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了控制大楼的江伟向张总理和众位专家组成员告别，他打算立即带着项目组成员回到北京开展问题排查、进行故障归零工作。
张总经理说道：“你今天别走，你昨晚通宵未睡，咱们一起先去吃个早饭，然后你睡一觉再走。”
王教授也说道：“吃了早饭，你们今天休息一天，明天一大早再走。”
江伟不肯，他执意要走，张总经理和王教授等几个老专家于是决定一起去机场给江伟他们项目组送别，江伟不肯，然而他们哪儿肯依？
他们乘坐的汽车很快到了机场，他们下了汽车，他们一行人往早已等候在机场的那架飞机走去。
他们来到了舷梯旁，江伟与众位老领导握手告别，那位张场长也来了，他本不用来，他与江伟只是认得，说不上什么交情，他也不是靶场的场长了，但是他喜欢和钦佩这个年轻人，他还是来了。
他当了很多年的靶场场长了，来他们这儿见习演习的博士生不知道有几多，但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多，不过恰恰是江伟他们那一届博士观摩团，有两位博士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位就是少年英才的江伟博士，那个时候他特别年轻、特别小，拥在一堆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博士人群中，他像一位小朋友一般，显得有些稚嫩和单薄。
张场长第一眼注意到了他，他还奇怪这次博士团里怎么混进来了一个小朋友，但是他很快弄明白了，人家虽然小，却是最著名、最顶尖的北华大学的高才生，是正儿八经的博士四年级学生。
他惊叹于他的才气，他想，这样的学生以后恐怕成就会很大。
另外一位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就是李晨阳博士，当时整个博士团里只有他一个人赳赳表态愿意来条件艰苦的靶场工作，靶场招人很不容易，尤其是很难招到北华大学的博士生，这儿实在太偏僻了、太辛苦了。
李晨阳当时提的条件他也很清楚的记得，就是给他高中毕业的老婆安排一个正式工作，他毕业后就带着老婆一起来这儿上班了，当时张场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当时他不好问得太多，他奇怪一个北华大学的博士生怎么会娶了一个高中生？
不过在他看来，夫妻俩一起来正好，正好可以在这儿落地生根、安心踏实的工作，至于女高中生的工作吗，管理图书这个工作她总能胜任吧？就是不能胜任，这边简单没有门槛的工作多着呢，还能安排不了她？
然而他们在北京招聘的时候，李晨阳博士并没有来，张场长仔细检查了那两年的应聘简历，并没有李晨阳的。
他蔚然长叹一声，他想，李晨阳终于还是嫌弃靶场太过偏僻、太过辛苦了，他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向往繁华富庶的大城市生活。
但是这个年轻人却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由此记得他了，他尤其想问一下，当年答应的好好的来我们靶场工作，最后怎么没来了？
他终于碰见了熟人，他抑制不住他心中多年的疑问，他还是想问一问，在江伟快要走上舷梯的时候，他终于走了过去，他将江伟拉到了一旁，他问道：“江博士，我知道导弹出了问题你心里不痛快，可是我还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江伟毫无思想准备，他不知道他要打听什么事情，他很真诚的问道：“什么事情？你请问，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张场长于是问道：“八九年前你们博士团来靶场观摩演习，博士团里面有一个叫李晨阳的博士，好像是你的同学，他答应来我们靶场工作，可是后来他没有来，我也从来没有在其他场合碰到过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江伟一怔，他的心情本来就因为导弹的不正常飞行而沉重阴郁，张场长的这个问话又忽然激起了他心底久远以前的记忆，那个埋藏在心底的伤心往事，又被提起了。
江伟伤感，他说道：“他。。。。走了！”
张场长却未明其意，他没有想太多，他问道：“走了？去哪儿了？是出国了吗？”
不待江伟回答，他自言自语：“也是，你们北华大学的高才生，出国的很多。”
江伟声音低沉，他说道：“他哪儿也没去，他。。。。牺牲了！”
张场长一怔，他问道：“牺牲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出了什么事情？”
江伟说道：“上次从靶场回去后不久，我们隔壁一个实验室发生火灾，他为救同学牺牲了。”
张场长没有说话，然而他落寞伤感，溢于言表，他转过身去，伸手擦拭自己的眼角。
江伟与他紧紧握手：“张场长，多保重。”
张场长也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他谆谆嘱托：“你是国之栋梁，虽然你还年轻，但是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江伟眼眶一热，转身上了飞机。
