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江伟非常熟悉的大会议室，他原来在这儿不知道开过多少次技术会议了，这会议室的正中间是一个长条形办公桌，江伟像往常主持技术工作会议一样坐在前端，其他人分坐在两排。
张志飞不是搞技术的，原来江伟在的时候技术会议他不参加，今天情况特殊，江伟是作为特邀专家回来的，他得陪着，他搬了个凳子安安静静的坐在江伟旁边。
李总的座位也发生了变化，江伟走后，他通常坐到前端主持技术工作会议，今天老领导回来了，前端那个位子自然得老领导坐了，他就坐在江伟的下手，也就是两边座位中最靠近江伟的一个，另外一个最近的座位上坐着总体部的主任。
江伟坐定，他看到他的那些老部下正在一个个的找座位坐定，他们很快找好了座位，都安静下来了，他们一个个满含期望的看着这个从无败绩、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天才领导，他们期盼着他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江伟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老部下的脸，他们是那么的熟悉，他们的眼神满含着期盼和信任，他感觉到了亲切，他知道他们遇到了一些挫折，有些垂头丧气，甚至可能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还有互相推卸责任的行为，但是哪有什么要紧？江伟仍然感觉到了亲切，一种回家的亲切。
自从坐上张志飞的汽车那一刻起，他的非凡的大脑就开始了运作，那些几年不曾触及的东西逐渐在他脑子里复活了起来，那两型火箭没有哪一个零部件他不熟悉、他没摸过？
他对它们是太熟悉了，它们的脾气、秉性没有谁比他更熟悉的了，他心里逐渐生出了一种豪迈之气，他想，来吧，几年不见，你们也开始调皮捣蛋了，今晚让我看看我是否能奈何得了你们。
几年前在这儿主持工作会议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了，他变得异常清醒和冷静了起来。
桌旁两列的老部下都看着他，他们明显感觉到老领导与进门寒暄时的状态不一样了，他们知道，老领导已经进入工作状态了。
他们不说话，他们静候他的发言和提问。
江伟不再客气，他说道：“请总体部的刘主任介绍一下这次发射失败的详细细节情况。”
听闻领导如此命令，那位坐在江伟下手、与李总对坐的刘主任立即起身，他来到了那台连着投影仪的计算机前，他早已经做好了投影资料，他放映了那些投影资料，那些投影资料详细的展示了这次飞行各个阶段的情况。
结合这些投影资料，总体部刘主任侃侃而谈：“这次液体火箭飞行，起飞时一切正常，姿态正常、高度和速度也正常，箭上所有的动作执行反馈也正常，但是当火箭飞行至150秒时，火箭的速度和高度增量明显偏离了正常值，速度增量偏低20%，高度增量偏低10%，在180秒时芯一级分离后，芯二级和上面级的飞行又恢复了正常，但是由于150秒至180秒时速度增量和高度增量不够，没有能将载荷送入到预期的轨道，载荷也没有达到预期的速度，卫星被放置在了一个较低的低轨道上。”
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江伟和大家一样，都在仔细认真地听着刘主任的讲解，都在仔细观看着那个投影资料，那个投影资料里有发射时地面影像摄像机记录的火箭起飞阶段的视频录像以及地面大型电学、光学望远镜记录的火箭高空飞行时的状态。
刘主任介绍完毕，他看向江伟，江伟说道：“再将这些影像资料放一遍给我看。”
于是刘主任再次播放了发射的影像资料，画面里，巨大的火箭吐着火舌从发射塔架上拔地而起，直刺云霄，一分钟不到便杳然不见，这是发射塔架及塔架周围布置得影像摄像机拍摄的画面。
接下来播放的视频资料是地面大型光学望远镜和电学望远镜里观察到的资料，在地面大型光学望远镜的眼里，只见一个亮点不停的向东飞去，越飞越高。
当然，这是好几台大型地面光学望远镜接力观察到的画面。
地面电学望远镜观察火箭飞行的方法与光学的不同，它是依靠接收飞行中的火箭上不断主动发出的无线电信号来监测火箭的状态，各种各样的信号都有，刘主任放的，只是提取出来的速度信号和高度信号。
江伟反复察看了两遍这次飞行的监测资料，他仔细认真的观察着，他确认了刘主任说的故障现象，的确，在火箭飞行150秒至180秒时，火箭的速度增量和高度增量明显放缓，看来，就是这个阶段的故障导致了这次发射的失败。
江伟略一思索，他问道：“李总，故障现象已经确认，故障原因一直没有分析出来吗？说说你们迟迟不能故障归零的原因，你们分析出来的原因与现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吗？”
