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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魔山

1 冻结的岁月

“就一个七十岁的人来说,你的健康情况简直是无懈可击,”格拉祖诺夫医师一面看着医疗部门的最终报告,一面说道,“我很想把你的年龄写成不超过六十五岁。”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奥列格。其实我已经一百零三岁了——你知道得很清楚。”

“就是说嘛!你应该看过鲁坚科教授写的那本书吧?”

“你说那位鼎鼎大名的鲁坚科啊!我跟她是老交情了。我们本来打算在她一百岁的生日那天聚一聚,但我很遗憾她没能活到那一天——这就是在地球上待太久的结果。”

“说起来挺讽刺的,因为‘重力为衰老之本’这句名言正是她首创的。”

弗洛伊德博士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颗气象万千的漂亮行星。这颗行星虽然只有六千公里远,但他恐怕永远不能回去。说起来更讽刺的是,由于一件毕生最糗的意外事故,竟然使他活得比所有老友更长寿、更健康。

那是上次回地球才一个星期就发生的意外。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没有注意到所有的警告,从二楼阳台上摔了下来。(没错,他刚完成列昂诺夫号的探险任务成功归来,在阳台上理所当然地受到了英雄式的欢迎。)全身多处骨折引起一大堆并发症,不得不到这家巴斯德太空医院接受治疗。

那是2015年的事。而现在——他简直不敢相信,但墙上的日历却让他不能不信——居然已经是2061年了!

弗洛伊德的生物时钟不仅因为医院的重力很小(只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而慢了下来,他一生中还历经了两次时间的倒转。目前有一种说法——虽然专家仍有争议——说“低温睡眠”不但会使人停止老化,而且还会返老还童。弗洛伊德上次的木星之旅确实让他年轻不少。

“这么说,你认为我可以安全地再出一趟任务?”

“这个宇宙没有什么是绝对安全的,海伍德。我只能说,单从生理上而言,没有不让你去的理由。毕竟,‘宇宙号’上的环境跟这里几乎完全一样。当然,宇宙飞船上的医疗水平没有这里好,但马欣德兰医师是个好人。一旦有无法处理的状况,他会让你再度进入低温睡眠并送回来,货到付款。”

这项结果正合弗洛伊德的意,但在高兴之余仍然不免有些伤感:他将要离开这个居住快半个世纪的“家”,离开这几年认识的新朋友。而且,尽管宇宙号比起原始的列昂诺夫号豪华得多(列昂诺夫号目前被安放在木卫二欧罗巴上空的轨道上,是拉格朗日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但从事长途的太空旅行仍有一定的风险;尤其是他即将搭乘的这艘宇宙飞船,里面有许多设计是前所未有的……

不过,或许这正是他想追求的——虽然他已届一百零三岁高龄(但根据已故鲁坚科教授的老人医学理论,他正值老当益壮的六十五岁)。在过去十年中,他对目前安逸舒适的生活渐感烦躁与不满。

在这段期间,人类在太阳系里进行了许多令人鼓舞的计划——诸如火星的再生、水星基地的设立、盖尼米得的绿化等——但没有一项合他的兴趣而让他想全力以赴。两个世纪前有一位诗人(科学时代最初的诗人之一)正好道出他目前的心境,这首诗是由奥德修斯(拉丁文名尤利西斯)的口中吟诵出来的:

芸芸众生何其渺小,

吾为众生之一,更如沧海一粟;

亘古的时间,不断带来新事物,

吾虽愚钝,但知珍惜每一刹那,

辛勤囤积知识,历时三个寒暑;

吾已白发苍苍,但仍追求不懈,

像暮星,超越人类思想的极限。

“三个寒暑。”啊!而他竟然虚度了四十几年。尤利西斯知道的话一定会笑他。不过,下一首描述得更贴切,令他心有戚戚焉:

或许急流会将我们冲离航道,

但我们可能因而抵达幸福岛,

并见到久仰的英雄阿喀琉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虽然我们不若往昔拥有挪移乾坤之力,

但雄心壮志仍在;

岁月催人老,命运教人愁;

但只要一息尚存,我将继续奋斗、追寻,永不服输!

“奋斗、追寻……”嗯,现在他已经找到追寻的目标——因为他确切知道目标在哪里。假如没有重大的意外,他绝不会错过。

在他的意识里,这个目标本来是不存在的;即使到现在,他仍搞不清楚为什么它突然变得如此强烈。他一直认为自己早已对一次次感染人类的心血来潮免疫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热切的期望!——但或许是他错了。或许,是那突如其来的邀约——他有幸被选为宇宙号的贵宾乘客——在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了阵阵涟漪,唤醒了尘封在心底的那份狂热。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性。虽然事隔多年,但他仍然记得社会大众对于1985到1986年间那次与哈雷彗星相会任务失败的失望。这次是个扳回大众信心的机会——对他而言是最后一次,对人类而言是第一次。

在20世纪中,人类只能近距离地掠过哈雷彗星,而这次却有可能真正登上它,就如同当年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首度踏上月球一般。

弗洛伊德博士,这位曾经参与2010至2015年木星任务的老将,他的想象力正飞往外层空间那定期回来的神秘访客。它正一秒一秒地加速,准备绕过太阳。而在地球与金星的轨道之间,这颗最有名的彗星将与做处女航的宇宙号相会。

相会的确定地点尚未决定,但他心意已定。

“哈雷——我来了……”弗洛伊德喃喃自语。

2 第一眼

有人说,必须离开地球才能欣赏整个天空的壮丽景象,其实不然。即使在外层空间所见的点点繁星,也不会比站在高山顶上(选一个晴空万里的夜晚,并且远离人工光污染的地点)好看多少。虽然在大气层之外看到的星星比较亮,但人类的眼睛几乎看不出其间的差别,而且一眼就能饱览半个天球的震撼感,绝非从宇宙飞船观测窗看出去的景色所能比拟。

不过在太空医院里的弗洛伊德没得挑剔,他能够从私人窗口一窥宇宙夜景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在那个长方形的视野里,除了恒星、行星、星云——以及新诞生的“太隗”——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太隗是以往的木星,在一次神秘的爆炸之后变成了一颗恒星,其光芒稳定明亮,远胜众星,堪与太阳匹敌。

每当“人造夜晚”来临之前约十分钟(这座太空医院缓慢自转,因而营造出昼与夜的变化),弗洛伊德总是将舱内所有灯光熄灭——包括红色的紧急备用灯——好让自己完全适应黑暗的环境。这辈子当太空工程师也许嫌晚了点,他比较喜欢用肉眼观察天文。现在他几乎认得所有的星座,即使只看到其中一小部分星星,他也知道那是什么星座。

在那个五月里,当哈雷彗星进入火星轨道内之后,他几乎每个“夜晚”都在星图上标出它的位置。虽然用一副上等的双筒望远镜就可轻易看到它,但弗洛伊德很顽固地拒绝使用;他在测试自己的那双老花眼到底还有多少能耐。虽然在夏威夷的茂纳凯亚天文台里有两位天文学家宣称,他们已经观察到那颗彗星,但没人相信。巴斯德太空医院里有些人也言之凿凿,但大家更不相信。

而在今晚,根据预测,哈雷彗星至少会以六星等的亮度露脸;他想试试运气。他从γ星到ε星[1]画一条直线,然后以这条线做底边,想象一个等边三角形。他极目望向三角形的顶点——仿佛用意志力就可以透视整个太阳系似的。

啊!就在那里!——就像他在七十六年前首度看到时一样,不起眼,但错不了。如果事先不知道要看哪里,你一定不会注意到它,或许你会当它是某片遥远的星云。

用肉眼观察,它只是个圆形的模糊光点;再怎么仔细看,也看不出它有尾巴。但有一小群探测器已经跟踪它好几个月,它们记录到彗星首度喷出的阵阵尘埃和气体;这些东西不久就会在众星面前拉出亮丽的彗发,永远指向太阳的反方向。

打从那颗又冷又暗——不,近乎黑——的彗核进入太阳系内围开始,弗洛伊德与其他观察者一样,不断地注视着它的蜕变。在经过七十几年极低温的冷冻之后,这颗复杂的混合物(主要由水、氨和其他各种冰冻物质组成)开始解冻、冒泡。这颗彗核的形状和大小与纽约市的曼哈顿岛相仿,每隔五十三小时左右就会变成一只“宇宙唾虫”;当太阳的热量穿透其绝缘的外壳时,里面的东西被蒸发成气体,哈雷彗星看起来便像一台漏气的锅炉。一阵阵的水蒸气,混杂着尘埃和各种由巫婆熬出来的有机物,从几个小孔里喷出来;其中最大的一个孔——约有足球场大小——喷发的时间很有规律,都在当地黎明后两个小时左右。它看起来像极了地球上的间歇泉,所以马上就被命名为“老忠实”[2]。

现在,他幻想着自己正站在老忠实的洞口边缘,等待太阳升上黑色崎岖的地形;这些地形他已经从许多太空照片上看到过,非常熟悉。的确,旅行契约上并未明言,当宇宙飞船登上哈雷彗星之后,乘客可不可以下船——相反对船员及科学人员则有明文限制。

不过话说回来,契约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禁止内容。

他们确实有义务阻止我,弗洛伊德心想,但我还是能穿上航天服出去的。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他记得读过一篇报道,有一位访客参观过泰姬陵之后不禁喟然而叹:“有墓如此,明日瞑目可也!”

