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不管任何条件地就来了,更不管几家欢乐几家愁。
赶在年前,闵修仁出狱了。
陆岩岳父母大喜过望,原本还不好意思回老家过年,这会又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带鲁婉蓉一家回老家。
得此喜讯,鲁婉蓉说要沾沾喜气,坚持要回娘家凑热闹,实际也是趁爸妈回老家过年之前聚一回。
年尾的雨夹雪特别磨人,鲁丽蓉心疼鲁婉蓉不会开车又挨冻,主动开车来接,于是两姊妹一路热聊。
鲁婉蓉的担心显而易见:闵修仁服刑这一段,鲁丽蓉与田益打得火热,公司里人尽皆知。等过完年,闵修仁回公司上班,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鲁丽蓉看似有底,实则也心里打鼓。公司要是没有田益帮衬,单凭自己撑不过来,不管是出自道义还是利益,跟田益走得近都讲得通。至于那层特殊关系,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说,闵修仁进号子之前也出轨在先,查有实据,你初一、我十五,算是扯平了。
“一层特殊关系?”哈欠不断的鲁婉蓉极为担忧,这会倒吸车窗外的冷气。
鲁丽蓉转而提议:“暂时不聊这些了,爸妈点名要带我和闵修仁回老家过年,本来心里就堵。估计闵修仁也不情愿,只是顾忌姐夫,怕把姐夫比起了。”
鲁婉蓉一听鲁丽蓉提起陆岩,连忙说教:“闵修仁怎么能跟你姐夫比,这些年你姐夫陪爸妈回老家过年好几回了,闵修仁不但回得少,还惹祸,害爸妈在亲戚面前瞒着坐牢的事,既然赶在过年之前出来,那当然得现面了。要不是你姐夫帮忙,这年还不知道咋过?”
“稀里糊涂过呗,大吃大喝,呼呼大睡。你老打呵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鲁婉蓉又打着哈欠,用手拍着嘴巴。“自从你姐夫过生日之后,我就没怎么睡好,睡不踏实,稍微一会就醒了。”
“你让姐夫多陪点,两人睡到一床。”
“那怎么可能?”车刚停在小区楼下,鲁婉蓉先打开了车门,“车上东西不用提上楼,都是给爸妈带回老家的。”
年前通电话,陆岩投陆志坤所好,决定回乡下过年。陆凌一听,埋怨乡下没网络,陆岩陪着笑脸耐心劝导,附带一个最新款式户外旅行包作为代价,得到了陆凌这一张支持票。
鲁婉蓉的这一票根本不用劝导,在乡下能跟陆岩睡一床,完全不需要过脑子了,比起随爸妈带妹妹回老家的方案更具吸引力。
对陆岩哥嫂而言,今年爸妈在乡下过年,可能事先没预计,在接到陆岩电话通知后追问:“我们可不可以初一再回乡下?你今年未必不再到廖书记家拜年?”
陆岩已在年前去了一趟廖定宇家,少了一桩牵挂。
此次回乡下过年,还事先与“穷盒子”约好了。“穷盒子”在镇上的房子装修以后,还没在新房子正儿巴经过个年的。年内的一场大病,明显让“穷盒子”找回了一些乡土情结,腔调是“房子不住没人气,呆在城里没年味”。
闵修仁出狱时,陆岩一度答应了鲁婉蓉,一起去监狱大门口迎接,后来听郑瑜的劝还是放弃了。
年前,陆岩带着礼物和准备好的红包,着急忙慌地约郑瑜见面。“现在流行提前拜年,年后安心休假,我得尽早把东西给你,你还得约监狱长,免得赶时间。”
“我的意思是不必拿东西,人家帮是帮,但也是照着规矩帮的。”
“别轴了,哪有帮这么大忙,连一点感谢都不表的?你是你,人家是人家,我还是那句话,这些开支早有计划的。”陆岩打定了主意。
“你这计划是预算还是决算?还派我来执行你的预决算,真服了YOU。”郑瑜最终同意约在“同渡过”见面。
陆岩再具体提议:“那在‘同渡过’吃晚饭,顺便把我家没吃完的红薯带过来,给你蒸几个。”
“我倒是想念陆大爷的红薯了,但‘同渡过’吃饭吃不成了,厨师都过年去了,只能改喝茶。”
于是,当晚“同渡过”二楼喝茶的那个包厢,陆岩与郑瑜见面了。郑瑜不同往常,化了一点淡妆。“今天的包厢清静了,没有你的故事,也没有我们的分享。”
“没人也好,免得抢红薯。”陆岩从电脑包掏出装着两只红薯的菜碗。
郑瑜先是笑,再一脸的嫌弃:“至少要用保鲜膜,就用塑料袋子蒙?大老粗是也。”
“你又不吃皮,要什么紧,我还送快递一样的,趁热赶时间。”
当着陆岩的面,郑瑜挑了个大的,剥开一块皮,连吃了两口,再嘀咕起来:“送快递的,你这里面没熟。”
陆岩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我自感里面外面都熟透了。”
郑瑜憋住笑,不理会陆岩打岔。“我最开始以为这红薯是你家里蒸的,看来不是,如果是你蒸的,那就难怪不熟。确实也能看得出,某人抱一个菜碗就送来了,连保温的饭盒子都没有。”
“我在家里找过保温盒,没找着,还专门打电话到乡下问了我妈妈,说是家里的保温盒都没用了,因为上回‘穷盒子’住院送了几回饭,后来怕传染全扔掉了。”陆岩捏了捏剩在菜碗里的小红薯,再递给郑瑜,“谁叫你一挑就挑个大的?不要贪大,小的肯定熟了。”
“我就要贪大,不但贪大,还要贪大求洋。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我年后打算辞职了。”郑瑜把大红薯放回菜碗,接过小红薯,并不剥皮,直接往嘴里塞。
陆岩正盯着墙壁上“你的故事,我们的分享”这行字,听到郑瑜要辞职,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又不是临时工,哪有主动辞职的?别人进都进不来,你还辞出去?”