李总说道：“我们分析了好几种原因，也都进行了验证试验，但是总感觉故障现象与我们分析出来的原因之间有不协调的地方，故障的复现工作也总与飞行的状态不一致。”
说完，他对刘主任说道：“刘主任，你把我们故障归零的情况向江总详细汇报一下。”
刘主任于是说道：“我们总体部初步认为，是芯一级的四台液氧煤油发动机中的两台在飞行150秒时出现了故障，输出推力大幅度下降，这直接导致了飞行速度和高度没有达到预期值，在180秒时，芯一级分离，火箭在抛弃了这两个发生了故障的发动机后就一切都正常了，但是，这个分析虽然简单直观明了，但是与实际的飞行状态也有不协调的地方。”
江伟立即问道：“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说说看。”
刘主任看了一眼陈莉，说道：“液发部的陈主任有不同意见，还是请陈主任说吧。”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液发部的陈莉主任，陈莉于是站了起来，她来到了那台连接了投影仪的计算机前，她打开了她制作的投影资料，结合着这些资料，她讲述着有关这次飞行的液氧煤油发动机。
她朗朗说道：“这次飞行，一共采用了五台我们部门设计的液氧煤油发动机，其中芯一级四台，芯二级一台。这次一共批量生产七台，五台参与飞行，两台留置在试验室进行飞行前验证试验，两台验证发动机在500秒的验证试验中，一切表现正常。”
这个时候那位刘主任插嘴道：“地面验证试验正常，但是天上飞行的仍然有可能出现了问题，虽然是依照同一份设计图纸生产制造出来的产品，也是由同一批工人生产制造的，但是仍然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的一致性，同一批次产品仍然有相当的随机性差异在里面。”
陈莉看了刘主任一眼，她接着说道：“刘主任说得对，当然不能由地面发动机试车正常就判断箭上的发动机工作正常，那么让我们来看一下箭上的发动机的工作状态，在整个飞行的过程中，地面遥测站接收到了大量箭体反馈回来的发动机工作过程中的性能参数信号，这些信号表明，在整个飞行过程中，五台发动机上配置的所有的涡轮泵工作正常、液氧输送流量压力正常、煤油输送流量压力正常，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现象。”
刘主任说道：“涡轮泵工作正常，输送流体流量压力正常，并不能说明发动机推力就正常，如果推力燃烧室出现异常，推力一样会下降。”
陈莉据理力争，她说道：“当然有推力燃烧室出现问题的可能，但是有多大的可能才能导致咱们这次飞行中出现这样的状况？”
她继续辩解道：“如果是发动机故障导致咱们这次飞行中出现的状况，那么是哪种发动机故障才能导致这样的状况？它必须要求两台发动机同时出现推力下降，下降的幅度还得一模一样，并且这两台发动机还得是左右对称布置的两台，而不能是邻近的两台，不然，火箭很快就会被推离预定轨道，并且火箭姿态恐怕也会很快失控。”
陈莉的反驳是有力的，但是并不能完全能够摆脱这种故障的可能性，她需要证据来表明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没有发生，而刘主任需要证据来表明这种极小概率的事件还是发生了。
陈莉不能证伪，刘主任不能证实，争论就一直卡在这儿了，今天老领导在场，他们一争论起来，仍然一如既往地卡在这儿了。
江伟静静的听着，他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他听着他们的争辩，他不遗漏任何一个可能遗漏的细节，他是客观的，他不看口舌之争，他得看证据。
偏生刘主任提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发动机发生了这种故障，他更多的是靠猜测、靠臆想，但是他的这种猜测和臆想在直观上却能很好的解释这种现象，但是他没有细想，细想起来，他的这种猜测和臆想其实从细微处也不能很好的解释这种现象。
从箭体发回来的监测数据看，如果刘主任认为的这种故障发生，为符合箭体飞行轨迹和速度变化趋势，发生故障的两台发动机在推力下降的某一时刻推力还必须突然增大一下，这是很难说得通的现象。
他的水平不够，他想不到这些，他从监测资料中分析不出这些东西，陈莉的水平同样不够，她不能从遥测传回来的海量数据和地面监测站海量的监测数据中找到问题的蛛丝马迹。
再这样争论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江伟决定不再任由他们自由争辩了，他其实只翻了几页那些密密麻麻的海量观测资料他就找到了原因，但是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找到更多的证据以支持他的观点。
