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春节，对寻断剑来说，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自己再也收不到压岁钱了。好像村里有默契一般，有的亲戚娃上高中就不给了，但几乎所有人，只要娃上了大学，就不约而同的不给压岁钱。这断了他仅有的额外收入。
除夕晚上全家人吃了新熬出来的猪肉哨子，还有混合在哨子中的肉骨头，依然是过去的味道，主要的调味料是夏阳大红。
煮好后满屋都是哨子的香味，一家人晚上吃了一大碗。然后就是一如既往，看春节晚会，除夕晚上一般人不会来串门，所以大家坐了满满一炕，都能坐下。
晚上9点左右，寻常见要回去休息，寻守义要去猪圈巡视，因为担心晚上有人响炮把猪惊着。
寻常见和寻守义顺路，本来没有寻断剑什么事，只是他爷临出门时，安排寻断剑陪他住一晚，因为过了初一他要出趟远门。
——————
爷孙俩已经熄了灯，躺在炕上。鼻子里还有刚刚填到炕中的玉米杆燃烧的味道，有点酸味，也有土腥味，更多是温暖，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安稳。
“小剑，爷爷初二要去长安办事。”
“去长安？办什么事？”
“关于咱们断剑门的事，还有些其他事情。你知道咱们在长安是有分支的，顺便去见见那些老不死的，给我孙子踩踩路。”
“为什么这个时候？”
“很简单，这个时候他们都应该都在。”
“那我需要露面吗？爷你有没有危险？”
“你暂时不需要，等我跟他们说过了再说。危险嘛，肯定有……就是现在路都上冻了，害怕去坐车时摔倒。”
寻常见知道孙子担心自己，心里莫名一暖，转过头在暗夜中看着孙子道：“小剑，现在是经济社会，不比爷爷年青时，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拼命。无非从前没有人管他们，现在忽然我找上门来，有些不适罢了！”
“哦，那就好，你有事就给村里打电话。把那把断剑也带上！”，寻断剑本来没多想，但被他爷爷这么特意一解释，反而心里忐忑起来。
“呵呵，没事，你梦叔跟我在长安汇合。”其实寻常见没有告诉寻断剑的是，梦河西已经到夏阳县城了，后天会接他一起过去。
“梦残云她们不是在杭州过年吗？”
“嗯，所以他一个人回来陪我几天。”
“那我陪着你不是更好吗？”
寻常见无奈，“食不言，寝不语。不说了，睡觉！”
“爷，你到底要干啥去呀，这么神秘？爷，我也想去见识下……”没有得到回音，只有外面偶然传来的鞭炮声。
寻常见并没有睡着，他这次去长安，是为孙子去的，他没想过未来孙子要做长安分支的主，但是希望他们能支持寻断剑，为了这件事，甚至他都可以在长安一直呆下去，把事情落实下来。还有另外的想法就是把寻断剑介绍给一些老战友，老朋友，自己这么多年经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就是苦了儿子和孙子。现在他自知时日无多，拼着老脸，也要为未来断剑门做些准备了，为此不惜带上梦双刀助阵，当然，也有展示实力之意。不管怎么说，长安分支草创者就是自己，唉，现在主持事务的老兄弟也不行了，无论结果如何，总是不留遗憾。
他思考的过程中，察觉到寻断剑翻了翻身不知咕哝了什么就睡着了，心里暗叹，年青真好啊！
次日一大早，寻无虑寻无忧就跑过来给爷爷拜年要红包，寻断剑腆着脸也蹭了五十块钱。
初一早上一家人吃的是夏阳馄饨，早睡起来就都换了新装。寻断剑要练剑，完事后才回家才换的新衣服。吃完早饭第一件事，就是全家正式给爷爷磕头祝福，同时给去世的奶奶供上新蒸出来的花馍和凉菜干果。
距离中午吃饭还有几个小时，难得父母允许他们到初三可以不学习，家务也不用干。兄妹几个就穿着新衣服新坐在炕上看电视，不是不想出去玩，外面太冷了，下炕穿着新鞋也冷。
完寻守义没有兄弟姐妹，按风俗初一也不走亲戚，吃完早饭就换衣服去猪场喂猪去了。
“哥，我听说爷要去长安了，怎么不跟你一起走啊，我们也想去长安看看呢。”，寻无忧抓了把瓜子问道。
“以后等哥工作了，就带你们去长安玩，现在这么冷的，去了看啥呀，还不是在房子里呆着。现在没钱啊，你们俩忍忍，爷是有事，不方便，这不连我都没带。可以让他回来给你带点啥，什么腊牛肉，羊肉泡……”，寻断剑实际上自己也没吃过，家里过年也舍不得买牛肉，最多弄点牛杂，都能把舌头吞到肚子里。