同样,他也十分乐意长眠于哈雷彗星。

3 昔日点滴

除了那件意外的糗事,当初回地球时也着实经过一番折腾。

第一件令他震惊的事发生在刚苏醒不久,也就是鲁坚科医师将他从低温睡眠中叫醒的时候。库努在她旁边跟前跟后,弗洛伊德在半醒状态中就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他们看到他醒来的欢喜表情有点夸张,而且难掩一股紧张的气氛。一直等到他完全苏醒,他们才告诉他,钱德拉博士已经离开人世了。

就在火星过去一点的地方,连监视器都无法确定是什么时候,他悄悄地走了。他的遗体被推出列昂诺夫号,沿着轨道继续飘浮,最后被太阳的烈焰吞噬。

他的死因没有人知道。布雷洛夫斯基提出一种说法,虽然很不科学,但连主治医师鲁坚科也无法反驳。

“失去哈尔,他活不下去了。”

沃尔特删库努则提出另一种看法。

“我在想哈尔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在太空某处一定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监听我们所有的广播。他迟早会知道的。”

现在,库努也走了——其他的人也一个个走了,只有年纪最小的泽尼娅仍在人世。弗洛伊德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但每逢圣诞节一定会按时收到她的卡片。最近的一张仍然钉在他的书桌前,卡片里是一辆载满圣诞礼物的雪橇,在俄罗斯冬天的雪地上疾驶,一群饿狼在四周虎视眈眈。

四十五年了!列昂诺夫号成功返回地球轨道受到全人类的喝彩,有时还宛如昨日。不过那喝彩声有点低调,虽然带有敬意,但缺乏真正的热诚。那趟木星任务不能算完全成功,因为它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里面会跑出什么东西来,现在还不知道。

当初那块被称为“第谷磁场异象一号”的黑色石板在月球上被挖出时,只有少数人知道有这回事。直到发现号的木星之旅功败垂成,人类才知道在四百万年前,有另一种智慧生物来过太阳系,并留下了它的“名片”。这则新闻让人类大开眼界——但不觉得惊奇;因为数十年来,人们一直都在预期这类事情的到来。

而且,这类事情的发生远在人类出现之前。虽然发现号在木星那边遇到了一些神秘的意外事件,但既有的证据都指出那是舰上的故障造成的。尽管大家搞不清楚TMA-1的出现在哲学上代表什么意义,但从务实面讲,人类仍然认为自己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智慧生物。

但现在情况有点不同了。就在一个“光分”距离之外——在整个宇宙来讲,只不过是一箭之远——有一种智慧生物不知何故创造了一颗恒星,同时摧毁了一颗比地球大一千多倍的行星。更令人不安的是,“它”竟然能在太隗诞生的大爆炸之前,透过发现号将下列信息由木星的卫星群中传回地球,向人类发出警告:

所有的星球都可以去——除了欧罗巴。

不要试图登陆那里。

这颗明亮的新恒星在一年中有好几个月让地球的黑夜完全消失(除了它绕到太阳背后去的时候),同时带给人类希望与恐惧。恐惧——来自不解,尤其是太隗的诞生背后无限的力量,难免引起人类最原始的情绪。希望——是因为它让全球的政治生态产生了彻底的改变。

有人说,只有外层空间来的威胁,才有可能让人类团结在一起。太隗是不是一个威胁,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个挑战。这就够了。

弗洛伊德在巴斯德太空医院恰好占了一个制高点,可以像一个外星人般,好整以暇地观察地球上的政治变化。当初,他并未打算在伤势痊愈后仍逗留在外层空间;但令医生们私下苦恼的是,他的痊愈居然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回顾这几年安逸的日子,弗洛伊德发现了他的骨头拒绝痊愈的真正原因。他根本不想回地球:那颗挂在天际的亮丽蓝白色行星已经与他无缘。他终于逐渐了解,为什么钱德拉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当年他与第一任太太玛莉安的欧洲之旅没有搭同一班飞机,完全是偶然的结果。现在她已经死了,她留下的回忆似乎已经不属于他了。她留下的两个女儿各有各的归宿,现在和他也没什么来往。

但他失去第二任太太卡罗琳则是咎由自取,虽然是身不由己。她从未了解(其实他自己真正了解吗?)为什么他要离开两人共同建立的温暖的家,一去就是好几年,将自己放逐到远离太阳的浩瀚寒冷的太空。

虽然在那次木星任务半途,他就知道卡罗琳去意已坚,但他仍非常希望克里斯能原谅他。不过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落空了;毕竟,儿子已经太久没有父亲了。当弗洛伊德回到地球时,他已经认卡罗琳的新欢为父亲。他与卡罗琳的情分断得很彻底;弗洛伊德一度以为自己无法淡忘,不过终于还是熬过来了——大致而言。

他的身体状况竟然会配合他的心境;当他在巴斯德医院拖拖拉拉好一阵子才勉强痊愈,回到地球时,马上旧疾复发,而且病情非常严重——包括明显的骨骼坏疽症——逼得他不得不立即赶回医院。在那里,除了去几趟月球,他已经完全适应无重力至六分之一重力(由太空医院缓慢自转产生)的环境。

在逐渐康复期间,他不是个遗世独立的隐士——刚好相反,他口述许多文件报告,为无数委托案件作证,并接受许多媒体的采访。他是个名人,并且乐在其中——过一天算一天;这多少弥补了他内心的创伤。

最初的整整十年——2020年至2030年——似乎一闪即过,现在很难清楚回想起发生了哪些事。当然,许多常规的危机、丑闻、犯罪、灾难一定是有的——尤其是那次加州大地震,他从太空站的监视屏幕上目睹了可怕的灾后景象。屏幕上放大的画面可以显示单独的每一个人,但从他的制高点看来,实在无法分辨那些从灾区逃窜出来的点点黑影。只有地面上的摄影机才能捕捉当时的恐怖情况。

在那十年中,地球上的政治板块也像地理板块一样快速地移动着;其后续效应要在以后才看得出来。不过,政治板块移动的方向与地理板块刚好相反。在最早的时候,地球上只有一个“超级大陆”,名叫盘古大陆。在悠远的岁月中,它逐渐分崩离析,人类也因而分成无数个种族和国家。而现在,人类则有融合的迹象,古老的语言和文化的区隔越来越模糊。

虽然太隗的出现加速了融合的过程,不过早在好几十年前,融合就已经开始了。喷射机的发明使全球旅游活动暴增,而且几乎同时——当然绝非巧合——卫星和光纤使全球的通信更加快速、便捷。尤其自2000年12月31日起,长途费取消之后,每通电话都以国内电话计费;可以想见从新的千禧年开始,全体人类将变成一个大家族,随时随地都可以互通消息。

正如大多数家族,人类这个大家庭也不是永远平安无事;但即使有争吵,现在也不再威胁到整个地球的和平。在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核战争中,所投下的核弹没有比第一次多:刚好只有两颗。而且,虽然每颗的威力比以前大,造成的伤亡却少很多,因为两颗炸弹都投在人烟稀少的油田区。在那关键时刻,中、美、苏三巨头迅速采取行动,封锁战区,直到劫后余生的战斗人员复苏为止。

到2020至2030的十年间,列强之间的大型战争已经不太可能发生(好像在上个世纪中加拿大和美国不太可能打起来一样)。这不是因为人性变得更善良,也不是其他什么因素,而是最平常的观念:好死不如赖活。许多和平机制都在不知不觉中运行;在政客还来不及想到之前,他们就发现一切都已就绪,并且运作得很好……

“和平人质运动”这个名词并不是哪个政治人物或哪一派理想主义者发明的,而是有人观察到一个特殊现象之后自然而然出现的;他们发现,在美国境内无论何时都有成千上万的俄国观光客到处溜达;同样,任何时刻也都有五十万名美国人在俄国观光——其中大部分人的传统消遣就是抱怨旅馆水电设备太差。也许更重要的是,这两群人当中,有极大的比率是有头有脸的人士——不是富豪、权贵,就是名门子弟。

即使有人居心叵测,想发动大规模战争也已经不可能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透明时代”已经来临;富有创业精神的新闻媒体纷纷开始发射照相卫星,其分辨率已经达到军用照相设备三十年来的水平。五角大楼和克里姆林宫方面都暴跳如雷,但形势比人强,他们已经输给路透社、美联社,以及全天候不眠不休的“轨道新闻网”的照相机了。

到2060年,虽然还没达成全面裁军的目标,但全世界事实上都非常平静,剩下的五十颗核弹头都在国际监控之下。当颇有盛名的国王爱德华八世被选为“地球总统”时,只有十几个国家表示反对;这些国家有大有小,从坚持保持中立的瑞士(该国餐饮旅游业者仍然张开双臂欢迎这位新总统),到极端独立自主的马尔维纳斯人(他们一直拒绝当英国人或阿根廷人,而英国和阿根廷则将这个烫手山芋互相推给对方,双方为此闹得很不愉快)。

庞大的武器工业解体之后,世界经济获得空前的蓬勃发展(甚至发展得有点病态)。民生必需物资和工程界的精英都不必再投入这个黑洞里——而且不必再制造毁灭性武器。相反,这些资源都可以用来重建这个世界,弥补几个世纪以来的破坏与疏忽。

而且还可以用来建设其他新世界。的确,人类已经发现了“战争的精神替代品”,并且面临一项新的挑战:在未来的几千年,如何吸收这个多出来的能量,转化为实现梦想的原动力。

4 大亨

年轻的钟劳伦斯先生(多年后被爱德华国王册封为大英帝国“爵级司令勋章”)刚开始心目中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在老五出生时,他只是个普通的百万富翁而已。但他四十岁在中国香港买地时,才发现原来所花的钱没有原先想象中那么多,而且手头剩下的钱也不少。

于是许多传闻出现了——不过,就像劳伦斯爵士的许多其他传闻一样,很难分辨真假。其中有一项恐怕只是谣言,据说他的第一笔财富是将著名的美国国会图书馆数据制成盗版,出售牟利得来的。由于美国没有签署“月球协议”,让他有机可乘,可以在地球之外的地方利用“分子记忆模块”从事盗版的勾当。

虽然劳伦斯爵士还不是个亿兆富翁,但他所建立的企业王国已经使他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霸权——他的父亲是个卑微的小人物,以前是在新界卖录像带的小贩;他今天有此成就,诚属不易。

劳伦斯爵士亲身投入太空行业,完全是偶然的机遇(假如世上有所谓“偶然的机遇”这回事的话)。他本来就对航海业和航空业有浓厚的兴趣,不过都交给他的五个儿子及其伙伴经营。劳伦斯爵士的最爱是通信业——包括报纸(全世界已经没剩下几家)、书籍出版、杂志(纸质版和电子版),以及最重要的全球电视网。

接着,他将历史悠久、建筑华丽的半岛酒店买下来。对一个穷苦的中国小孩而言,这间酒店一度是财富与权力的象征,而现在,他把它当作私人住宅和总部办公室。他将饭店四周巨大的购物中心移到地下,然后将原址改为漂亮的公园;为了进行这项工程,他成立了一家“激光挖掘公司”,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狠捞一笔。这一招成了其他许多城市模仿的对象。

有一天,当他正在港口对岸得意地观赏饭店美丽的天际线时,突然决定将它做更进一步的改善。几十年来,半岛酒店的下面几层楼一直被一栋大建筑物挡住视线;这栋建筑物造型很奇特,像颗被压扁的高尔夫球。劳伦斯爵士越看越不顺眼,亟欲去之而后快。