他不动声色，他内心的想法和判断也没有人知道，他只是简单的问道：“陈主任，发动机残骸收集回来没有，现在在不在咱们车间？”
陈莉答道：“五台发动机的残骸都已经收集回来了，放在车间里的一个库房里。”
江伟问道：“那检查过燃烧推力室没有？有没有发现推力室有明显的损坏？”
陈莉答道：“我已经带人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发现明显的损坏，我们仔细分辨了高空坠落造成的撞击损伤与飞行过程中出现的烧蚀损伤的差异，我们不认为推力室在飞行过程中出现了烧蚀损伤。”
江伟说道：“现在立即再去检查一遍，带上刘主任，再次分辨一下，要再次有个结论，如果结论与你现在说的不同，我会亲自去查看。”
于是陈莉起身，她准备带着他们部门的两位副主任和其他的工作人员去再次检查一次，总体部刘主任也随即站了起来，按领导的要求，他随同前去。
就在他们准备离去的时候，江伟突然说道：“陈主任请留步，这次检查陈主任就不用去了，由两位副主任和刘主任带人去吧。”
已经起身的陈莉忽然顿住了，她不知道江伟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不信任还是别的原因，她一时还难以理解，但是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顺从，她立刻回答道：“好！”
说完，她就又坐回去了。
陈莉虽然一时不能理解江伟的行为，但是江伟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第一是信任的问题，他怕有些人会故意掩盖自己的问题，因为这毕竟涉及到重大责任问题，第二是思维定势问题，一个人如果第一次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那么第二次也有很大可能性没有发现。
对于陈莉，江伟自然不存在信任的问题，但是陈莉同样存在陷入思维定势的问题，所以他留下了陈莉。
他自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包括陈莉，这是在工作，他必须保持冷静思维，他必须保证他得到的信息是客观可靠的。
在液发部的两位副主任带着总体部的刘主任出去之后，江伟又问道：“大家还有其他看法没有？都可以提出来，我听听。”
在座的人都没有作声，显然，他们没有更好的主意，他们也找不到其他的原因，他们解释和复现不了这次飞行的故障状态。
江伟于是不再提问，他知道这个问题对于在座的各位中干是难了点，他才翻了几页监测资料他就发现了异常，但是现场在座的却没有一个人能提出这种可能性来。
他发现了异常，这是监测数据中的异常，他相信，这个异常一定会在生产制造过程中留下痕迹，因为他离开星云动力公司时，他已经建立起了一套严格的质量控制节点生产管理体系。
他问道：“李总，我走后，质量控制节点生产管理体系保留下来没有？”
李总赶忙答道：“保留下来了，和你在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放松，每道加工程序、装配程序和所有的试验都能找到责任人，都有签字。”
江伟点头称赞：“很好。”
然后他对陈莉说道：“请陈主任将液氧煤油发动机的质量节点控制文件拿给我看。”
于是陈莉起身，将她早已经准备好的厚厚一本发动机的质量节点控制文件放到江伟面前，然后她自己又坐回去了。
江伟仔细翻看着这本质量节点控制文件，这本文件很厚，他翻得也很快，这是一本他再熟悉不过的文件了，这是他当年亲自制定的规章制度，现在虽然有两三年不看了，但是一旦翻阅起来，他仍然觉得还是那么的熟悉。
记录非常完整详细，显示了这个部门非常严格的执行了公司的质量节点管理控制体系。
他很快翻完了，他抬起头来，他没有作声，他也没有做任何记录。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都看着江伟，都在等着他发表意见。
忽然，他好像毫无征兆、很突兀的对一个坐在前排的男子说道：“请赵主任将这次发射出厂前的箭体振动试验报告拿给我看。”
那位主管振动试验的赵主任赶紧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箭体振动记录报告放到了江伟桌面上。
江伟仔细翻看着，与翻看发动机的质量文件不同，这次他拿起了笔，他偶尔还在纸上写一写、划一划。
他同样很快翻看完了振动质量文件，紧接着，他又翻看了射频部、自控部等所有其他技术部门的质量记录文件，他翻看得很快，他偶尔还在纸上写写划划。