“哥哥，你分数我看了，真不高啊，大学学习很难吧？”，寻无虑是个积极好学的，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寻断剑斜了她一眼，摊摊手道，“哥已经努力过了，才得了个这成绩。我不想说还有人挂科或者比我分数低的屁话，大学里确实是高手如云……”
“那你就这样认输了吗？哥哥，你可一直是我们的榜样啊。”，寻无虑并没有满足。
寻无忧见状，“无虑，大过年的说这些让哥不美的事情，不符合节日氛围啊……”
寻无虑眨巴眨巴眼睛，扶了扶眼镜道，“哥哥，我是为你着急，你看看梦姐姐，家境好，人又好看，虽然学文吧，但看她经常练听力，成绩应该不差。我就想要这样的嫂子，你以现在的成绩，能打动她吗？当然，我哥肯定是有男儿魅力的，但咱家这条件，你再怎么拾掇也没有大城市来的穿的光鲜，这样你的外在魅力就打了折扣。你喜欢历史，爱写作文，但你学的是理科，不比这个呀！反正我是为你着急，想想你最后假如勉为其难的娶了孙婉瑜，我就……为你不值。”
一时间几个人陷入了沉默，两个妹妹都盯着寻断剑的眼睛看，充满期盼。
寻断剑被看的有点受不了，拿了颗瓜子磕了，吃到嘴里发现是个坏子，就连忙呸呸呸的吐到外面，这下更狼狈。
“无虑说的对，至少以现在的情况看，哥还配不上梦残云，虽然你们俩都喜欢她。其实呢，她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个样子的……”，寻断剑知道是妹妹们为自己好，但他真没觉得梦残云有那么好。
“哥哥，谈恋爱的是你们不是我俩。我们看她对你还是有好感的，但是梦叔就不好说了。你得努力强化你的存在感，提高你的成绩，让梦家不要小瞧你。真的，就是最后你俩真的成不了，我们俩也可以说是他们没眼光，错过了哥哥你。而不是后悔我们没有尽力，与一桩好姻缘擦肩而过……”，寻无虑似乎措辞了很久才缓缓道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们俩想告诉我的就是这首《神童诗》的这段吧。明白了，谢谢妹妹关心，哥会继续努力的，不为自己，为我们家！”
“好，好，我还担心哥哥你会生气呢……”，寻无虑吐了吐舌头笑道。
“我当然生气了，你们竟然认为自己哥配不上别人，这个人你们才认识几天，你哥跟你们一起多少年，枉我还从长安给你买了礼物，人家一个随身听就把你们俩给收买了，果然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寻断剑故意感叹道。
寻无忧看小妹说的哥哥已经明白，就不欲再提，当下几人就继续嗑瓜子看电视。寻断剑却被妹妹们激起，故意问道，“你们俩谁知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意思，还有出处？”。
寻无忧道：“意思应该是说，人就是穷困潦倒，也需要牢记自己志向。出处嘛，感觉很熟，还真不清楚。”
寻无忧也点点头表示同意，看向寻断剑，似乎示意哥哥快说呀。
“文言文里的穷，你们俩以后考试时一定要注意，多是走投无路之意，跟有钱没钱关系不大，是治学，齐家，平天下遇到困境，所以王勃的《滕王阁序》说的这句，应不涉及贫困，更多是指士大夫遭遇难以解决的困境，而不忘初心的意思。当然，孔子的那句君子固穷有相似之处。”
寻无忧不解，“哥，这古代士大夫每日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也不是如我们这样，过年想吃点好的如牛肉，羊肉也吃不上吧！”
寻无忧补充道，“对呀，你像司马迁据说就是因为没钱才被施了宫刑，好像是还你说的。我虽然不像姐姐想做生意挣很多钱，不过觉得钱还是不缺的好。一想想有同学因为没考上高中就要被父母嫁掉给人家生孩子，我就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
“哥你是不是太理想化了？”，寻无忧道。
“嗯，可能吧。至少我看到的书里面，大家都没有把经济上的穷当回事，也可能是能写书的人，经济条件都不差，都有更高层次追求。”，寻断剑挠挠头道。