香港天文馆(公认为世界五大天文馆之一)的馆长赫森斯坦博士则另有打算,很快,劳伦斯爵士愉快地发现了这个不论他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人才。两个人成了关系牢固的朋友。不过,当赫森斯坦博士安排一个特别的演示作为劳伦斯爵士六十岁生日的礼物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帮助了改写太阳系的历史。

5 破冰而出

德国蔡斯公司于1924年在耶拿推出的第一代光学天文投影机,在一百多年之后有些天文馆仍在使用,将如真似幻的精彩影像呈现在观众面前。香港天文馆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将第三代仪器淘汰,代之以更生动的电子系统。天文馆的巨型拱顶事实上是个电视屏幕,由数千块面板凑成,任何影像都可以在上面显示出来。

节目一开始——不用说——是在歌颂一位不知名的火箭发明者,只知道他于13世纪出现在中国某处。最开头的五分钟是一段快速的历史回顾,为了突显钱学森博士的重要性,故意淡化了俄国、德国和美国的许多先驱的贡献。此时此地,假如节目里将钱学森在火箭发展史上的重要性与美国的戈达德、德国的冯删布朗和俄国的科罗列夫并列,中国观众会不高兴的。而且当他们看到钱学森在美国协助设立有名的“喷气推进实验室”,被聘为加州理工学院第一位戈达德讲座教授之后,只因为想回中国,就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无不感到义愤填膺。

节目中几乎没有提到1970年中国利用长征一号火箭发射第一枚人造卫星的往事,可能是因为当时美国航天员已经上了月球。的确,20世纪的历史只花了几分钟就草草打发过去,然后马上接到2007年在众目睽睽下秘密建造宇宙飞船“钱学森号”的事——以全球角度进行全景展示。

解说员以不带任何感情的音调,讲述当年中国建造的“太空站”突然脱离轨道奔往木星,并且赶过美—俄联合任务宇宙飞船列昂诺夫号时,其他太空列强惊慌失措的故事。这段故事很有戏剧性,但以悲剧收场,因此没必要敲锣打鼓。

很可惜,叙述这段故事时没有多少可信的画面相配合,绝大部分都是用特效或者事后远距影片刻意变造的画面。当初钱学森号在欧罗巴表面短暂停留期间,船员都忙翻了,根本没时间制作电视纪录片,连架设一部自动摄影机的时间都没有。

尽管如此,解说员还是炫耀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首度登上木星的卫星。当时弗洛伊德在列昂诺夫号上的现场报道广播被用来当作节目的背景,而且节目里使用了大量的欧罗巴档案照片:

“就在这个时刻,我正用舰上最强大的望远镜观察它;在目前的放大倍率下,它看起来是地球上所见月亮的十倍大,很诡异的景象。”

“它的表面是均匀的粉红色,混杂一些褐色的小块。它表面上布满着许多细线交织而成的绵密网络。事实上,看起来很像医学课本上静脉和动脉交织图案的照片。”

“这些细线有的有几百公里,甚至几千公里长,看起来像极了洛威尔与20世纪初某些天文学家声称在火星上看到的渠道——当然了,那是他们的错觉。”

“但是欧罗巴上的渠道不是错觉,也不是人工开凿而成的。而且,那里面真的有水——应该说是冰。事实上,整颗卫星几乎完全被平均五十公里厚的冰所覆盖。”

“由于距离太阳非常遥远,欧罗巴的表面温度非常低——约在冰点以下一百五十摄氏度。因此也许有人会说,它唯一的海洋是一整块硬邦邦的冰。”

“令人惊讶的是,事实恐怕不是这样,因为‘潮汐力’会在欧罗巴的内部产生大量的热——同样的潮汐力也会在邻近的木卫一艾奥引起频繁的火山活动。”

“所以说,欧罗巴内部的冰不断地融化、冒出、再凝固,形成裂缝和裂纹,就像我们在地球南北极地区浮冰上所看到的一样。我现在看到的就是裂缝交织成的密密麻麻的花纹;它们大部分都是黑黑的,而且非常古老——也许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但是有少数几乎是纯白色,它们是新裂开的地方,厚度只有几公分。”

“钱学森号降落的地点恰好是在一条白色细线的旁边——那是一条一千五百公里长的地貌,目前已命名为‘大渠道’。据推测,那些中国人打算在那边取水,灌满所有的燃料槽,以便继续探索木星的卫星系统,然后打道回府。这件事的难度很高,但他们一定事先详细研究过降落的地点,并且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现在事情很明显,他们为何要冒这种险——还有,为何他们要主张欧罗巴的所有权。因为它是个燃料补充站。它可能是整个外太阳系的关键点……”

不过事与愿违,劳伦斯爵士心想。他平卧在豪华的座椅里,上方拱顶上正显示木星条纹斑驳的影像。毕竟,人类还是到不了欧罗巴的海洋里,原因何在?仍然是个谜。不但到不了,连看都看不见;由于木星已经变成一颗恒星,最内围的两颗卫星温度升高,蒸汽不断从其内部冒出来,将它们层层裹住。他现在看到的是2010年时候的欧罗巴,与目前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但他仍然记得他的国人即将登上一片前人未曾踏上的处女地,因而引以为傲。

当然,当时着陆时没有照相机录下任何东西,但节目中的“现场重建”做得很棒,让他完全相信那就是当时的实际情景:宇宙飞船从漆黑的天空无声无息地降落在欧罗巴的冰原上,并且停在一条淡色的、刚冰封不久、现在名为“大渠道”的水道旁。

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节目制作人很聪明,这段故事完全不用画面呈现,而是将欧罗巴的影像逐渐淡出,而以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画像取代;这个人物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与加加林在俄国人的心目中一样。

第一幅是张鲁柏博士在1989年的毕业纪念照——一位雄姿英发的年轻学者,但不觉得有其他独特之处,完全看不出二十年后将要担负历史重任。

不久,背景音乐突然减弱,解说员开始简单介绍张博士的生平,一直讲到他被任命为钱学森号上的科学官为止;随着时间横切面的递移,照片里的人越来越老,一直到最后一幅,那是在出任务之前不久照的。

劳伦斯爵士很庆幸天文馆里的灯光是暗的;因为当他听到张博士最后呼叫列昂诺夫号,求救无门的那一段时,他四周的人,无论敌友,才没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

“……知道你在列昂诺夫号上……也许没多少时间……将我的宇宙飞行服天线对准,我想要……”

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中,信号消失了几秒钟,然后又恢复;虽然没有比刚才大声,但比刚才清晰得多。

“……请将这个消息转播给地球。钱学森号在三个小时以前被毁了,我是唯一的生还者,正在用我的宇宙飞行服天线通话——不知道发射距离够不够,但只剩这个办法。请仔细听好。欧罗巴上有生命。重复一遍:欧罗巴上有生命……”

声音再度变小……

“……在这里的午夜过后不久,我们正在汲水,燃料槽几乎半满了。李博士和我出去巡视水管的绝缘情况。当时钱学森号距离大渠道边缘约三十米。水管是直接从宇宙飞船里连出来的,接到冰层底下。冰很薄——在上面走很危险。不断涌出温……”

声音又停了很久……

“……没问题——舰上一共有五千瓦的照明。像棵圣诞树——很漂亮,光线可以透过冰层。光辉灿烂。李博士首先看到——一团黑压压的东西从深处浮上来。起先,我们以为是一大群鱼——因为它太大了,不像是只有一个生物——然后它开始破冰而出……”

“……像一条条巨大的、湿湿的海草,在地上爬行。李博士跑回舰上拿相机——我留在原地一边观察,一边用无线电报道。这东西爬得很慢,比我走路还慢。我不觉得害怕,倒是觉得很兴奋。我以为我知道那是什么生物——我看过加州外海的海带林照片——但我错得太离谱了。”

“……当时我可以看出它有问题。它在这样的低温下(比适合它生存的温度低一百五十摄氏度)不可能存活。它一面爬,身上的水一面凝固——像碎玻璃一样,乒乒乓乓纷纷往下掉——但它仍然像一团黑色的波浪,向宇宙飞船前进,一路越爬越慢。”

“……它爬上宇宙飞船。一边前进,一边用冰筑起一条通道,也许是以此隔绝寒气——就好像白蚁用泥土筑起一道小走廊隔绝阳光一样。”

“……无数吨重的冰压在船上。无线电天线首先折断;接着我看到着地脚架开始弯曲翘起——很慢,像一场梦。”

“直到宇宙飞船快翻覆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那只怪物想干什么——但一切都太迟了。我们本来可以自救的,只要把那些灯光关掉就好了。”

“它可能是一种嗜旋光性生物,其生长周期由穿透冰层的太阳光来启动。或许它是像飞蛾扑火一般,被灯光吸引而来。我们舰上的大灯一定是欧罗巴上有史以来最耀眼的光源……”

“然后整艘船垮了。我亲眼看到船壳裂开,冒出来的湿气凝成一团雪花。所有的灯统统熄灭,只剩下一盏,吊在离地面几米的钢索上晃来晃去。”

“之后,我完全不省人事。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我站在那盏灯底下,旁边是宇宙飞船全毁的残骸,四周到处是刚刚形成的细细雪粉。细粉上面清楚地印着我的足迹。我刚才一定跑过了那里,才不过是一两分钟内的事情……”

“那棵植物——我仍然把它想成植物——一动也不动。它似乎受到了某种撞击,受伤了,开始一段一段地崩解——每段都有人的胳膊那么粗——像被砍断的树枝纷纷掉落。”

“接着,它的主干又开始移动,离开船壳,向我爬过来。这时我才真正确定它是对光很敏感,因为我刚好站在那盏一千瓦的电灯下——它已经不摇晃了。”

“想象一棵橡树——应该说榕树比较恰当,枝干和气根被重力拉得低低的,挣扎着在地上爬的模样。它来到距离灯光5米的地方,然后开始张开身体,把我团团围住。我猜那是它的容忍极限——在它最喜欢的灯光下竟然有人挡路。接下来几分钟没有动静。我怀疑它是不是死了——终于被冻僵了吧。”

“接着,我看见许多大花苞从每根枝干长出来,好像是在看一部开花的延时摄影影片。事实上,我认为那些就是花——每一朵都有人头大小。”

“纤细的、颜色艳丽的薄膜慢慢展开。我当时在想,没有人——或生物——曾经看过这些颜色;直到我们将灯光——要我们命的灯光——带来这里之前,这些颜色是不存在的。”

每条卷须、每根花蕊都在微弱地摇摆……我走到它近旁(它仍然把我围住不放)一探究竟。即使在这个时候,跟任何时候没有两样,我一点也不怕它。我确定它没有恶意——假如它真的有知觉的话。