从靶场回来后，江伟一直窝在办公室里查看图纸和遥测试验数据，他想尽快搞清楚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导弹的轨迹在某两个机动变轨点时与预期产生了偏差。
他反复检查了遥测数据，这些遥测数据包括光学的、雷达的、红外的以及其它的方式的，他反复对比，他确认遥测数据是准确无误的。
看来的确是导弹本身出了问题了，可是从设计文件和试验数据来看，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调来了所有的流体管道的图纸、相关零部件的图纸和试验数据，他严密检查着，三天的时间过去了，他认为图纸设计和试验数据没有问题。
不过他感觉还是有些奇怪，图纸没有问题，但是根据图纸造出的零部件有问题这种情况比较常见，因为图纸与实际的零部件之间到底还是隔着一个生产制造问题，生产制造过程中产生质量问题这也很常见，但是假如零部件有质量问题，那为什么试验数据却如此之好、符合预期呢？
他心里模模糊糊产生了一丝担忧，尽管他不愿意相信他的部下在试验中有弄虚作假的行为，但是如果试验数据是真的，那么的确不该产生这个偏差。
他不想冤枉任何人，他决定立即检查零部件的实际状态，然后重复试验，一定要将飞行中的故障状态复现出来。
他正思忖间，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他喊道：“请进。”
办公室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却是卢佳怡。
卢佳怡是一个热情开朗的女孩子，她很乐意和善于与人打交道，她总是让人感觉到热情和欢乐，除了她那个老公。
当年江伟离开飞天集团总体公司后，她父亲受到了严厉的处罚，远未到退休年龄的父亲，被人责令靠边站了，家里气氛非常不好，她也无心她的婚事了，她草草的找了一个外地进京的硕士研究生，他们就结婚了。
婚礼也并不热闹，男方亲戚不在北京，只有父母来了，男方父母很老，说话做事哆哆嗦嗦，有农村人的老气和小家子气，她不是太喜欢，她父亲靠边站了，她这边来的朋友也不是太多，她就这么结婚了。
婚后他们买了房子，主要是她家出的首付，这让她更加不高兴，不过她老公是喜欢她的、宠她的，老公看她的脸色，从来不提让农村的父母来北京住一段的话。
她叹息一声，日子就这么过吧，老公虽然普通，自己不一样也是个普通人吗？
她在富裕家庭里养成的活泼开朗的性格还在，她对她老公也说不上太不满意，太不满意她也不会结婚，但是她总觉得她这个老公太过普通平庸了，为了一个副高级职称，拼死拼活的好几年没有评上。
她在单位也没有什么职务，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设计员，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女子做这么复杂的技术工作的本来就少，她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过她对她的工作现状也不是太满意，或者她内心里还是想当个官吧，哪怕很小也成。
当江伟来到他们公司组建了新的部门后，她其实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反正来了个她有好感的熟人，她啥也不管就要求来他们部门了。
最后她如愿了，她调入到了江伟他们部门工作，但是即便是熟人，江伟也并没有给予她什么工作上的职务，她仍然是一个普通的设计员。
不过这次她安分了，她知道她这次跟的领导是个厉害角色，这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领导对她也还算热情。
江伟见是卢佳怡进来，他赶紧招呼她坐下，然后他给她倒了一杯水。
卢佳怡却让江伟不要忙，她说道：“江主任，你别忙，我是来向你反映情况的。”
倒完了水的江伟也就陪卢佳怡一起坐下了，他问道：“什么情况，你请说。”
卢佳怡说道：“我知道你天天在办公室看什么，你把资料都发给相关人员了，我也在看。”
“有什么发现吗？”江伟问道，“这次导弹飞行轨迹在一个机动变轨点处与预定的轨迹相差了近一百米，这是很不正常的，咱们非得把原因找出来不可。”
然后他接着问道：“你是已经找到原因了吗？”
卢佳怡也很爽快，她说道：“我没有分析出原因，但是我知道原因在哪儿。”
江伟一惊，他不知道卢佳怡的话语该作何理解，他问道：“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些。”
卢佳怡很快说道：“有一个电磁约束阀门的试验报告做了假，它的实际表现与试验报告上的状态不一致。”
江伟大吃一惊，果然是试验报告出了问题，他赶紧问道：“具体什么情况，你赶紧说清楚。”
卢佳怡于是娓娓道来，江伟越听脸色越阴沉。
原来有一个阀门在试验台架上偶尔会出现关闭延迟的现象，通常关闭命令发出后，在4微秒内阀门就会关闭，这是一个非常快的速度，因为机械的最快的要10毫秒，他们的速度相差了两三千倍。
当然了，电子的一定会比机械的快很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不过尽管这种阀门很快，但是江伟并不是任由它的开启关闭时间可以自由放大一点，他规定了严格的正偏差，他规定关闭的时间最长不能超过6微秒。
这个时间和正偏差的规定，他很清楚是能够实现的，他要忙于其他重要的工作，这个阀门的设计他只是提供了大概的原理设计图，具体产品的设计他交付给了专门的阀门组，也就是卢佳怡她们组。
