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出门厅后，就听到二楼传来争吵声。其中一人是贝鲁特，另外一人是莉莎。莉莎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想要盖过贝鲁特的声音。
“他们两个会过来，绝对会来的。”
“但是，你父亲已经跟你道过晚安了。”贝鲁特说，“他很忙的。”
“就算他再怎么忙，也会腾出时间陪我的。”
赫莉的心有些痛。那绝望的叫喊声，似乎在拼命说给自己听，似乎要紧紧抓住什么。
她望着马特尔，只见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我还是不要去比较好吧？”他嘟哝着。
“你应该去的。”赫莉马上否定他的说法，“只要你出现，莉莎就会知道自己是对的。她会知道父亲不管多忙，都会空出时间陪她的。”
赫莉期待着马特尔能理解这单纯的回答，但他仍然一脸茫然。重视秩序、富有决断力的法官，竟然不知道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不就是让莉莎开心的绝佳机会吗？”赫莉催促道，“人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这么单纯的事情哦。你仔细想想。”
赫莉极力想说服马特尔，甚至拉住了他的手臂。虽然想过他是否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而生气，但马特尔在赫莉拉他之前，只是看了一眼她的手。
“你说的没错。”他说。
他的声音中似乎有着微妙的挫败感。怎么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爸爸！”头顶上传来莉莎欢快的声音。
马特尔抬头看着女儿，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与赫莉一道走上楼梯。
“不要这么吵闹。”他说，“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间。”
“我想跟赫莉道晚安。”
“赫莉会待在我们家，今后你可以经常见到她。”
莉莎高兴地想跳起来，但受伤的脚无法动弹，她差点就跌倒了。这时赫莉抱住她，莉莎也紧紧地抓着她。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哦。”她高兴地说。
“不是一直啦，亲爱的，是短时间内。”
“可是我想一直在一起。”莉莎说。
“赫莉只是暂时待在我们家。”父亲插嘴道，“所以不用担心。”
赫莉瞪了他一眼，马特尔回了她一个不容分说的眼神。在莉莎面前，她什么都不能说。
“好了，赶紧上床吧。”赫莉催促道，并用手搂着她的肩。
“爸爸！”莉莎任由赫莉搂着自己的肩膀，朝父亲伸出了手。
马特尔握住女儿的手，一起进到房间里。赫莉让莉莎躺到床上，抱了抱她。马特尔也弯下腰，吻了女儿的脸颊。
“乖乖睡，晚安。”简短说完后，他走出了房间。
莉莎紧抓着赫莉的手不放。“不要走。”她满足地盖上被子，慢慢地合上眼皮，在匀称的呼吸声中沉沉地睡去。赫莉等莉莎手指上的力量完全放松后，才慢慢松开她的手，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
走廊里很暗，赫莉差点没注意到有人站在那里。她等着马特尔开口，但他只是在暗处盯着赫莉看，最后直接走了。
赫莉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一位丰满的年轻女性正在整理床铺。“我叫诺拉，今后由我照顾您的起居。”她微笑道。“要我帮您换衣服吗？”
“谢谢，不用了。”
突然，赫莉想一个人好好思考，但又觉得很麻烦。她仍无法相信今晚发生的事情，这是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
在这个豪宅里，所有的常识似乎都消失了。如果能和外界的人说话，自己应该就能恢复冷静。如果能和在英国认识我的人通上话，也许会有人来救我。
床边有一部电话，赫莉觉得自己有救了，于是拿起话筒，却发现电话线没有接上。
第二天早上，诺拉送来放着红茶、牛奶、砂糖和柠檬片的托盘。赫莉喝了一杯很好喝的红茶后冲个澡，感觉整个人变得很舒畅。她裹着浴巾回到卧室时，发现莉莎坐在轮椅上等着她。
“她好像想要您陪她。”贝鲁特微笑着说。
“我不用轮椅也可以走的。”莉莎说。
“从早上开始走路，对你来说还太快了。”贝鲁特说，“恢复体力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赫莉换好衣服后，三人一起吃了早餐。在柔和的气氛中，贝鲁特似乎想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对赫莉开口。“我能不能稍微出去一会儿？我想买些东西。莉莎有您带着……”她恳求地把两手放在胸前。
原来这就是贝鲁特爽快地接受我的原因啊。赫莉觉得有点好笑，贝鲁特认为这样一来，她就有时间可以自由活动了。当赫莉说她与莉莎两个人在一起没什么问题后，她便高兴地哼着歌走了。
