笄,春风暖暖,花开明媚。

那时候,旨意传到王府,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头却有些雀跃,有些期待,有些欢喜,还有一丝无可捉摸的惶恐。

只是……

那年夏天却是失望了。

那年夏天是真真正正地盼过婚期,可也是那年夏天真真切切地尝过失望的滋味。

日子在一日日过去,看花开花落,看秋叶红装,看青松白头……

光阴似水,那心头的感觉便也随水而过,慢慢地淡了,慢慢地化了。

来年春天,婚期再延时,心里似是早预感到了,从秋意亭的再次出征时便有了准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便连失望都淡得几乎没有。

而今年的九月……不知为何,一年的日子里竟不曾有过任何的期待,到今日,也只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意外地接受事实。

当年的那一丝无可捉摸的惶恐今日的她已经明了,那是对未来不可知的人与事以及物的恐畏慌乱。因为要离开母亲,要离开熟悉的集雪园,要离开安豫王府,去到那陌生的威远侯府生活,所以不安,所以慌恐。如今,可以留下,可以继续留在母亲身边,可以继续熟悉的日子,于她来说,似乎更为舒心惬意。所以,婚期无限期地延下去,似乎也不错。

因为……

他,秋意亭,似乎……也并不怎么期待这桩婚事。

十五岁时的她或许不明白,可今日的她岂能不明白。

若是期待这桩婚事,又岂会数次请缨。即将做新郎的人,又怎会无惧生命危险在婚期将近时出战。

如孔昭所说,朝中并不只他一人可用。父王与威远侯便是用兵经验更胜他之名将。

或许他是忠君为国。

或许他是一心为民。

或许他是志在伟业。

或许……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她很明白:这桩婚事,于他秋意亭,可有可无。更甚至,无奈地延误,许是……刻意。

虽不临战场,虽不见兵戈,可家中藏书甚多,兵书也看过几本,非愚人而不知思矣。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意。

既不在意,又何必理会,甚至动怒。

世间事,顺其自然就好,期待与强求,往往都不得。

她曾经期望过父王的怜爱,曾经盼望过父王母亲能如书上所说的夫妻恩爱,曾经幻想过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只是十多年过去了,父王母亲冰冷如昔,视彼此如路人如仇人,父王对她亦不曾减一分冷漠与憎恶。

今日,她可漠然无波地面对着幼时敬畏又孺慕的父王,可习以为常地看着父王母亲无解无止的恨怨。

所以,一次一次延婚后,她当可以平静地冷淡地不抱任何奢望地看待这桩婚事。

花开花落是无计可阻之事,那么何妨淡看花落成泥香葬魂。

“铮!”琴弦发出一声轻响,倾泠淡淡的声音和着琴音响起,“孔昭,这婚事由陛下所赐,由两府相议,由太仪府挑选吉日,最后依然由陛下决定。”指尖压下,按住琴弦,琴音止了,唯指下的琴弦幽幽颤动,“从头至尾,并不由我做主,也不由王妃做主,甚至不由王爷做主。”

“郡主……”闻言,孔昭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酸涩。

“孔昭。”倾泠指尖再挑动,琴音顿起,夹着她淡淡的话语,“在这园子里一生,有娘有你,有巧姨有铃姨,有书有琴,有花有树,有风有水,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真的没什么不好的。

琴音再起,平静清畅,只是抬首间目光穿过轩窗,不经意地落在无垠的碧空。

威远侯此次来安豫王府确是为延婚一事而来。

元戎为争昆梧山脉再次兴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视各州军务至墨州。他素知长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绝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亲笔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宫询问,明日便会下旨延婚。虽说延婚是由陛下决定的,但威远侯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还是亲自来府向安豫王先知会一声,另再郑重表示歉意。

这门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延后,说起来还真赖安豫王的成全。先别说儿子要出兵需征得他这位天策上将军的许可,就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乐意,只要稍表颜色,想来陛下就会下旨召儿子回来的。

果然,威远侯的话只是开了个头说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摆手让他省却了后面那一堆的歉意,只道:“意亭为国而忘私,本王只有嘉许,岂会责难,秋兄不必多虑。”

与安豫王相识多年,交情非比寻常,再且威远侯向来武人性格,不喜文绉绉的一堆虚礼,所以闻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两人对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讨起来,说了些话。眼见天色不早,威远侯便打算告辞回府。刚起身,却见刚才还与他有说有笑的安豫王忽然直直地看向门外,不由惊奇,便也往门外望去。只见长廊里远远的一道身影渐行渐前,看体态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来人面貌,可那人周身似笼华光艳韵,让人难以移目,待到门口看清来人,那夺人的瑰姿顿令威远侯呆立当场。