“那里一共有好几十朵展开程度不一的大花。现在倒使我想起刚由蛹羽化的蝴蝶——双翅仍皱在一起,娇弱无力的模样——我开始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了。”

“不过,来得急去得也快——它们被冻得奄奄一息,纷纷掉落。有片刻,它们像掉在旱地上的鱼般到处翻跃——我终于完全了解它们了。那些薄膜不是花瓣——是鳍,或是相当于鳍的东西。这是那怪物的幼虫阶段,这些幼虫可以到处游泳。本来它大部分时间应该在海底生活,然后生出一群蹦蹦跳跳的幼虫出去闯天下。地球海洋里的珊瑚就是像这样做的。”

“我跪下来近距离观察其中的一只幼虫;它鲜艳的颜色已经开始褪去,变成了土褐色,有些鳍状物也掉了,被冻成易碎的薄片。虽然如此,它仍虚弱地动着;当我靠近时,它还会躲我。我不知道它如何感测到我的存在。”

“这时我注意到,那些花蕊——我已经叫惯了——的末端都有个发亮的蓝点,看起来像小小的蓝宝石——或是扇贝的外套膜上的那一排蓝眼睛——可以感光,但无法成像。当我观察它时,鲜艳的蓝色渐褪,蓝宝石变成了没有光泽的普通石头……”

“弗洛伊德博士——或是任何听到的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木星马上就要遮断我的信号。不过我也快讲完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通往那盏一千瓦灯泡的电缆刚好垂到地上,我猛拉它几下,于是灯泡在一阵火花中熄灭了。”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太迟。几分钟过去了,居然没有动静。我走向那堆围住我的乱枝,开始踢它。”

“那怪物缓缓地松开自己,回到大渠道里。当时光线很充足,我可以看清每一样东西。盖尼米得和木卫四卡利斯托都悬在天上——木星则是个巨大的新月形——其背日面出现了一场壮观的极光秀,位置刚好在木星与木卫一艾奥之间流量管的一端。所以用不着开我的头盔灯。”

“我一路跟随那怪物,直到它回到水里;当它速度慢下来时,我就踢它,催它爬快一点。我可以感觉到靴子底下被我踩碎的冰块……快到大渠道时,它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和能量,仿佛知道它的家近了。我不知道它是否能继续活下去,再度长出花苞。”

“它终于没入水面,在陆上留下最后死去的几只幼虫。原来暴露于真空的水面冒出一大堆泡沫,几分钟之后,一层‘冰痂’封住了水面。然后我回到舰上,看看有什么可以抢救的东西——这我就不说了。”

“现在我只有两个不情之请,博士。以后分类学家在做分类、命名时,我希望这个生物能冠上我的名字。”

“还有——下次有船回去时——请他们把我们几个的遗骨带回中国。”

“木星将在几分钟内遮断我们的信号。我真希望知道是否有人收听到我的信息。无论如何,下一次再度连上线时,我会回放这则信息——假如我这航天服的维生系统能撑那么久的话。”

“我是张教授,在欧罗巴上报道宇宙飞船钱学森号毁灭的消息。我们降落在大渠道旁,在冰的边缘架设水泵——”

信号突然减弱,又恢复了一阵子,最后完全消失在噪声里。从此,张教授音讯全无;但钟劳伦斯已经下定决心,要往太空发展了。

6 活生生的盖尼米得

历史成就一位英雄豪杰,必须天时、地利、人和完美搭配,缺一不可;范德堡正是这么一号人物。

人和——他是南非白人流亡者的第二代,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地质学家,这两个因素一样重要。地利——他正在木星最大的卫星上,亦即从最里面算起——艾奥、欧罗巴、盖尼米得、卡利斯托——的第三颗,俗称木卫三。

至于天时——没有前两项那么重要与急迫,因为相关信息已经躺在数据库里十几年了,像一颗延时炸弹,只等着什么时候爆炸。范德堡在2057年首度发现这项资料;但经过一年多,才确定他的发现是正确的。到2059年,他悄悄地把他的原始记录隐藏起来,让别人无法抄袭。于是他就可以好整以暇地思考最主要的问题:下一步要怎么走。

事情正如俗语所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刚开始范德堡是在观察一项与本身专长毫无直接关系的普通现象。当时他任职于行星工程工作队,正在调查盖尼米得的自然资源,并予以分类;他没有什么时间理会那颗被禁止靠近的卫星。

但欧罗巴莫测高深的样子,让许多人——尤其是它的隔壁邻居——无法长期忽略它。每隔七天,它都会通过盖尼米得和明亮的太隗(以前的木星)之间,让太隗成蚀,时间可达十二分钟。当它最靠近盖尼米得时,看起来比地球所见的月亮略小;而当它绕到轨道的另一边时,则缩小到四分之一。

成蚀的景观相当有看头。当欧罗巴尚未溜进盖尼米得和太隗之间时,看起来是个不祥的黑色圆盘,四周是一圈深红色的火焰。这个红色圈圈,是太隗的光被欧罗巴的大气折射造成的。

不到人类半辈子的时间,欧罗巴有了极大的改变。永远面向太隗的半球,表面的冰壳已经融化,形成太阳系里第二个海洋。十年来,这片海洋的水不断地冒泡、蒸发,进入上方的真空中,直到平衡状态为止。现在,欧罗巴已经拥有一层薄薄的大气,由水蒸气、硫化氢、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氮及各式各样的稀有气体组成;虽然可以被某些生物使用,但不包括人类。虽然欧罗巴的“永夜面”(这个名称有点名不副实)仍然处于永冻状态,但它现在已经有一个非洲面积大小的温带气候区,上面有液态的水,以及零星的岛屿。

上述的所有现象都已经从地球轨道上的望远镜观察到,但能观察到的大概只有这些了。到2028年,当人类开始对所有伽利略卫星进行全面性的探险时,欧罗巴已经被一层永不消散的云层包围了。透过雷达细致的探测,人类发现它一面有一片小小的海洋,另一面则是一片平坦的冰原;欧罗巴仍然号称拥有全太阳系最平坦的不动产。

十年之后就不是这样了,欧罗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它现在出现了一座孤立的高山,高度与地球的珠穆朗玛峰相仿,矗立在“黎明带”(永昼面与永夜面的交界地带)的冰原上。它可能是火山活动造成的,就像隔壁的艾奥上不断发生的事情。由太隗传来的热量大量增加,或许是火山活动变得频繁的主要原因吧。

不过这种解释有许多疑点。这座“宙斯山”是个不规则的金字塔形,而不是一般的火山锥;而且雷达扫描看不出典型的岩浆流痕迹。从盖尼米得趁着偶然、短暂的云层空隙摄得的一些照片,显示它是由冰构成的,与四周的冰冻景象类似。无论最后的答案是什么,宙斯山的出现已经使四周的环境伤痕累累;附近永夜面上的冰层已经碎裂成一片杂乱无章的浮冰。

一位特立独行的科学家曾经提出一个理论,说宙斯山是座“宇宙冰山”——从外层空间掉下来的彗星碎片;满目疮痍的卡利斯托就是个现成的证据,自古以来,它们一直受到太空碎片的轰炸。这个理论在盖尼米得上颇不受欢迎,因为那些准移民面对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因此当范德堡提出合理的反驳时,他们都安心不少。范德堡的理由是:这么大块的冰在撞击时一定会被撞得粉碎——即使撞击没有让它碎裂,欧罗巴的重力(虽然不算太大)也会立即使它崩解。雷达量测结果显示,宙斯山虽然逐渐下沉,形状却完全没有改变。所以说它绝对不是冰山。

当然,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办法是派出一艘探测船,穿过欧罗巴的云层下去看看。不过,一想到这个警告,大家就兴趣缺缺:

所有星球都可以去——除了欧罗巴。

请不要试图在那里着陆。

这是发现号宇宙飞船在毁灭前一刻转播回地球的信息,大家都一直记得;但这句话如何解释,则是众说纷纭。假如载人宇宙飞船不能去欧罗巴,那无人探测器可不可以去?或者,只近距离飞越而不降落呢?或者,用气球飘浮在它的大气上层呢?

科学家急着找答案,一般大众则只会紧张。他们觉得最好别去惹那个能引爆木星的背后力量;光是艾奥、盖尼米得、卡利斯托及数十个小卫星,就够他们忙好几百年了,欧罗巴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因此,好几次有人告诉范德堡,不要再浪费宝贵的时间研究那些不重要的东西,盖尼米得上就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例如:到哪里寻找水耕农田所需的碳、磷和硝酸盐?巴纳德陡坡的稳定性如何?佛里几亚的土石流危险吗?……)但他遗传了祖先波尔人著名的顽固性格,即使忙着做许多其他的事情,他还是时时回头瞄一下欧罗巴。

终于有一天,从永夜面刮来一阵狂风;虽然只刮了几个小时,但把宙斯山四周的云层都吹跑了,出现了难得的大晴天。

7 一路走来

“吾欲告别旧时所有……”

这句诗是从哪个记忆深处浮上脑际的?弗洛伊德闭上双眼,努力回忆过去寻找答案。那当然是某一首诗里的一句——但自从大学毕业之后,除了很难得地参加过一次简短的英诗欣赏研讨会,他几乎没读过一行诗。

索尽枯肠不得要领,他想利用太空站的计算机搜寻;但英诗的总量实在太庞大,计算机速度再快,少说也要花上十分钟。而且这样做有点作弊的嫌疑,更别说要花不少钱;因此弗洛伊德还是喜欢让自己的脑子接受智力上的挑战。

当然那是一首有关战争的诗——但是哪场战争呢?在20世纪中,大小战争不计其数……

当他仍然在迷雾中摸索时,有两位访客突然到来;他们缓慢的、轻盈的优雅步伐,正是长期住在六分之一重力环境下的结果。巴斯德太空医院像个巨大的圆盘,绕着轴心缓慢自转,产生所谓的“离心力层次”;整所医院的社会形态都受到它很大的影响。有些人从未离开中心部分的零重力区域,有些希望将来回地球的人则比较喜欢待在圆盘边缘地区,因为该处的重力与地球表面差不多。

乔治和杰利是弗洛伊德最要好的老朋友——这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他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点。回顾这一生多变的感情生活——两次婚姻、三次正式婚约、两次非正式婚约、三个小孩——他时常很羡慕他们能够长期保持稳定的婚姻关系;尽管三不五时会有一些“侄儿”(其实是私生子)从地球或月球来访,但显然他们的婚姻一点都不受其影响。