“那么，我们该做点什么呢？”吃过早餐后，赫莉问道。
“我们去见妈妈吧。”莉莎说。
卡罗露·法露奇的墓碑建在宅邸背阴的一角。刚看到时，赫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感觉马特尔应该会造个更保守点的墓碑。哥特式的墓碑上，有大理石雕刻的展翅天使，还有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喷泉，让人一点都无法与马特尔那淡然的态度联想到一起。
他为她建了这么一座墓碑，想必他很爱妻子吧。赫莉试图想象马特尔热情奔放的样子，却无法做到。赫莉也实在难以想象，像他那样冷静的人却沉浸在悲伤之中。
然而这都是事实。如果没有疯狂的爱和渴望，就不会建这么一座夸张的墓碑。也许能够自如地控制感情，反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我们去见妈妈吧。”赫莉终于理解莉莎这句话的意思了。就像意大利常有的墓碑那样，这座墓碑上也印有逝者的照片。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脸上化着很漂亮的妆，头上梳着优雅的发型。很有法官妻子的派头，优雅、洋溢着自信与美丽。
与我真是大不相同。这个人应该非常适合昨天那条酒会礼服。
对莉莎来说，这里似乎是最接近幸福的地方。她在石阶上坐下来，把手浸在冰冷的喷泉水中，与亲爱的母亲说着话。莉莎的母亲是在圣诞节前去世的。
“‘十二月二十一日’。”莉莎读着碑文，“那是最艰难的时期。虽然无论在什么时候去世都很令人难过，可是在圣诞节前去世——”
莉莎小小的手握着赫莉的手，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赫莉的母亲还在吗？”
“已经不在了，她是一年前去世的。”
“也是在圣诞节前吗？”
“她是去年十月去世的，我第一次过了没有母亲的圣诞节。”
过分安静的家、从每天服侍母亲看病的日子中突然解放的悲哀、无法言说的空虚感……
“你没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母亲长期患病卧床。”
对于自己只能看着母亲一天天变得虚弱并走向死亡，那长达数年的回忆，赫莉一点儿也不想提起。她准备开口转换话题。
然而，莉莎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纯真无垢，却充满着大人般的温柔。这孩子比同龄的小孩懂得更多，自己必须要对她诚实。
“医生没有办法治好我妈妈的病。”赫莉说，“所以就由我来照顾她。”
“直到她去世为止？”
“对，我妈妈需要我的时候，我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
“可是，赫莉你知道妈妈会死。”莉莎有着超乎她年龄的理解力和聪明。“不是突然间消失，而是在什么都不担心的情况下，忽然间死的。”
“你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吗？”
莉莎点点头。
“我和妈妈出去旅行。”莉莎的声音有些沙哑，“妈妈说我们要出去很多天，所以她收拾了好多行李，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圣诞节去旅行。那天跟平常不一样，很奇怪。爸爸没有来送我们，也没有告诉我们他什么时候过来。我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她说不知道。在火车上，妈妈有点……心不在焉，不管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好像没听到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
“后来，有个男人走过来和我们说话，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我不太喜欢他。然后，火车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开始摇晃起来，妈妈拉住了我，我觉得身体非常痛。我紧紧抱着妈妈，喊着爸爸，因为爸爸会保护我们。可是我叫了好多好多次，爸爸都没有来。然后我睡着了，等到我醒来后就已经躺在医院里，妈妈却死了。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是我再没有机会见到妈妈了。”
“真是可怜。”赫莉轻声道。
“我还有很多话要对妈妈说，但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想告诉她我爱她。”
“就算你不说，你妈妈也一定知道的。”
“也许吧。但是我和妈妈吵架了，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去，我就哭着吵着。在火车上也一直对妈妈发脾气。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跟她说对不起了。”