郑瑜把菜碗从长茶台的西头移到东头,指着红薯打比方:“这红薯没熟透,有多方面原因。可能皮太厚,个头大,纤维质也紧,本身就难熟。也可能时机不对,一定要大火热水才起蒸,让表皮在短时间内蒸成半熟,这才易得熟,味道也更甜。”
陆岩正准备追问,服务员进来了,一杯“碧螺春”,一杯“青山绿水”。郑瑜其实满肚子的话,但不知从何讲起,于是开始打岔:“只有青山绿水才能种出好红薯,刚剩下的大红薯,我要带回家,不能浪费了,当然菜碗还是还给你。”
“你这辞职,不光是红薯不要了,是连碗都不要了的搞法,哪来那么大的动力?要不就是压力?”陆岩在落座之前点上烟,又把话题给绕回来了。
两人对坐对视,陆岩在等答案,郑瑜捂住杯子品着茶。陆岩憋不住了,指着墙壁上:“干脆咱俩来玩一轮,你的故事、我们的分享。”
“没‘们’。”
“不玩?”
“玩。”郑瑜又点头。
“到底敢不敢玩?上次大冒险的问题还说要接二连三地问,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我是说,你的故事、我的分享,是我,不是我们。”郑瑜放开了手中的杯子,一双大眼睛透着笑。
“是这个没‘们’,不是那个‘没门’,你成心往沟里带。”
郑瑜帮陆岩取来烟灰缸,叹了口气。“莫抬举我了,我哪带得动你?否则还至于这么落荒而逃?”
陆岩听出了几分意味,脑子开始飞快转,顺手端起茶杯抿一口。
可郑瑜来了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你喜欢我吗?”
陆岩被问得心口一紧。
时针指向21点整,隔着玻璃看,雪花又开始飘了。
“没准备,不过也好,我讲到哪算哪。”不知咋的,陆岩竟然有些紧张,烟灰都弹出缸沿了,口水吞了两回才开腔——
上次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当我不继续问你问题,你发脾气说,怎么有情景再现的感觉,怎么连问题都不愿意问,怎么与连吵架都不愿意吵相比是差不多的待遇。我当时就意识到,你在拿我同你前夫相比,你特别在意这种感觉,我也才断定你喜欢我。
你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你,我现在也有点搞不清,但我能搞清两条:第一条是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爱我老婆了,这跟你没关系;第二条是我不打算也不敢和你踏出这一步,我不想伤害你,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因为我前年有过一个教训,现在想起来都睡不好。
我不想瞒你,我前年爱过一个人,很突然就爱的,生活里没什么交集,但在心里刻了一刀。今天话赶话,我确实不想瞒你,因为说旁的假的,既对不住你,也枉了我为你急急忙忙蒸这个不熟的红薯。
我前年这个事,在今天跟你提之前,我只跟“穷盒子”提过一回,结果被他笑得要死。我不怕你笑,我不愿意当着你隐藏什么想法,毕竟咱俩的心理距离很近了。前年这个事其实不复杂,但说来话长。
——
郑瑜这时插了话:“你干脆莫说了。”
陆岩听得一愣。
“我是说,前年这个事莫说了,其他的继续说,尽量多说,尽量熟透,哦不,尽量说透。”郑瑜连忙补充。
陆岩不依:“要说就要说这个事,比起别的事,纤维质特密,没有办法绕过去。”
再点一根烟,陆岩痛痛快快说完了这件事。
说完之后,陆岩开始发感慨——
教训至少有四条:第一条,没下定决心之前不要动。动了也是害人害己,不但把内心搞得分崩离析,关键还把别人搞得进退两难。
第二条,不是自己觉得合适就够了。先不论合不合适,即便自己有感觉,但半大不小的年纪,拖家带口的,要有能力和条件给人家一个结果,同样也要给自己这一方一个结果。尤其是孩子,大人苦那是该,让孩子苦没道理。
第三条,生理上的因素要剔除掉。罗马的归罗马,凯撒的归凯撒,真要找真感情,要像当年初恋一样的找感觉,如果越快就越糊涂,麻醉药治痛只能算治标。
第四条,负疚感能不能逃脱要心里有数。似乎离了这个家,好像会背上一种原罪,如果老婆孩子离了我,生活得差,哪怕个人感情满足了,但自己难得有幸福感,尤其夜里独处的时候。