“你们从来没想过要离婚?”他有一次开玩笑地问他们。

和往常一样,乔治——他高超而严肃的指挥风格曾经让古典音乐起死回生——回答得很精简。

“离婚——免谈,”他回答得很快,“杀人——常想。”

“他一定无法逍遥法外的,”杰利讥讽道,“席巴斯钦会去告密。”

席巴斯钦是只漂亮而多嘴的鹦鹉,乔治和杰利与医院当局吵了很久才获准带进来。它不但会说话,还会模仿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开头的几个小节——半个世纪以前,杰利就是靠此曲成名(他当时使用的小提琴是名匠斯特拉迪瓦里的杰作,当然也功不可没)。

现在得向乔治、杰利和席巴斯钦说再见了;这次去可能要几个星期,也有可能一去不回。弗洛伊德已经和其他所有人道别过了;一连串的道别会把太空站酒窖里的酒都喝光,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阿志”是他的通信计算机,虽然有点老旧,但功能还算良好,用来处理所有传入的信息,决定如何回复,或找出任何紧急的私人信息,尤其是他上了宇宙号之后。说起来很奇怪,这么多年来,他都没办法随心所欲地与人通话——不过这也有好处,可以避免接到不想接的电话。这趟出发几天之后,宇宙飞船离地球就很远了,不可能在线实时对话,所有的通信只能靠录音或电传。

“我们以为你是我们的好朋友呢,”乔治抱怨道,“居然把我们抓来当‘遗嘱’执行人——尤其是你根本没留遗产给我们。”

“我会给你们一些惊喜的!”弗洛伊德笑道,“无论如何,阿志会处理所有的细节;我只要你们注意一下我的信件,以防万一阿志不知道如何处理。”

“他不懂的话,我们也不会懂。我们怎么会懂你们科学界的鸟事?”

“他们自己会照顾自己。请特别帮我留意一下,我不在的时候,别让清洁人员把这里弄乱——而且,万一我回不来的话,请把我的私人物品送交出去——大部分是送交我的家人。”

活到这把年纪,说到家人心里有苦有乐。

他的第一任太太玛莉安坠机死亡已经是六十三年前的事了——六十三年了!他心里有一股歉疚,因为他当时的悲伤已经消失无踪了。回想起那件事,现在只能算是“现场重建”,而非真情的回忆。

假如她还在的话,夫妻一场又如何?现在她应该是个一百岁的老太婆了……

当初他最疼爱的两个女儿,现在也都是六七十岁、白发苍苍了,她们有了自己的儿女和孙子;不过在他眼中,她们只是和蔼可亲的陌生人罢了。根据最新的数据,她们那边一共有九个家族成员,但假如没有阿志的帮忙,他根本记不住那些名字。不过,至少他们每年圣诞节还记得他(虽然义务的成分大于真情)。

他对第二次婚姻的回忆当然盖过第一次,好像中世纪的一种羊皮纸,旧的字迹被刮去,写上新字。这次的婚姻也以破裂收场,那是五十年前,当他在地球和木星之间某处的时候。他虽然曾经想与两位前妻的儿女重建关系,但在许多次的欢迎仪式中,他只有一次有机会和他们短暂见面,然后就因为意外受伤住到巴斯德医院来了。

第一次的会面不是很成功;第二次是他住进这座太空医院之后,排除万难,大费周章地将会面安排在他现在的这个房间里。当时克里斯已经二十岁了,而且刚结婚不久;如果说弗洛伊德与卡罗琳还有什么意见一致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反对这桩婚姻。

不过海伦娜后来表现得不错,她是个好妈妈(儿子小克里斯在结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出世了)。后来,在那场“哥白尼灾难”事件之后,她和许多年轻的妻子一起成了寡妇。不过她颇能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说来很稀奇,也很诡异,克里斯和小克里斯都因为太空而失去了父亲,虽然失去的方式完全不同。弗洛伊德曾短暂地回去看八岁的儿子,但儿子当他是个陌生人。克里斯二世至少在十岁以前还知道有个爸爸,然后才永远失怙。

这些日子小克里斯在哪里呢?卡罗琳和海伦娜(她俩现在已经成为了好朋友)似乎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地球还是在外层空间。他就是这个样子,只有在第一次抵达月球克拉维斯基地时,寄过明信片报告他的行踪。

弗洛伊德的卡片仍然贴在书桌前显著的位置。小克里斯很有幽默感——也很有历史感;他寄给祖父的是半个多世纪以前拍摄的那张有名的照片,在月球第谷坑的挖掘现场,那块黑色石板隐然耸立,一群穿着航天服的人影在四周围观。这群人当中,除了弗洛伊德之外,已经统统不在人世;而那块石板也不在月球上了。经过一番吵吵闹闹,它已经在2006年被带回地球,并且竖立在联合国广场上,与形状相似的联合国大厦遥相呼应。本来的用意是在提醒世人,人类在宇宙中并非孤独的;但在五年之后,太隗在天空中开始照耀,提醒已属多余。

弗洛伊德的手指有些游移不定——他的右手似乎有自己的意见——但最后仍然将那张卡片撕下来,放进口袋里。这张卡片可说是他登上宇宙号所携带的唯一私人物品。

“二十五天而已——在我们发觉你不见之前,你就会回来了,”杰利说道,“对了,听说米凯洛维奇也会去,是你要求的,是真的吗?”

“那个小俄国佬!”乔治轻蔑地说道,“我曾经在2022年指挥过他的第二号交响曲。”

“那次是不是演奏到慢板乐章时,发生了第一小提琴怒而罢演的糗事?”

“不是——是演奏德国作曲家马勒的交响曲的那一场。无论如何,是铜管组罢演,因此没有人注意到——除了倒霉的低音喇叭手;听说隔天他就把乐器给卖了。”

“这是你瞎掰的吧?”

“没错。对了——遇到那老家伙时帮我问候一下,问他还记不记得那晚音乐会后我们在维也纳街头散步的往事。另外,还有谁会登上宇宙号?”

“我听到了一大堆可怕的谣言,说有人被迫加入。”杰利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太夸张了吧!我保证绝无此事。我们都是经过劳伦斯爵士亲自挑选的,根据各人的智慧、才能、美貌、魅力及其他优点,精挑细选出来的。”

“不会去送死吧?”

“呃——既然你提到,我就明说了吧。我们都必须签一份法律文件,里面载明,若有任何意外,钟氏太空航运公司概不负责。我签的那一份已经送交给他们了。”

“有没有可能把它拿回来?”乔治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可能——我的律师告诉我,白纸黑字,签了就签了,不能反悔。钟氏公司只负责将我载到哈雷彗星,并提供吃喝、空气,及一间有景观的舱房。”

“那你的义务是什么?”

“假如能平安归来,我必须尽可能促销未来的太空旅游,在电视上露脸,写些文章——这些都还算合理,因为这是一辈子难得的机会。哦,对了——我还要提供舰上的娱乐节目——我娱人人,人人娱我。”

“什么娱乐?唱歌?跳舞?”

“嗯,我想从我的论文集里面抽出几段,与那群非听不可的听众‘分享’一下,累死他们;不过说真的,我不擅长娱乐,远比不上专业人士。你知道不知道伊娃删美琳也要去?”

“什么!他们居然可以把她从纽约公园大道的蜗居里诱拐出来?”

“她一定有一百多——呃,对不起,弗洛伊德。”

“她今年七十岁,加减五岁。”

“减?少来了。当年她主演的《拿破仑传》推出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各自回味那部名片的种种。虽然有些影评认为她演得最好的角色是《乱世佳人》里的斯佳丽,但一般大众仍然将伊娃删美琳与《拿破仑传》里的约瑟芬画上等号。(伊娃出生于韦尔斯南部的加地夫,婚前名叫爱芙琳删麦尔斯。)那差不多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戴维删葛里芬的这部史诗巨片引来许多争议,法国人叫好,英国人大怒;但现在两方都已经同意,影片部分内容与史实不符(尤其是最后的高潮戏——拿破仑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的场面),只是艺术创作偶然的脱轨行为罢了。

“劳伦斯爵士这下可赚到了。”乔治意有所指地说。

“说来这件事我也有点功劳。她父亲生前是个天文学家,有一阵子在我手下工作过,因此她一直对科学很有兴趣。因为这个缘故,我打了几通视频电话给她。”

弗洛伊德话中多有保留;他和当时许多人一样,自从看了伊娃主演的新版《乱世佳人》之后,就深深爱上她了。

“当然,”他继续说道,“劳伦斯爵士很高兴——不过我还是让他知道,伊娃对天文学的兴趣不是随性的;否则,这趟旅程可能会是一场灾难。”

“说到‘灾难’,倒让我想起来了,”乔治一边说着,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裹,“我们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我现在可以打开吗?”

“你认为现在让他打开适当吗?”杰利有点神经兮兮地问道。

“既然你这么说,我更非打开不可。”弗洛伊德说着,解开闪亮的绿色丝带,并且打开包装纸。

里面是一幅装在精美的画框中的画。虽然弗洛伊德对艺术所知不多,但他见过这幅画;没错,让人一看就难以忘怀。

画里描绘的是一具拼凑的救生筏,在海浪中载浮载沉,上面挤满了半裸的沉船逃难者,有些已经奄奄一息,其他的则正在朝地平线的一艘船死命挥手。画的下方写着:

《美杜莎之筏》(西奥多·杰利柯,1791—1824)

最下方是一句留言,由乔治和杰利署名:“上了船就不好玩了。”

“你们这两个坏蛋!”弗洛伊德笑骂道,“不过我真心爱你们。”一边将他们搂了一下。阿志的键盘上标着“注意”的警示灯开始闪烁;该走人了。

两位朋友相继离去,留下默默的祝福。弗洛伊德最后一次环视这间小舱房,这里是他度过将近半辈子的小天地。

突然灵光一闪,他记起那首诗的最后一句:

“吾已快活一世,今犹快活而去。”

8 星际舰队

钟劳伦斯爵士不是个重感情的人,国家观念更是淡薄;他不会在意爱国与否的问题——虽然在念大学的时候,有一阵子故意留一条辫子(那是他那个年代的流行打扮)。不过,天文馆回放的钱学森号蒙难故事却深深地感动了他,使他决定倾全力往太空发展。

不久,他经常在周末往月球跑,并且任命第二小的儿子查尔斯为钟氏太空货运公司的副总裁。这家新成立的公司只有两艘弹射式的氢燃料动力火箭船,船身质量都不到一千吨;这种火箭船虽然马上就要过时了,但可以让查尔斯增加实务经验。依劳伦斯爵士的判断,这种经验在未来几十年会很重要。因为到头来,太空时代必然会来临。