“呵呵，哥也有被问倒的一天啊。现在是经济社会，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至少无钱寸步难行。梦姐姐要不是家里有钱，怎么能坐小轿车来咱家，还有随身听。咱家如果有钱的话，你也可以开车去她家，不就在河对岸吗……”，寻无忧道。
“还是男儿当自强啊！”
“对！”，两个妹妹同时点头道。
“对个头，看这大年初一，我一唐唐大学生，还被你俩给教育。好了，以后我省钱不给你俩买东西了，等我毕业，也要把钱捂的紧紧攒着娶媳妇……”
“哥，你在胡搅蛮缠，你要开源，不能在我们这里节流……”，寻无虑年纪小，最不耐激将。
寻断剑哈哈大笑，揉了揉她们俩的头发，然后将桌子上放的瓜子壳和花生壳用报纸随便一包，就下炕去了，掀起卧室与厨房之间的门帘，只见父亲正坐在小凳上往炉灶里添火，不由一怔道：“爸，你回来了，怎么不去内屋看电视呢？”
寻守义把手里的柴火一把添了进去，拍拍手站起身道：“嗯，你妈让我添柴呢，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但你一定要知行合一，不要夸夸其谈。你爷也要开始为你走动了，你可不要辜负他老人家！”
寻断剑看着父亲被冻烂的耳朵，点点头道，“知道了，爸！那你进去吧。”
说完，将一包瓜子壳就塞到炉子里，只见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跳动不已一如他的心情。
次日一早，爷爷过来吃早饭，拿着个长条形黄色的布包，就听寻守义问道：“大，你这次去长安见姬叔也帮我问个好，给他带点花椒吧。我好些年没见他了，不知道他老人家的暗器手艺怎么样了？”
“姬叔？姬爷爷是谁？”，寻断剑好奇问道。
寻常见瞪了儿子一眼，回答道：“你这次上学也要去望他，他姓姬名无虞，字去病。现在病重，在省医院住院。他家学是暗器手艺，后面我们认识后，我把咱家剑谱传授于他，按门内排行他算是你师兄，不过你们年纪差别太大，还是叫爷爷吧。”，说完颜色一暗，“可能挺不过今年了……”
一家人听罢都默不吭声。很快门外传来响亮的汽车鸣笛声，然后就听脚步声传来。
来人一掀门帘漏嘴一笑道：“寻老叔，新年好。”，只见大家都站了起来，就呵呵一笑道，“不好意思，打扰吃饭了，守义，文贞，你们继续，不用管我，我已经吃过了。”
孙文贞面露笑容道：“河西，你早年来可是最喜欢吃我们家馄饨了，怎么，几年不见，还生分起来了，嫌家里条件差，不干净卫生还是？”
梦河西顿时认输，“好吧，文贞你给我也来一碗馄饨吧，看看你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待孙文贞给他下饭，他给寻常见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分别递给正在吃饭的寻家三兄妹道，“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自家人就不讲究了，祝你们明年都取得好成绩！”
几人一时都不敢接，看向在做饭的孙文贞。“还不快谢谢你梦叔！”，孙文贞睨了这兄妹仨道。
“谢谢梦叔叔！也祝叔叔新年快乐，还有婶婶，姐姐也新年快乐！”，收了钱后三人都开心说道，当然，姐姐新年快乐这句寻断剑没说。
夏阳馄饨类似快餐，本来就是蒸熟的无线馄饨，在锅里稍微煮下就沥干盛在碗中，然后浇上香浓的哨子汤就可以吃了，过年时还有榨菜，韭花等小菜可以就着吃，晋省那边与雍州吃醋都是一般，只见梦河西接过碗道了谢后，就先倒上夏阳这边的柿子醋，放上油泼辣子，拿起筷子稍微搅拌下，然后抄起一大筷子好几个馄饨吞下，尔后抿嘴一笑道：“多年未食，果然还是这个味啊！寻老叔，你儿媳妇的盐下的还是一如既往的重啊……”
桌上的人听完都笑了，农村人做饭盐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梦河西三口两口吃完，就帮寻常见拿起行李包告辞出门了，开车走之前，孙文贞塞给梦河西两百块钱，说是给梦残云的压岁钱。梦河西不想收，但被孙文贞以不收大家就都不收为由给堵住，最后收钱后开车走了。
在去往长安路上，梦河西就在心里感叹：“这家人都不轻易占别人便宜，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