卢佳怡她们组也是尽心尽力的，他们花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就设计出了小型化的样品，成功参与了小型化样弹的飞行。
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最后一次飞行也就是第一次正样产品飞行时，有一个阀门的试验出了点小问题，在二三十次的开启关闭试验中，有一次出现了关闭延迟的现象，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现象。
于是试验被重复，在很多次的试验中，这个现象随机的出现着，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他们找不到这种随机故障的原因，这种故障，犹如机械里的振动、电磁里的噪声，是最难分析的一种故障。
他们分析不出来，按理他们应该上报，他们分析不出来，自然有更高级的专家来分析，然而飞行任务在即，各方面又压得很紧，他们怕批评处罚，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他们篡改了试验报告，将异常项划去了。
他们组一共五个人，只有卢佳怡一人表示反对这种做法，她认为应该报告给科室江主任，让他来排除故障，他的水平毫无疑义的足够高，肯定没问题，然而正组长害怕批评，不仅仅是江主任的批评，恐怕还有动力公司的处罚，副组长不敢作声，另外两个组员也唯唯诺诺的不敢作声。
他们还是怀有侥幸心理，他们的侥幸心理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在飞行中这种故障不会再出现，二是这种故障出现引起的导弹异常行为非常小，不仔细分析看不出来。
不合该产品就这样过关了，就这样装上了新弹，参与了靶场演习。
靶场演习结果非常好，拦截弹根本不是新弹的对手，毫无拦截机会，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次终于过关了，下面就有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个故障发生的原因了。
然而项目组演习成员从靶场回来后，江主任交给他们的任务又让他们大吃一惊，问题已经发生，已经被他们那个天才的江主任发现，江主任这些天正在办公室里分析这个问题。
他们办公室的气氛顿时紧张沉闷起来，大家互相都不敢看对方的脸，按他们那个主任的名气和能力，问题很快就会暴露出来，他饶不了他们。
他们从接到故障归零任务起，他们五个人整整待在办公室三天，他们愁眉苦脸、忧心忡忡，那个组长告诫组员们要谨言慎行，不要乱讲话。
卢佳怡心理压力很大，她与其他组员不同的地方是，她与江主任两个人很早就认识，可以算是老朋友，江主任对她是信任的，尽管她不是组长和副组长，但是她觉得愧对江主任。
她终于忍受不了，她逼迫他们组长，她说道：“去不去承认错误？咱们现在就去。”
他们组长拒绝了她，他说道：“你怎么判断就是咱们的问题导致飞行轨迹出现了偏差，那弹上有成千上万个零部件，哪一个出现问题不导致偏差？”
卢佳怡涨红了脸，她骂道：“强词夺理，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转身而出，她怒气冲冲的摔门出了办公室，只留下身后四个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自然是来到了江伟办公室，她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听完卢佳怡的叙说，江伟的脸色愈发阴沉，所有的一切问题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内心痛苦的在发抖，他选择了相信自己的部下，但是他们却欺骗了自己，他们辜负了自己对他们的信任和期望。
卢佳怡从来没有见过江伟脸色阴沉成这样，她一直认为江伟总是温而文雅的、不会发脾气的，然而今天她才发现，他要发起脾气来恐怕也是令人害怕的。
然而她转念又想道，他这次该发脾气，无论发多大的脾气都是应该的，这次是多大的事情啊。
她有些担心，她不无担心的问道：“江主任，你没事吧？”
江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道：“没事，你去通知你们组全体成员去会议室开会，我在会议室等你们。”
卢佳怡赶紧站了起来，她答应了一声“好”，然后她立即出去了，她去通知他们小组的几个人了。
江伟并没有立即离开办公室，他在办公室踱着步，他在思考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他是一个工作作风极其严谨的人，一切学术上弄虚作假的行为，都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不管任何情况，他都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感受，他处理起来，也不会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他很快想明白了，他快速走出了办公室，他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阀门组的成员全都到齐了，他们忐忑不安，除了卢佳怡，几乎没人敢看江伟的脸色。