从莱特兄弟到廉价的大宗空运时代的来临,其间相隔不到半个世纪;但人类花了两倍的时间,才开始迎接太阳系更大的挑战。

回顾20世纪50年代,当美国物理学家阿瓦雷茨及其工作团队发现μ子催化聚变时,大家似乎认为那只是实验室里稀奇的玩意儿,或只是纯理论的东西,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当年伟大的卢瑟福勋爵看不出原子能有什么前途;同样,阿瓦雷茨也很怀疑这个“低温核融合”的实用性。的确,直到2040年,人类在偶然的情况下制造出μ子偶素(Mu)与氢(H)的“化合物”之后,才开启了人类历史崭新的一页——正如同中子的发现开启了原子时代。

如此一来,人类可以制造出体积很小的可携式核能发电机,而且只需很少的防辐射设备。但由于以往投资在传统融合领域的金额颇为庞大,因此全世界的发电厂最初还来不及更换这种新的设备;不过它对太空旅游业的冲击立即显现出来。其冲击之大,只有一百年前喷气式飞机的发明对当时航空业的影响可比拟。

没有能量上的限制,宇宙飞船可以飞得更快;在太阳系里旅行,以往一趟都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现在只要几星期就行了。不过,μ子驱动器只是个反应器——是一种比较先进的火箭——基本原理和以前的化学燃烧火箭没什么两样,必须装入工作流体才能产生推进力。而最便宜、最干净、最方便的工作流体就是——普通的水。

这种有用的物质对太平洋宇宙飞船基地而言,永远不虞匮乏。但近在咫尺的月球宇宙飞船基地又是另一回事了,以往的勘测者号、阿波罗号和月球号等探测器历次的探测结果,都发现月球上没有半滴水。假如月球上原来有天然的水,长久以来遭受陨石不断撞击的结果,也会将它蒸发而散布在太空中。

或者说月球学家以往是这么认为的;但自从伽利略将第一架望远镜瞄向月球,就有种种迹象显示情况刚好相反。在月球的黎明后几个小时中,可以看到上面许多山顶都闪闪发光,似乎是有雪覆盖着。最有名的例子是阿里斯塔克斯陨石坑边缘的环形山;当年赫歇尔(被称为现代天文学之父)曾观察到环形山的山巅在月球的黑夜里闪着亮光,他以为那是一座活火山。他错了,他看到的是地球的光被一薄层透明的冰霜——月球表面经过三百多小时的冰冻夜晚之后所凝结而成的——反射的结果。

自从在施罗特尔山谷(从阿里斯塔克斯陨石坑的环形山蜿蜒分出的一道峡谷)底下发现有大量的冰贮藏之后,太空飞行更加方便了。作为一个燃料补充站,月球的位置恰到好处;它刚好位于地球重力场外端的斜坡上,也是前往其他行星漫长旅途的起点站。

“乾坤号”是钟氏船队的第一艘宇宙飞船,设计成地球—月球—火星航线的客货两用船,通过与十几个政府机关之间复杂的交涉,船上装了仍在实验阶段的μ子驱动器,因此乾坤号属于一艘试验船。它在月球上雨海区的一处造船厂建造完成之后,推进力恰好可以在零载荷情况下驶离月球,从此只来往于各轨道之间,而不在任何星球降落。依照劳伦斯爵士一贯喜欢张扬的行事风格,他特地将乾坤号的首航日期定在2057年10月4日,也就是“史波尼克”(俄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一百周年的纪念日。

两年之后,乾坤号的姊妹船“银河号”加入船队,专门跑地球—木星航线;它的推进力足以直接来往于木星各大卫星之间,但相对的,载荷少得多。必要的话,它甚至可以回到月球老巢进行维护或改装。它是有史以来人类所建造的宇宙飞船速度最快的;假如它将所有燃料一次性燃烧完毕,可以冲刺到每秒一千公里的速度——从地球到木星只要一星期,而到最近的恒星需要一万年左右。

船队的第三艘船“宇宙号”集前两艘之大成,是劳伦斯爵士最得意的一艘宇宙飞船。不过宇宙号原先的设计目的不是用来载货,而是有史以来第一艘客运船,来往于各太空航线——最远可达号称“太阳系宝石”的土星。

劳伦斯爵士为宇宙号的首航安排了更特别的节目,但由于与工人改革联盟月球分会之间有些纠纷,完工日期受到延误,因此整个节目计划都泡汤了。在2060年的最后几个月里,宇宙号离开地球轨道前往会合地点之前,必须完成首航的测试,以取得罗得公司的保险凭证。时间非常紧迫:哈雷彗星是不等人的——即使这个人是钟劳伦斯爵士。

9 宙斯山之谜

探测卫星“欧罗巴六号”已经在轨道上运行快十五年了,远超过当初设计的寿命;是不是该把它换下来,在盖尼米得小小的科学圈里引起很大的争论。

它里面装载着整套普通的搜集数据仪器,以及一套目前已经淘汰的影像系统;虽然操作情况仍然很好,但它所显示的欧罗巴,只是颗被重重云层包围的星球。盖尼米得上的科学团队很辛苦,每星期必须用“快速浏览”模式将欧罗巴六号上的数据全部细看一遍,然后原封不动地传回地球。大致而言,假如欧罗巴六号有一天报废了,里面的一大堆数据也取完了,他们一定会轻松不少。

突然,多年来的第一次,它搜集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代理天文主任分析了最新的数据后,立即打电话给范德堡。

“欧罗巴六号在轨道71934上,”他说道,“刚要由永夜面出来——正往宙斯山方向飞去。不过你要在十秒钟之后才会看到画面。”

屏幕上一片漆黑,但范德堡可以想象在浓厚云层下方一千公里的地方,冰原景色不断地往后飞逝。几个小时之后,遥远的太阳将会照到那里,因为欧罗巴每七天(地球时间)会绕自转轴转一圈。因此,“永夜面”应该叫作“微亮面”比较适当,因为有一半的时间还是蛮亮的,只是没有热量传过来。虽然永夜面名称不太恰当,但大家已经叫惯了,尤其还有一项感情因素在内:从欧罗巴上看,太阳会有日出、日落,但太隗永远在同一位置。

现在快要日出了,欧罗巴六号的高速飞行让日出速度变得更快。当欧罗巴的地平线从黑暗中现身时,一条模糊的亮带出现在屏幕中央,将屏幕一分为二。

接着,一阵强光突然爆出,让范德堡好像看到一颗原子弹爆炸似的。说时迟那时快,不到一秒钟,那道强光的颜色依彩虹的七彩顺序迅速变化,然后在太阳跃出山顶的刹那变成纯白色——此时自动过滤器切入电路中,影像就此消失。

“就是这样。可惜当时没有工作人员值班,否则他可以将摄影机镜头向下移动,在飞越山顶时将整座山看清楚——不过这已经足以否定你的理论了。”

“怎么说?”范德堡问道,心里狐疑多于恼怒。

“你只要把刚才的画面重新慢速播放一次,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那些漂亮的彩虹效应——不是大气现象,而是山本身造成的。只有冰才会产生这种现象。玻璃也可以——但看起来不太可能。”

“其实也不无可能——火山可以产生自然的玻璃——但通常是黑色的……啊,对了!”

“什么对了?”

“呃——看过全部数据以后我才敢说;不过我猜那是岩石的结晶——透明的石英。你可以用它来制造漂亮的三棱镜和透镜。还有没有机会再多观察几次?”

“恐怕没有了——得靠运气才看得到——太阳、山和摄影机必须刚好位于一条直线才行。一千年内恐怕没有第二次了。”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你能不能送一份拷贝过来?不急——我马上要赶到培林做田野调查,回来之后才会看它。”范德堡抱歉地干笑一声,“你知道,假如真的是石英,那可就值钱了;也许可以用来解决我们的财务问题……”

不过这纯系幻想。因为当初发现号传来的那条警告,无论欧罗巴藏有什么奇观——或宝物,人类永远无法拿到手。五十年后的今天,那个禁令毫无解除的迹象。

10 《愚人船》

在旅程的最初四十八个小时里,弗洛伊德一直不敢相信宇宙号上的各项生活设施居然如此舒适、宽敞——只能用“豪华”两个字形容。但同船的其他大多数旅客则视为稀松平常;尤其是以前没离开过地球的人,以为所有宇宙飞船都是这个样。

为取得正确的观点,他必须回顾一下人类的航空史。在一生中,他目睹了——事实上是亲身经历了——地球的一次太空革命(现在地球正在他的后面逐渐变小远离)。在笨拙的列昂诺夫号与先进的宇宙号之间,正好相隔五十年。(主观上说,他实在无法相信有这么久——但这是个简单的数字问题,否认也没有用。)

同样,莱特兄弟与第一架喷气式飞机之间,也刚好相隔五十年。在20世纪前叶,不怕死的飞行员戴着护目镜,坐在没挡风设备的座位上,在田野里惊险地飞上飞下;只不过是五十年的时间,老太太就可以安稳地睡着,以每小时一千公里的速度在各大洲之间飞来飞去。

因此,当他看到舱房内如此豪华、优美的陈设,甚至有服务员负责打扫整理,实在不必太大惊小怪。最令他惊讶的是那面特大号的窗,刚开始他总觉得很担心,它如何经得起舱内数以吨计的空气与舱外一刻也大意不得的无情真空之间巨大的压力。

虽然已经看过最新的相关文献,对他来说最大的惊奇仍然是全舰居然都有重力存在。宇宙号是有史以来第一艘连续加速飞行的宇宙飞船——除了中途回转的几个小时之外;当它的巨大燃料槽装满五千吨纯水时,航行的加速度可以维持十分之一个G——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所有物品保持稳定,不会到处乱飘。这在用餐时特别方便——但乘客必须花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学会怎样使搅汤的动作不过猛。

从地球出发四十八小时之后,宇宙号上的乘客已经自然而然地被分成四个明显的阶级。

贵族阶级包括舰长史密斯及其他高级船员;其次是乘客;然后是一般船员——士官和服务员;然后是三等舱……

这是舰上五位年轻的太空科学家自我调侃的分类,将自己归类为最低的一级;最初是开玩笑的,后来却有几分事实。当弗洛伊德将他们狭窄的、临时拼凑的宿舍与自己豪华的舱房相比时,他马上同意他们的说法;这也成为他们不断向舰长抗议的导火线。