这是否就是文臣们口中的倾国之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威远侯才缓缓回转神来,却见那丽人已行至身前,一双妙目正瞅着自己。这女子从未见过,想来必是王府的女眷,只是怎的忽然出现?威远侯不由得转首往安豫王望去,却见安豫王只是怔怔地望着丽人,脸上神色似喜似怨,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小侯拜见王妃。”当下屈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丽人伸手虚扶,轻轻浅浅地道,“素闻威远侯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声音比威远侯一生听过的所有灵音妙语都要好听百倍。

“不敢。”威远侯起身,依旧垂首不敢对视,“小侯粗人,王妃谬赞了。”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随口问了一句,“侯爷今日来府上不知是为何事?”

威远侯闻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时心头微震,不由得据实答道:“小侯乃是为小儿与郡主的婚事而来。”

“喔。”安豫王妃淡然勾一抹笑,昏暗的厅中顿有华光微耀之感,“其实妾身前来,是想就小女与令公子的婚事请教侯爷。”

威远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请讲。”

“侯爷过府,是否为延期而来?”安豫王妃依旧面上带笑,神色间也极其淡然。

“这……”威远侯想不到安豫王妃问得如此直接,而且圣旨还未下,这……

“请侯爷据实以言。”安豫王妃又轻轻加上一句。

威远侯只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儿依然在墨州边城,不能赶及与郡主的婚礼,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后。”

“喔。”安豫王妃淡淡应一声,然后便久久不曾开口。

威远侯一时弄不清王妃前来之意,对着这样平生未见的瑰绝丽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无动静,于是目光悄悄移过。桌前安豫王眼观鼻,鼻观心,仿似这厅中就他一人般,只是静静地坐着。

“侯爷。”蓦地,安豫王妃再次开口,“小女与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屡次不得成婚,想来是天意不许此姻结成,是以妾身想,这桩婚事不如解除的好。”

“什么?!”威远侯以为听错了。

“妾身想两府解除婚约。”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地道。

这一回,桌边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虽惊讶不已,但依旧未开口。

威远侯大惊,“王妃,这……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安豫王妃的微笑已敛,清凌凌的妙目里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将临,令公子必有国事萦身,足可见小女与令公子无缘。既然如此,又何必束于此约,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误两人。”

威远侯闻言,不只是觉得为难,而是深感为难,“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赐,怎可轻言解除婚约。”皇帝赐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脑袋了。

“原来侯爷是担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绽微笑。

那笑不含讥诮,甚至是非常美丽的,但威远侯看着就是有些脸热。

安豫王妃紧接着又道:“那就请侯爷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担。”

这话一说出,威远侯微微一凛。他知婚事屡次被延,王妃前来,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伸长脖子等着王妃的怒气,只是他完全没想到王妃不是来抱怨发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约!而且立意坚定!

于是,他呆在了那儿。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答复。

侍从轻手轻脚地入内,点亮了厅中灯火,顿时明亮起来,而厅外已笼于阴暗的夜幕下。

沉默了良久,威远侯转首望向一言不发的安豫王,盼着他能有点儿表示,可安豫王却只是望着面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地画着,竟是置身事外。

威远侯按下心中的讶异,回头望了一眼安豫王妃,见那双美目清凌通透,无一丝犹疑与虚妄。于是,心头的决定不再有丝毫迟疑,郑重地道:“王妃,婚期屡延,皆因小儿之过,小侯明日即进宫,向陛下请旨召回小儿。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将瞩目郡主与小儿的婚礼。”

安豫王妃微微讶异地睁眸,然后微微一笑,颔首。

“王爷,王妃,小侯就先告辞了。”威远侯致礼告辞。

“侯爷慢走。”安豫王妃侧身礼送。

“葛祺,替本王送侯爷。”安豫王也起身。

“是。”一直静侍于暗处的葛祺现身。

眼见葛祺送走威远侯,安豫王妃便也转身离去。

“站住!”蓦地,安豫王喝道。

安豫王妃脚下一顿,但,随即依旧往厅外行去。

随着这一声“站住”,安豫王妃的手腕被抓住,眼前是安豫王盛怒的面容。

安豫王妃挣扎,但安豫王手劲极大,岂是她能挣脱的。挣了半晌只得作罢,双目冷冷地望着他,倒要看他如何。

四目相接,安豫王心头一颤,脸上那怒气便消了大半,只是抓着的手依旧不松分毫,冷笑道:“王妃好一招‘以退为进’。”