他们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们犯了错，他们只能被动的等待暴风骤雨的到来。
江伟脸色阴沉得厉害，他冷冷的看着眼前几个几乎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的阀门组成员。
他终于开口了，他说道：“大家对于这次飞行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没人敢抬头，更没人敢作声，一片寂静无声。
江伟于是直接点名，他说道：“李组长，说说吧，你就没有想说的吗？”
李组长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人了，他心中兀自紧张不已，他隐隐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了。
但是他还不想承认，他知道，一旦确认了他弄虚作假的行为，他这辈子就毁了。
他已经走上了绝路，但是他不肯承认，他想狡辩。
他终于不再沉默，他大声说道：“江总，我认为不公平。”
江伟也大声说道：“有什么不公平，你现在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李组长大声说道：“我们作为这个项目部中的一员，可是我们根本不了解这个项目的整体情况，自然也无法了解这个项目的重要性和重大意义，另外几个分项目的负责人，其实和我一样，也是组长，为什么他们都这个项目的副总而我不是，如果不是到发射场提供技术支持，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整体的项目是什么。”
江伟本就恼怒，听着这种把水搅浑的言辞，他更加恼怒，这哪儿还像个搞技术的读书人？不直面问题，而是采取了这种所谓的以进为退的反击策略，但是又反击得如此文不对题，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江伟也大声说道：“项目整体的事情，你无须知道，各个分系统负责人的任职，你也无权干涉，项目组既然这么安排，自然有项目组的道理，你也没有必要去打听别的分系统的情况。我只问你，研发任务中出现的问题处理不了为什么不汇报？保质量、赶进度是什么意思？没有质量的进度有何意义？为什么要弄虚作假？为什么飞行出了问题还不如实交待？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李组长被问得目瞪口呆，这些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步错，步步错，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面红耳赤的坐在那儿，他只有喘粗气的份，他毫无反驳之辞。
江伟继续怒道：“你弄虚作假，给项目组和集团公司造成了重大的损失。”
“还有你，”训斥完正组长，江伟转向副组长，“作为副组长，为什么知情不报，任由这种弄虚作假的情况发生？”
副组长是一个略为年轻一点的人，他的胆子比较小，他没敢与江伟分辨，他只是说道：“江主任，我向你检讨，我们作了错事，我向你检讨，承认错误。”
“还有你们三个，”江伟转向那三个普通组员，“为什么知情不报？难道设计指标你们不知道，或者试验时你们不在场吗？”
这是他第一次朝卢佳怡发火，不过不是单独朝卢佳怡一个人。
领导在发脾气，下属们没一个人敢作声，他们只能默默承受着，会议室内只听得喘息之声。
江伟继续对那三个普通组员说道：“你们三个，我会向公司领导层建议，扣除你们六个月奖金，如果你们不想干，可以走，现在就可以离开。”
卢佳怡站了起来，她大声说道：“江主任，我不走，我愿意接受所有的处罚，我一定要把我们所犯的错误纠正过来，我一定要设计出合格的产品。”
在卢佳怡的带领下，另外两个组员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也当场表态愿意服从处罚，他们愿意留下来。
处理完三位组员，江伟转向正副组长，他的脸色铁青而冷峻，他说道：“至于你们二位，我现在宣布，解除你们二位的正副组长职务，开除出项目组，请你们立即离开。”
其实副组长这个人还算随和，工作作风也还算务实，但是他作为副组长，跟普通组员一样不敢发声，发现问题不敢提出异议，随波逐流，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正确的是非观，那么他就不适合继续待在副组长的位置上。
听闻了江伟的处理，李组长惊得脸色惨白，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大声嚷道：“江主任，你无权开除我，这是国企，不是你家的，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我进这个单位和项目组，聘书上是孙总经理签的字，你一个主任没有权力开除我。”
江伟也站了起来，他自然是丝毫不肯退让，他的决定也不是随便作出的，他冷冷的说道：“是吗？我倒想看看我有没有权力开除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