其实他们没什么好抱怨的;当初由于赶工的关系,曾经考虑过是否预留他们和仪器设备的空间,最后总算还是留了。现在,他们可以期望在那关键性的几天中,也就是当哈雷彗星绕过太阳然后离开太阳系之前,可以在彗星周围——甚至在彗星上面——部署一些仪器。这个科学团队的成员都很清楚,他们在这趟旅程中必须保持自己的好名声;因此,只有当为身体太累或当仪器不听使唤而生气时,他们才会开始抱怨空调系统太吵、舱房太窄、偶尔有来路不明的怪味等。

但没有人抱怨食物,大家一致同意舰上的食物很棒。史密斯舰长曾经夸口:“比当年达尔文在‘小猎犬号’上吃的还要棒得多。”

维克多删威利斯立即反驳道:“他怎么知道的?而且听说有一位小猎犬号的指挥官在回英国后自杀了。”

这是威利斯典型的作风;他可能是全球最有名的科学记者(对他的拥护者而言),或通俗科学家(对他的反对者而言。说这些反对者是他的敌人可能不甚公平;他的才华是全球公认的,虽然有时还是有点保留)。他说话带有软软的中太平洋口音,在摄影机前的表情非常夸张,这两者都成了许多人模仿的对象。他留着一副复古的长髯,也形成了一股风潮(或歪风)。批评他的人常说:“留那么长的胡子,一定是想掩饰什么。”

毫无疑问,他是舰上六个VIP中最容易辨认的一位——弗洛伊德不认为自己是个VIP,因此经常戏称他们为“万人迷五人组”。其实,当伊娃删美琳偶尔走出公寓,在纽约的公园大道散步时,经常没有人认出她。米凯洛维奇最恨自己的五短身材,比一般人足足矮了十公分;难怪他老是喜欢搞千人大乐团——无论是真正的乐团或是电子合成器里的虚拟乐团——但公众形象一直无法提升。

葛林堡和穆芭拉也是属于“有名的无名氏”之列——虽然这次回地球之后情况将会改观。葛林堡是登陆水星的第一人,但他那张和蔼而毫无特色的脸孔很难让人留下印象;况且,他占据新闻版面的风光时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穆芭拉女士虽然是位名作家,但和其他许多作家一样,不喜欢上脱口秀节目,也不喜欢搞签名会,因此她的数百万读者中没几个认得她。她在文坛闯出名号是轰动21世纪40年代的一件盛事。通常,希腊神话的学术研究不太可能列入畅销书的排行榜;但穆芭拉女士将取之不尽的神话放在当代的时空背景里。一个世纪以前,只有天文学家和古典文学家才熟悉的诸神名字,现在已经变成每个知识分子世界观的一部分;几乎每天都有来自木卫三盖尼米得、木卫四卡利斯托、木卫一艾奥、土卫六泰坦、土卫八伊阿珀托斯的新闻——甚至来自更不为人知的木卫十一加尔尼、木卫八帕西法厄、土卫七许珀里翁、土卫九菲比……

不过,假如不是将写作焦点集中在朱庇特(即宙斯)复杂的家庭生活上,她的书可能不会那么热卖。(宙斯复杂的性关系产生了希腊诸神,以及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神话人物。)该书的一位天才编辑心血来潮,将原来的书名《奥林匹斯见闻录》改为《诸神的激情》,更是神来之笔。一些眼红的学院派人士常将该书谑称为《奥林匹斯色情录》,但私底下很希望自己也能写一本。

穆芭拉马上被舰上乘客取名为“玛吉删M”;而擅于制造噱头的她则创造了“愚人船”这个名词。威利斯很热心地立即响应,但不久发现这个名词已经有人用过了。差不多在一个世纪以前,美国女记者安妮删波特曾经与一群科学家和作家搭乘一艘远洋邮轮前往观看“阿波罗十七号”的升空,为人类第一阶段的月球探险活动画下一个句点。她于1962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书名正是《愚人船》。

穆芭拉女士知道这件事之后,做了如下的预告:“《愚人船》的第三个版本可能即将出现。当然,在回地球之前,我不敢肯定……”

11 谎言

范德堡再度想到宙斯山,并且重新投入关于它的研究,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他这一阵子都在为盖尼米得的开发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他曾经离开达耳达诺斯基地的办公室好几个星期,去探勘吉尔伽美什—俄西里斯[3]之间的单轨车预定路线。

盖尼米得是伽利略卫星中最大的一颗;自从木星引爆之后,它已经彻底改变过,而且仍不断地改变。新的恒星将欧罗巴的冰层融化了;但对于远在四十万公里外的盖尼米得,影响就没那么大——但仍可在盖尼米得的永昼面中央地带产生温带气候。在那边有一些小小的浅海——有的与地球上的地中海一般大——范围约在北纬四十度与南纬四十度之间。在20世纪历次“旅行者”任务所绘制的地图上的地形,已经没残留下多少了。融解中的永冻层,以及由“潮汐力”(最内围的两颗卫星也受到同样的力作用)所引发的板块运动,成为了盖尼米得上新地图绘制人员的噩梦。

相同的情况却使盖尼米得变成了行星工程师的乐园。除了干燥、较不适合人居的火星,这里是未来唯一有可能允许人类不穿宇宙飞行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的星球。盖尼米得上有充分的水、生命所需的所有化学物质,以及——至少在太隗照到的地方——比地球大多数区域更温暖的气候。

最棒的是,人们不必再穿着覆盖全身的航天服;未来的大气虽然还无法用来呼吸,但密度已经足够,因此只要戴个简单的面具和一个氧气筒就行了。在几十年内——微生物学家预测,但说不出确定的时日——甚至连这些都可以免了。许多产氧的菌种已经被散布在盖尼米得的表面上,大多数无法存活,但仍有些会大量繁殖;大气成分分析图上的曲线已经在缓缓上升,所有来到达耳达诺斯基地的访客都可以看到这个值得夸耀的图表。

长期以来,范德堡一直注意着欧罗巴六号传来的数据,希望有一天当它绕到宙斯山上空时,云层会再度散开。他知道这种可能性非常渺茫;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存在,他决不会放弃而去做其他的研究。他不急,他手边有许多更重要的工作——无论如何,宙斯山之谜揭晓之后,答案也许很简单、很无趣。

不久,欧罗巴六号忽然停摆,几乎可以确定是陨石撞击所致。而在地球上,威利斯做了一件糗事——许多人这么认为——居然去采访一群所谓的“欧罗巴狂”,他们是20世纪“UFO狂”的嫡系继承人。他们有些人一口咬定说,欧罗巴六号之死是由于冥府鬼魂作祟;但对于欧罗巴六号可以正常运作十五年(几乎是设计寿命的两倍)的事实却视若无睹。威利斯强调了这一事实,也批判了其他邪门的说法;不过一般人对此事的看法是:他根本就不应该去采访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让他们有机会公开胡说八道。

范德堡很喜欢同事称他为“固执的荷兰佬”,并且在行事作风上尽量符合这个封号。对他而言,欧罗巴六号的报废是一项无法克服的挑战——他绝不可能找到一笔钱弄个新的,因为那个唠叨不休的老不死好不容易闭嘴了,大家高兴都来不及。

既然如此,有没有别的办法呢?范德堡坐下来思考这个问题。他是个地质学家,不是个天文物理学家;因此花好几天的时间才突然发现,自从他踏上盖尼米得开始,答案就一直在他的眼前。

南非语是世界上所有语言中最适合用来咒骂的,即便是使用最文雅的字眼,都会伤及无辜。范德堡用南非语发飙了几分钟之后,打电话到提亚马特天文台(位于盖尼米得的赤道上,小而亮的太隗永远挂在它的头顶上)。

天文学家一天到晚关心的,都是宇宙中最壮观的物体;因此对那些一辈子专搞小玩意儿(例如行星)的地质学家都是一副“施舍”的态度。但在这个边陲地区这种现象比较少,大家会互相帮忙;天文台的韦金斯博士不仅好相处,而且富有同情心。

当初提亚马特天文台的设立只有一个目的——事实上,那也是人类在盖尼米得上建立基地的目的之一——就是研究太隗。这项研究不但对理论科学家极为重要,对核子工程师、气象学家、海洋学家等,也都有无比的重要性——更别提政客和哲学家了。光是想到那些可以将一颗行星变成恒星的不明生物,就够令人惴惴不安、彻夜难眠了。如果人类能够学会整个过程,也许将来必要的话可以如法炮制一番——或者避免重蹈覆辙。

到目前,提亚马特天文台已经观察太隗十几年了,用尽各种形式的仪器,连续记录其光谱(包括所有电磁频率),并且积极用雷达不断地探测它(雷达波是由架设在一个小型陨石坑上的一百米碟形天线发出的)。

“没错,”韦金斯博士说,“我们经常观察欧罗巴及艾奥。不过我们的雷达波束都聚焦在太隗上,所以只能在它们行经太隗面前的几分钟时间看到它们。而且你说的宙斯山是在永昼面上,在那段时间里都被挡住了。”

“这我当然知道,”范德堡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你能不能把雷达波束稍微偏一点,趁着欧罗巴尚未到达雷达和太隗的连线上时瞄它一下?只要偏个十几二十度,就可以看到永昼面了。”

“其实只要偏一度就够了;也就是说,趁欧罗巴运转到轨道的另一端时,偏一度就足以闪过太隗而直接看到欧罗巴的全貌了。不过这时候欧罗巴的距离变成了原来的三倍以上,其反射能力只剩下原来的百分之一。虽然如此,也许行得通,可以试试看。请告诉我你们搞遥测的人认为有用的项目,诸如:频率、波幅包迹、偏极化等等的规格。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很快地装好‘相位移动’电路,将雷达波束偏转个几度。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这个问题我们从来都没想过。也许我们早该这么做——无论如何,除了冰和水之外,你到底想在欧罗巴上看到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范德堡愉快地说,“就不用找你帮忙了,对吧?”