安豫王妃不答,只是沉默着,见安豫王并无放开之意,于是出声道:“我倒不知什么‘以退为进’,只不过解除婚约,又或是如期行礼,皆我所欲。”冷冷的目光含讥带讽地望着他,“看来王爷这回要失望了。”

“本王有何失望的?”安豫王眸光一闪,抓住安豫王妃的手又紧了两分。

“呵呵!”安豫王妃嗤笑一声,但随即皱眉,被抓住的手腕隐隐作痛,不由得用力一拉手,同时叱道,“放手!”只是仍旧没能摆脱,反倒是把安豫王拉近了些。她鼻尖闻得他的气息,面色顿然一变,更加用力挣扎。

安豫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只为她更增艳光丽色,微微蹙的眉尖,薄怒的玉容,让他心头一阵涟漪泛开。

她有多久不曾为他动容过了?

这十多年来,她永远待他漠然如霜,从不曾为他动心、动情,甚至是动怒。

此刻,她眼中望着的是自己。

此刻,她人就在眼前。

此刻,她就在他身边,就在手中。

不由得渐渐痴了,抓着她的手将她缓缓拉近,每近一分便想靠得更近,要再近一些,再近些……只想与她相依,只想与她相融,最好能化成骨中骨,血中血!与她相依相守,生死不离……这本是他一生的念想。

眼见着安豫王越靠越近,怎么也挣不开,安豫王妃又急又怒,心慌之下,左手一抬,“啪”的一声脆响,夹着她冰冷的叱骂:“无耻!”

那一巴掌把安豫王打蒙了,随即醒悟,顿时怒目而视,手下用力一拉,便将安豫王妃紧紧箍在怀里,咬牙切齿地道:“无耻?!难道你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妻子,你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我的!”看着闻言更怒的王妃,他更是冷冷一笑,“丈夫对妻子亲热,那是恩爱的表示,又怎会是无耻?!王妃,你冰雪聪明,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

“放手!”安豫王妃气得眼都红了,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只想摆脱眼前这万分憎恶的人,“你给我放手!”

“不放!”安豫王左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脑袋,目光看着那张愤怒中依旧美艳夺目的脸,神思痴然,“不放……我不会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直到……”他低头,缓缓偎近她,一点一点靠近,不顾她的愤怒,不顾她的挣扎,终于,唇落在她的鬓边。那一瞬,他听到自己灵魂的喟叹,半是满足,半是悲切,终于……他又靠近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着我。挽华,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声低吟幽幽自耳边响起,原本剧烈挣扎着的安豫王妃忽然静了。于是安豫王搂她更紧,想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里去,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间,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洁白的面颊,最后……轻柔地缱绻地落在那一点嫣红间,那是他数千个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刹那,没有半点他奢想着的柔软、温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黄连,苦涩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张漠然的脸,一双无情的眼。

刹那间,身心不可抑制地颤栗。不!挽华,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对我!只要一点点……哪怕你对我只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手轻轻地抚着那张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安豫王轻轻呢喃着:“挽华……挽华……我绝不会放开你!生不能,死不休!”

那双无情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却只是涌起满满的憎恨与厌恶,“生相恨,鬼相憎!”从那形状优美的唇瓣中吐出冰冷的六个字,如六道剑光瞬间齐插他胸膛。刹那间,他感觉心魂俱裂,阵阵剧痛绵延四肢百骸,痛不能当,痛不欲生!

看着他脸上涌现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浅淡的笑容,讥诮的,冰凉的。

安豫王放开她,盯着那张美到极致也冷到极致的脸,手掌挥起就要落下,却猛然后退,落在了身后的桌上。“砰”的一声巨响,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滚!”仿如受伤的野兽般嘶嚎着。

厅中一时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声。

良久后,冷诮的话语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远去后,厅中沉于寂静,唯有烛影偶尔摇曳着,伴着那道疲倦地扶椅而立的身影。许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动,无力地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从怀中取出一支玉钗,当年在集雪园中,盛怒之下折断了,而后却又命巧匠以金丝缠接,多年来时时带在身边,还曾幻想着哪一日再递给她,哪一日能再为她挽发。哈!无声地自嘲一笑。轻轻拨开花蕊上串着的紫玉珠,露出花蕊中心一个细小的“华”字,手指抚着那小小的“华”字,眼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绝望。

还记得当年,年少得意,春风满面。请帝都名匠精心雕琢这支紫玉牡丹,自己亲手刻上这个“华”字,刻进满心满怀的爱恋!那时刻,他无比地欢快,无比地幸福,因为明天他将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他要用这支钗亲手挽起他新娘的长发,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钗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头上,可紧接着,她给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击!而且,这支对他来说重过世间一切珍宝的紫玉钗,她根本不屑一顾,随手可弃!