在这些文件里，在这些文件浩如烟海的数据里，他早已经发现了异常，并且这个异常与发射中遥测的异常信号相呼应，他觉得他应该已经找到了问题的原因。
他不知道是他水平高还是在座的诸位水平低，他两个小时就能看出来的异常，他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在三四个月的辛苦排查中竟然一无所获。
他终于抬起了头，他脸色很是平静，他看向大家。
李总耐不住心急，他问道：“江总，有问题吗？”
江伟点点头，说道：“有问题。”
一直坐在旁边默不做声、生怕打扰了江伟阅读文件的张志飞赶紧凑了过来，他欣喜的问道：“这么快就发现问题了？”
江伟说道：“应该是发现了，待会我做出详细的分析解释。”
张志飞不由得向江伟竖起了大拇指，他说道：“兄弟，你真行！”
会议室里听见了他们谈话的员工也轻声议论了起来，他们普遍吃惊于江伟的表现，他们觉得他当然能够解决问题，但是他们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在两个小时内发现问题，他发现问题的依据同样是那几本资料，那几本资料早已经不知道被翻了多少遍，但是早前翻看的人却没有任何发现，他们一无所获
李总问道：“江总，那咱们现在还在等什么？”
江伟说道：“等外出检查发动机残骸的刘主任他们回来。”
很快，刘主任和液发部的两位副主任回来了，他们尚未开口，江伟问道：“刘主任，没有检查出问题吧？”
刘主任大惊，他感觉到了江伟这样问话具有明显的倾向性，显然，他并不认为是发动机的问题，他否定了自己关于故障原因的分析，他一定是有了新的发现。
他跟随了江伟三四年，他知道这位老领导的利害，但是这么快就找到了原因，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能不觉得不可思议，单位这么多员工，花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找到原因，他仅花了两个小时就找到了，毋庸置疑，他是天才，但是他能天才到这种地步吗？
他有些愣怔、发呆，他半天没有回话，李总在一旁提醒他：“刘主任，怎么的了？江总问你话呢！”
刘主任缓过神来，他赶紧答道：“江总，是的，没有发现问题，请发动机部门的两位主任说一下情况吧。”
液发部的两位副主任于是走上前来，他们汇报道：“我们仔细检查了燃烧推力室，区分了高空坠落损伤和烧蚀损伤，我们检查了所有的碎片，我们不认为发动机推力室出了故障。”
江伟向他们点头示意：“很好，你们辛苦了，请坐下。”
然后他问道：“李总，这次同批次的火箭一共生产了几枚？”
李总如实相告：“液体火箭的发射任务比较少，这次就生产了两枚，一枚已经发射，就是失败的那枚，还有一枚在总装厂房，这失败原因没有查出来，也就不敢再次进行发射，就一直放着了。”
江伟点头：“好，我知道了，同批次还有一枚就好。”
与李总说完话，江伟忽然对负责箭体振动试验的赵主任说道：“赵主任，请你讲一下这次出厂前的箭体振动试验情况。”
猛闻领导点名，那位赵主任心里惊得莫名抖动了一下，难道是振动试验出了问题自己没有发现？
不过他很快安慰了自己，没准江总就是让所有没讲的部门都讲一下呢，刚才也只是总体部的刘主任和液发部的陈主任讲了一下。
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走到了那台联着投影仪的计算机前，他打开了他们部门的投影资料，他开口讲道：“这次振动试验，测试了火箭结构包括横向、纵向和扭转方面的振动以及各个方向的飞行耦合振动。。。。”
他才刚刚开了个头，但是领导很快打断了他，江伟直言不讳的问道：“赵主任，你就讲讲这次振动试验中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低于十赫兹的低频振动吧？在咱们的出厂振动试验中，该出现这个低于十赫兹的振动吗？”
那位赵主任的脸色立刻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这的确是个异常，他带领他们部门的人做试验时他也发现了，这个低频箭体共振的确不应该出现在试验中，但是出现了，当时他们几个人一商量，觉得这个振动幅度特别小，不会对火箭的飞行产生破坏性影响，所以就放行了。
他变得有些结巴了，他如聂道：“这个。。。，振幅特别小，我们计算过了，不会对箭体的结构强度产生破坏性的影响。”
领导没有理会他的这个说法，而是问道：“是不会对箭体的结构强度产生破坏性的影响，那么对箭体的动能的损耗性影响，你计算过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