“还有,当你发表这篇论文的时候,我不会和你争排名。算我运气不好,我的姓(Wilkins)的首字母排在很后面,比你的姓(van der Berg)的首字母还要落后一个字母。”

这是一年前的事:长距离扫描效果不是很好,将雷达波束稍微偏转来观察欧罗巴的永昼面,比原先想象的困难得多。不过还是传来了最后的结果;经过计算机的消化之后,范德堡抢先看到了太隗出现后的欧罗巴地图。

正如韦金斯博士的预测,欧罗巴上绝大部分是冰和水,还有一些玄武岩露头,夹杂着硫黄的沉积物。但是有两个异常的地方。

一个看起来是图像处理过程中产生的东西,是条笔直的线条,约有两公里长,几乎没有雷达反应。范德堡将这个问题留给韦金斯博士去伤脑筋——他只对宙斯山有兴趣。

他花了很多时间做鉴识的工作,因为结果太奇怪了,只有疯子——或是走投无路的科学家——才会相信有这种事情。尽管他把每一个参数都反复检测到精密度的极限,他还是不敢真的相信。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当韦金斯博士打电话来询问结果时(其实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名字是否已经在信息网络上广为流传),他只含糊其词地说一切仍在分析当中。但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再敷衍下去了。

“没什么值得兴奋的事,”他告诉满腹狐疑的韦金斯博士说,“只是一种稀有的石英罢了——我正在跟地球上的样本做比对。”

这是他第一次向科学同行撒谎,心里有点惶惶然。

不过,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

12 保罗大叔

范德堡已经十年没见过他的舅舅保罗了,而且这辈子再度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不过他对这位老一辈的科学家总是有一份亲切感。舅舅保罗是上一代科学家中仅存的硕果,也是唯一能够细数祖先生活方式的耆老——这要看他肯不肯开金口(通常是不肯)。

保罗删克罗伊格博士——家人和大多数朋友都叫他保罗大叔——随时都在;只要你需要他,他都会亲自或透过五亿公里的无线电连接,提供各项信息和建议。听说当年诺贝尔奖审查委员会因为受到极大的政治压力,故意忽视了他在粒子物理学上的贡献;虽然在20世纪末曾经有一番大改革,但目前委员会里还是一样乱糟糟的。

就算这项传说属实,克罗伊格博士仍然毫无怨怼之心。他生性谦逊、不摆架子,因此,即使在龙蛇杂处的黑名单圈子里(他所属的政治派系被迫流亡国外),他也没有敌人。的确,他广受尊敬,因此南非合众国(USSA)屡次邀请他回去,但都被他婉拒了——他赶忙解释说,他不回去不是因为顾虑人身安全,而是“近乡情怯”让他无法承受。

即使以家乡的语言交谈(说这种语言的人口已经不到一百万),范德堡的遣词用字还是非常小心,并且使用家族成员才懂的迂回式说法,以免被旁人偷听。保罗很轻易就听懂了他的外甥在讲什么,但他不太相信。他很担心这位外甥恐怕是搞错了,心里盘算着怎么样以最婉转的方式反驳。他一向习惯不急于发表论文,因此现在也觉得暂时保持沉默方为上策……

况且,假设——只是假设——那是真的?保罗想到这里不禁寒毛直竖。突然间,一系列的可能性——科学的、经济的、政治的——纷纷闪过他眼前,而且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克罗伊格博士不像他的先祖有虔诚的宗教信仰,因此在遇到危机或烦恼时,没有上帝可以倾诉。现在他倒希望有个信仰;但如今才想到要祷告,恐怕也没什么用了。当他打开计算机开始进入数据库时,他一时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希望外甥真的有重大发现,还是子虚乌有。难道上帝他老人家真的和人类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保罗记得爱因斯坦的名言,说上帝是微妙的,但绝无恶意。

别胡思乱想了!克罗伊格博士告诉自己。你的好恶、你的希望或恐惧,都与这件事毫不相干……

一个挑战已经从太阳系彼端丢过来,在未查明真相之前,他是睡不安稳了。

13 没人叫我们带泳衣……

史密斯舰长直到第五天——也就是宇宙飞船回头之前的几小时——才宣布一项小小的消息。正如他所料,消息一宣布就引来一阵震惊。

威利斯首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一座游泳池!在宇宙飞船里!你一定在开玩笑。”

舰长靠回椅背,准备舒适一下。他向已经知情的弗洛伊德笑了笑。

“嗯,我猜哥伦布地下有知一定非常惊讶,船上居然有这么多设备。”

“有没有跳水板?”葛林堡很渴望地问道,“我在大学的时候拿过冠军。”

“事实上——有的。只有五米高——不过在舰上十分之一G的环境下,自由掉落至水面需要三秒钟。假如你要更长的时间,我想寇帝斯先生一定会帮忙,将宇宙飞船的推进力降低一点。”

“这样好吗?”这位主任工程师冷冷地说,“这样不是会把先前的轨道计算打乱吗?还有,水不会有溢出来的危险吗?表面张力,你知道的……”

“以前不是有座太空站里面设有球形的游泳池吗?”有人问道。

“巴斯德医院在开始自转之前,曾经在其中央部位试过,”弗洛伊德回答道,“但效果不好。在零重力之下,那必须是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假如在那个大水球里一时惊慌,很容易有溺毙的危险。”

“不过那倒是被列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一个方法——在外层空间溺毙的第一人——”

“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们要带泳装来?”穆芭拉抱怨道。

“她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话,早就该知道要带泳装来了。”米凯洛维奇小声地向弗洛伊德说道。

史密斯舰长敲了敲桌子要大家安静。

“还有一点很重要,请注意听。你们知道的,午夜时我们会到达最大速度,并且开始刹车。因此驱动力将于23:00关闭,然后宇宙飞船将要掉头。在推进力于01:00重新启动之前,我们将有两小时处于无重力状态。”

“大家可以想象得到,到时候船员会很忙——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检查引擎和船壳,这些工作在船开动时无法进行。我强烈建议在这段时间内大家最好去睡觉,并且用安全带将自己轻轻绑在床上。所有服务员必须检查每件物品,不要有松动的现象,以防重力恢复时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有没有其他问题?”

大伙鸦雀无声,似乎还没从惊骇中回复过来,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一直希望大家会问到,在宇宙飞船里搞个奢侈的游泳池要花多少钱——既然大家都没问,我就直接说了。它一点也不奢侈——根本不用花钱;不过我们希望这将是未来太空旅游的最佳卖点。”

“你们知道,我们必须携带五千公吨的水当作反应物质,因此不妨好好利用它。第一号燃烧槽目前已经有四分之三是空的了;我们将保持这样直到旅程的最后阶段。就这样,明天早餐之后——咱们在下面的‘海滩’上见……”

当初紧急赶工,让宇宙号尽快升空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够考虑到这个“华而不实”的东西,真是令人惊讶。

所谓“海滩”其实是一块金属平台,约有五米宽,沿着燃料槽的曲度延伸至周长的三分之一。虽然燃料槽的对面墙壁只有二十米远,但利用高明的影像投射技术,却让它看起来在无限远处。冲浪者在水域中央感觉上好像凌波急驰,但永远到达不了对岸。在远方还可以看到一艘漂亮的载客快艇(任何旅游业者都能立即认出那是钟氏海空通运公司所属的船只),正在海平线扬帆前进。

为了让幻觉更为逼真,脚下甚至还有细沙(稍微经过磁化处理,以免四处乱撒);而且在短短的海滩尽头有一丛棕榈树,除非靠近仔细检视,否则就像真的一样。为营造更逼真的田园气氛,头顶上还有一颗热烘烘的太阳;很难想象就在这层墙壁的外面,真正的太阳也在照耀着,其热度是地球上任何海滩上的两倍。

这艘宇宙飞船的设计者将内部空间的利用发挥到淋漓尽致。因此,葛林堡常抱怨“可惜没有海滨巨浪”就显得有点吹毛求疵了。

14 寻寻觅觅

科学上有个很重要的原则:不要轻信任何“事实”——无论已经反复证明多少遍——除非那个事实可以纳入某个公认的参考架构里。当然,偶尔会有一个实验结果粉碎了原先的架构,并且因而建立一个新的架构,但这种情形非常罕见;通常百年也难出现一个伽利略或爱因斯坦,凡夫俗子最好安分一点,别老想吃天鹅肉。

保罗大叔完全接受这个原则;除非能提出合理的解释,否则他不会相信外甥的发现,而且就他所知,合理的解释不必把上帝牵扯进来。他使用了仍然非常锋利的“奥卡姆剃刀”之后,越来越认为范德堡可能搞错了;若真如此,要找出错处应该易如反掌。

但令保罗惊讶的是,要找出错处还真不容易。在目前,雷达遥测资料的分析技术已相当纯熟可靠;保罗委托的专家在冗长的分析之后都得到相同的答案。他们还问道:“你的数据是哪里来的?”

“抱歉,”他总是回答,“我不能说。”

下一步是假设这件不可能的事是正确的,然后开始查阅文献。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他甚至不晓得从哪里查起。但有一件事很确定:暴虎冯河的蛮干是注定要失败的。这与德国物理学家伦琴当年的情况很类似;那天早上他发现了X射线之后,就马上在当时所有的物理学期刊里寻找合理的解释;但他所需的数据要在几年之后才会出现。

不过他至少可以赌一下运气,他正在寻找的东西搞不好就藏在浩瀚的科学知识里的某个角落。保罗大叔慢慢地、小心地弄了一个自动搜寻程序,尽量将不相干的数据统统排除掉;比如说,将所有与地球相关的参考文献(肯定有好几百万篇)统统砍掉——而将重点集中在与外星相关的论文。

保罗大叔最大的一项优势是计算机预算多得用不完,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他用智慧为许多单位、机构出点子换取来的。目前这个研究案虽然有可能要花不少钱,但他不用担心账单的问题。

但结果花的钱竟然少得出乎意料。他运气不错,整个搜寻“只”花了两小时又三十七分钟,停在了第21,456篇数据上。

啊!这一篇就够了。保罗大叔兴奋极了,竟然连他自己的计算机系统都辨识不出他的声音;他必须重复说一遍,计算机才听懂,将它打印出来。

这篇文章只有一页,1981年发表在《自然》杂志上——大约是他出生的五年前!——当他快速扫描那页文献时,他不但了解外甥所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同样重要的是,他完全了解这个奇迹发生的原因。

这本出版了八十年的期刊的编辑一定很有幽默感。本来一篇讨论太阳系外围行星的核心的论文,绝不会引起一般漫不经心的读者的兴趣,这篇却有一个别出心裁的标题。他的计算机应该会马上告诉他,这个标题是由一首有名歌曲的歌名改编的,究竟是哪一首歌,当然没这么重要。

无论如何,保罗大叔从来没听说过披头士,也不知道他们吸食迷幻药吸得晕头转向的事。

注释

[1]分别指一个星座中亮度分别是第三、第五的恒星。

[2]Old Faithful,即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一座间歇泉。

[3]达耳达诺斯、吉尔伽美什、俄西里斯:木卫三盖尼米得上三座环形山的名称,名称源自三种不同神话体系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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