“好了，莉莎。”赫莉为这个小女孩身上背负的沉重负担而感到心痛，“别在意，我想你妈妈一定也知道，不是吵架就没有爱了。”
“但是我想告诉她。”
“你可以告诉她啊。就像现在，你可以在心里跟你妈妈说话。你妈妈很清楚你有多爱她，不管是吵架还是别的什么事，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用语言也可以传达。因为莉莎对妈妈的爱，就是妈妈对莉莎的爱，所以只要你这么想，妈妈就会永远活在你的心中。”
“真的吗？”
“真的。”
莉莎点点头，脸上露出完全相信新朋友一席话的表情。赫莉有些不安，这个可爱的孩子太相信我了，说不定之后她会因此受到伤害。
“赫莉的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莉莎很想知道。
“她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即使患了治不好的重病，也能以乐观开朗的心态对待。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母亲的笑容。”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微弱和颤抖，想到再也不能看到母亲笑着面对病痛的身影，再也不能听到她的声音，赫莉的心就堵得慌。她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眼眶溢满泪水，而别过头去，但这没有逃过莉莎的眼睛。她抱着赫莉的头，无声地安慰着她。
赫莉想继续说下去，但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干脆放弃忍耐，抱着莉莎接受她的安慰。
“我们回屋子里去吧。”过了一会儿，赫莉说道，“你还得午睡呢。”
“那是贝鲁特说的。”莉莎皱着脸，“她还总是让我坐在轮椅里。”
“偶尔坐坐轮椅比较好。不好好养身体的话是很难治好的哦。要不然，我就要生气了。”赫莉开玩笑地说道。
莉莎只得嘟着嘴，不情愿地坐到轮椅里。两人朝宅邸走去，看到安娜正往这边来。
“东西已经送到了。”安娜说。
“已经到了？”赫莉接道，“这么快。”
“什么东西送到了？”莉莎显得很感兴趣。
“新衣服。我的衣服都丢在火车上了，是你爸爸帮我订的。”
“快点让我看看。”
回到宅邸后，莉莎立即到赫莉的房间。她很开心地拆开包裹，为这一件件漂亮的衣服惊叹着。
“这可是罗马最棒的店。”莉莎热心地说，“妈妈经常去那里买东西。爸爸总是抱怨妈妈超支，但是实际上他并不在意，还夸妈妈漂亮呢。”
“我买的都是平常穿的衣服啦。”赫莉直截了当地说道，她取出毛衣和外套，突然皱了皱眉头。因为是用马特尔的卡买的，她应该把内衣的数量减到最少了，但里面却装着她订购数量三倍的内衣和连身衬裙。
也许是数字输错了吧。不，不对，应该是马特尔修改了。也许是他在下单前确认内容时把数量加上去了吧。不过，只有增加了内衣数量，其他没有变化。
赫莉很想笑。这个法官之前在警察面前包庇我，几个小时后又帮我购买内衣，这也太超越现实了，让人头晕。
马特尔知道我没买足够的内衣。想到他知道自己这么私人的事情，赫莉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热，无法冷静。
突然，她看到一张便签，上面写着：“这是第一批，第二批马上就送到。”
第一批？我买的不是全都已经送到了吗？
要早点跟马特尔说。
当天晚上，马特尔并没有出现在晚餐席上，赫莉、莉莎与外出一整天的贝鲁特三个人一起吃晚餐。
“你要买的东西都买好了吗？”赫莉问。
“是的，买了很多漂亮衣服。”贝鲁特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
“艾菲欧会喜欢的吧？”莉莎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艾菲欧是贝鲁特的丈夫。”她告诉赫莉，“他是在医院上班的——”
“好了，别再说了。”贝鲁特脸红了。“而且，他才不是我的丈夫。”话虽如此，她脸上忍不住露出幸福的表情。“是未婚夫。”
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三个人围绕着求婚的话题高谈阔论，气氛很是热烈。
晚上，赫莉穿上新买的睡衣。穿着高价睡衣醒来，是她前所未有的魅惑体验，新内衣紧贴肌肤的触感也让人感到刺激。穿上内衣是为了诱惑男人来脱下，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穿着只有特别的女性才可以穿的内衣，也就是说，我是特别的女性。真是完美的逻辑。
“我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待在这个家里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还是因为太热了？”
到了早上，空气让人感觉有些闷热。在火车上也没感觉这么热，而赫莉逃出来之前的那个小镇，气温更为舒适宜人。不知是不是因为热气的关系，一大早太阳就热辣辣的，看来今天是个酷暑之日。