——
陆岩一口气说了将近一小时。
郑瑜一口茶也没喝,这会再喝时才发觉茶已凉透了,先自嘲一句:“先是红薯没熟透,这下好了,茶也凉透了,人更是透凉透凉的。”郑瑜站起身,打了两个寒颤颤。
“可能男女之间确实没有纯粹的友谊关系,所谓红颜蓝颜知己,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有开头无结局,要不开头有结局无,反正不长久。”陆岩起身拎着开水壶续茶,然后隔着热气升腾,“说来还真是,窗户纸还真不经捅,捅了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不管是你喜欢别人,还是别人喜欢你,一捅一个死,一捅一个准。”
“刚才你说的那个范娟,现在跟你不相往来了?”
“不联系了,可以说杳无音讯了。范娟的出现和存在,电光火石也就一回,没什么可比的。还有个女的,中途突然喜欢我,表白之后,但我可能回应得不好,结果还恨上我了,现在人家碰见我,眼睛都是绿的。”陆岩用大拇指和食指围一个小圈圈,贴在自己的右眼上。
“那我也不该表的,只怕眼睛也会绿。”
“不会绿,因为你不同,情况也不同。”
“有么子不同?你刚才光是教训就讲了这么多条。”郑瑜伸出手,弯起大拇指,比划着齐刷刷的四根手指。
陆岩摇了摇头,“当然不同,因为我也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心理距离特别近,不光有这个基础,而且你还比较睿智,说话办事特别周全靠谱。”
郑瑜身子往后仰,紧贴椅背,再长吁一口气,伸长的脚微微翘起来。“看样子今天问不出你喜不喜欢我的答案了。”
“答案问得出,我一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不过先要感谢你,然后要说对不住你,还要表达山高水长的这层意思。”
“先感谢,再致歉,竟然还有山高水长的未来?你果然是复合型男子汉大丈夫。”郑瑜的评价不像是开玩笑。
“答案真有这么重要?”陆岩内心紧急盘算。
“等我辞了职,离开了乐源,答案真就不重要了。”
陆岩内心突然泛起一丝苦楚,但仍然扮起轻松的模样,“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的答案是,我喜欢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喜欢我?让我想想这句话,”郑瑜抬起头,盯着天花板,包厢里唯一的射灯也显得昏黄,“你是因为先知道我喜欢你,之后你才喜欢的。那你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这种感觉?”
“感觉是对人来的,没这个人就没这个感觉,有必要分这么清楚?”
“非常有必要。”
“这答案还不够明白?”陆岩反问。
“我不明白。或者说,我已经明白了,是你不明白。”
陆岩一脸凝重,眯着眼睛,满腹心事的样子,再睁开眼,撞着郑瑜犀利的眼神后,连忙用手搓着脸,恨不得把映在脸上的心事都搓解开,“我觉得是你不明白。如果要我准确表达,可能不能用喜欢这两个字,何况在我看来,搞清楚答案只会徒增烦恼,不但于事无补,甚至还拖累你的决定,我担不起这责任。”
郑瑜沉默了一会,对陆岩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不是担不起这责任,你是想继续担起原来那责任,同时也不想担与我有关联的责任。”
“被你看穿了,我不怕,我只怕被你看扁,毕竟一直是你在帮我,在你面前,我本来就显得有点弱,如今更不Man了。”陆岩把手撑在茶几上,抵住下巴,眼神有些飘忽,“我都不好意思听你的故事了,也不敢再问你。”
“我的故事不重要了,你的问题也无多少必要,还是超脱点,等下回有机会,我再说,你再问。一年忙到头,咱俩早些各回各家,预备过年。”郑瑜故作镇静地结束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