曾经……曾经希冀的幸福,如一则遥远的神话,遥不可及。而那怨恨与痛苦,却如影相随,日日夜夜纠缠他,已整整十八载!

挽华,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悔?不悔?

威远侯回府后,夜间久久不能成眠。顾氏看他翻来覆去的,不由起身问他何事。于是,他说起了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顾氏听后,不由得万分诧异,“王妃真那么说?”

“当然,”威远侯扯着胡子道,“这事我难道敢乱说不成?”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这样说?”顾氏拧着眉。

“王妃的话我当然不敢讲,但意亭这次肯定是要回来成亲的。”威远侯披衣下床,在床前来回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实,听王妃的语气,她倒真不在意我将她的话转告给陛下。”

“啊?”顾氏也披衣下床,“这话……这话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难道不怕陛下降罪?”

威远侯摇头,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现在想来,也许她真的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话送到陛下面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此婚约。她并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说,陛下决不会降罪于她。”

“这如何说?”顾氏又是一惊。

威远侯面色凝重,沉吟片刻,才压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对宸华郡主格外恩宠,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该是因为这位安豫王妃。”

“你是说……”顾氏一脸惊疑。

威远侯点头,又开始扯着下巴上的胡子,“当年的事你我虽不曾亲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详了。”略一顿,“今日这话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会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可能将这门婚事取消。”

“这……王妃的话就这么……陛下能听王妃的?”顾氏有些不敢相信。

威远侯却是毫不置疑,“王妃敢这么说,便是有这份把握。”

“那……王妃为何要解除婚约?她难道不喜这门婚事?还是说对我们亭儿不满意?”顾氏一听王妃的话这么管用,不由得有些忧心了。

威远侯闻言,双眼一瞪,吹着胡子道:“谁家女儿被这般延婚数次,便是泥人也该有了土性,更何况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这……这也不能怪亭儿呀,他可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才耽搁的!”顾氏闻言,立时站在了母亲的立场上,“要知道那可是在打仗啊,白刀红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担惊受怕的,她们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去!你妇道人家懂个什么!”威远侯叱道。

顾氏闻言,眼一横,伸手拧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儿子可是我生的我养的!”

“哎,放手,放手。”威远侯忙求饶,“其实王妃想解除婚约,我想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顾氏停下手。

威远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谣言想来你也有听到些。”

“你是说关于王妃与王爷……还有郡主……”顾氏犹疑着要不要说出来。

威远侯一摆手,“那些话不必说出来,你听过也就算了,但决不能放心上,记住了。”

“嗯,”顾氏答应着,又问道,“这与王妃解除婚约有何关系?难道是真……”

“刚才不是嘱咐你不要记心上的吗?”威远侯面容一整,顿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试探,若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丝毫犹疑怠慢,那么她是绝不会把郡主嫁到我们家的。”

“原来如此,”顾氏微叹,“王妃这是多虑了,就冲着郡主这身份,就冲着陛下对郡主的宠爱,我们家还不把她当菩萨供着,岂敢怠慢。”

“两次延婚已是怠慢。”威远侯抚着胡子叹气,“亭儿啊,是把这‘成家立业’给倒过来了,他是一心先立业再成家,只不过……”

“不过什么?”顾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为推揉。

“不能与安豫王府解除婚约,无论是为秋家也好,还是为亭儿自己也好,这门婚事是绝不能失去的。”威远侯浓眉下的双眼闪过一丝精光。

“那是要把亭儿叫回来了?亭儿那性子,你叫他,会回来吗?”顾氏又开始忧心儿子。

“那小子,哼!”威远侯有些薄怒,声音里却隐含着一丝骄傲,“不听老子的话,但陛下的旨意无人能违!”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时请旨?”顾氏这才明白过来。

威远侯点点头,“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的月色,忽地叹了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还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

“嗯。”

两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远侯忽然出声,“当年三位皇子争美的韵事,你我不曾得见,可今日见着了真人,才知不虚。”

“哦?”顾氏闻之,不由得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长什么样儿?”

“没法说,”威远侯叹息道,“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

“呵呵……”顾氏伸手轻轻环住丈夫,“是不是……”

威远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于是顾氏没有再说,黑暗中只是心满意足地一笑。

“宸华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亭儿得妻若此,想来也是福气。”威远侯最后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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