马特尔在早餐的餐桌上待的时间很短，饭后赫莉追着他前往书房。马特尔正在往公文包里收拾文件。
“我赶时间。”他头也不抬，“必须要现在说吗？”
“对我来说是的。”赫莉直接说道，走进了书房。“是关于从店里送来的衣服……”
练习时明明很简单，但在沉着冷静又无情的男人眼前，赫莉只觉得恐惧。内衣的事该怎么跟他开口？
“送来的数量比我订的数量多。”经过一番挣扎了后，结果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马特尔耸耸肩。“你订的数量不够。我很感谢你是为我的钱考虑，但你多心了。”
“可是，你这么做——”
“我要做什么你没权利插嘴。一般来说，女人都会很高兴收到男人买的衣服才是。”马特尔有些烦躁地说。
“那也要看是什么衣服，我不想让你帮我买内衣。跟这个没关系……”
赫莉不安地沉默着，马特尔有些讽刺地扬起眉毛看着赫莉。
“男女关系并不是只有一种。”马特尔说，“如果你怕我心怀不轨，那你这担心是多余的。”
他坏心地故意强调最后部分，赫莉的身体震了一下。马特尔是在暗示她，刚失去妻子的他会对赫莉感兴趣，完全是她的误会。赫莉因为太过羞愤而说不出话来。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马特尔说。
“护照还我。没有护照，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囚犯。”
“愚蠢。”马特尔沉稳地应付道，“如果你想回去，向英国大使馆求助不就好了？让他们给你发个身分证，回到英国不就行了？如果你想，你可以在这里联系大使馆，想要快点拿到身分证的话，我也可以用我的关系帮你。”
马特尔说的都是对的。但是，不管他说的多有道理，赫莉还是有所怀疑。虽然他说可以帮忙，可是实际上，他是在告诉她，他掌握着主动权。
现在，她必须要勇敢地面对马特尔。
“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就到大使馆去。”赫莉毅然决然地说。
“我帮你备车。”
“不用，我自己去。”
“那就叫出租车吧。”马特尔有些生气，“还是说你想慢慢走过去？”
“如果有必要的话。”赫莉尖锐地反驳道。
马特尔低吼了一声：“够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咄咄逼人，针锋相对？”
“是你用权力让我产生戒备。”
“我倒希望你能老实地接受我行使这种权力来保护你。”
“因为我在这里的话，对你有好处吧？”
“没错，是有好处。对你来说也是，我在的话对你也有好处。互相获利才是最好的交易。”
马特尔的话太有道理了，赫莉恨不得自己能揍他一顿。
“但是，我不想勉强留你。”马特尔说，“要走要留是你的自由。”
这时书房门打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赫莉没来得及回答。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马特尔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向莉莎伸出了手。
“我在找赫莉。”
“她在这里。”
莉莎放开父亲，一拐一拐地小步跑向赫莉。“你突然不见了。”她的声音有些僵硬，“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知道那对莉莎来说简直是噩梦之后，赫莉开始谴责自己的良心。
“不会的，亲爱的。”赫莉蹲下来，直直地看着莉莎的眼睛，“我只是有事跟你爸爸说，所以才稍微离开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应该先向你说明再到这儿来的。我不会突然不见的。”
她抱着莉莎，莉莎紧紧回抱着她，力道大得几乎要让她窒息。
“你哪儿都不会去的，是吗？”莉莎不放心地问道。
结论已经出来了。因为莉莎是第一个帮助自己的人，所以她对自己有恩，大使馆只能改天再去了。
赫莉抬头看了看马特尔，大感讶异。她以为他会是一副冷淡的神色或者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是没有，眼前的他露出不安的神情，脸上浮现出来的不是威严，而是恳求的表情。
他不可能恳求我的。马特尔有权不理睬我的意愿。
然而，马特尔的目光和僵硬的身体，都在表示一切都取决于赫莉的判断，他屏住呼吸等着她的回答。
“嗯，我哪儿也不会去的。”赫莉回答道，“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你厌烦为止。”
“一直吗？”莉莎问道。
“一直。”
“我差不多该出门了。”马特尔生硬地说。
“我们走吧。”赫莉扶着莉莎的肩膀走出书房。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跟马特尔说，但是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适合和他深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