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外来人
李冬裘和马亥站在土坡上,遥望远处烟尘滚滚的城市。昨夜向这里拼命赶路时,李冬裘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堆干柴被火点着了,急得火急火燎。但现在看到城里在起火,李冬裘猛然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烧成了灰烬。
城里如果在打仗,自己和病危的母亲是万万进不去的。进不了城就看不了医生,母亲就要死在这里。
李冬裘的表情变得害怕和恐惧,透过燃烧的城市,他看到了自己母亲即将烧尽的生命。
“怎么办?”李冬裘扭头看着马亥,声音颤抖。
马亥看着李冬裘,从表情里读出来李冬裘心底的想法。李冬裘觉得完了。
马亥见李冬裘眼神里有些绝望,嘴上说你别急,但是自己心里也慌了。马亥扭头不停地将目光在城市和李冬裘之间来回转移,似乎想找出一条活路。
“等一下,没有枪炮响,仗大概已经打完了。”马亥忽然从慌乱中清醒过来,扭头看向远处生烟的城市。
李冬裘死寂的眼神里忽然又出现一缕微光。
“无论谁打赢,都会打开城门的吧!我们就可以进城了。”马亥又说。
李冬裘没说话,他用行动回答了。李冬裘把拉木板车的绳子套到了自己肩膀上。向远处的城市拔腿冲去。马亥连忙跟上。
李冬裘和马亥跑着跑着,遇到了一伙同样有板车的人,大概是一个家庭。板车由一匹白棕色碎花马拉着,板车上面放满了家具、装粮食的麻袋和杂物,堆成高高的小山,似乎把整个家能带的东西都放到板车上了。两个老人,大概是祖父母一辈,被两个父母辈的中年人背在背上,还有四个小孩,一共八个人在板车后奔跑。板车上的东西像大象一样重,拉车的马跑的很吃力,因此这家人跟在后面跑的速度能跟上。他们眼神惊慌又蓬头垢面。他们是背向城市往这跑的,和跑向城市的马亥李冬裘迎面相遇,他们看上去似乎是从城里逃出来的人。
“你们哪来的?”两辆板车快要相遇时,马亥和家庭里中年男人同时开口喊。
“我们远村来的,去城里医院治病。”马亥先说,语气急躁,“城里怎么样?能去吗?”
“别去了,城里去不了了。”男人勒停了马,说话的口气似乎比马亥还急躁,“鬼子昨天下午进城了,到处抢东西,拖女人,看见人没原因的就拿枪打,街上到处都是死人,乱哄哄的。”
“我看见城里在冒烟。还有人在打仗吗?守城的兵呢?”马亥问。
“守城的兵几星期前就跑了,有些兵不知道啥原因没跑,藏在城里,今天早上他们又跑去找日本兵打仗,打了一个小时,全被鬼子打死了。他们打仗的时候一些房子烧着了,火很大,灭不了了。你看到的烟就是这么回事。”男人解释,又补充道,“你们去医院吗?别去了,回家吧,医院不让进,医院里病人全让赶出来了,鬼子用病房放他们的伤员的。这城市是鬼子的了,我们成外人了。”
“不行啊,我必须去医院啊,我娘快不行了。”李冬裘眼泪快掉出来了,他最怕的事情还是证实了,“我带了好些钱,给他们点钱不行吗?”
“别想了孩子,别想了。我刚刚路过医院,有好几个孕妇趴在医院外面的地上,肚子都大的快生了,说是从医院楼上被鬼子推出窗户扔下来摔死了。那个惨。妈的,没见过这样的兵,街坊都叫他们鬼子,果然是鬼子。你们别去城里了,听我句劝,别把命搭上。”男人说。
“真进不去吗?肯定有小路什么的吧?求你们了给说个路。你们不是给我说路,你们是救我命啊!”李冬裘哀求。
“别想了,我还是那句话,别想了。”男人摆摆手,眼眶有些红,“你不知道,我们本来是三个马拉着三辆车,邻居三家人一起出的城,到城外的草地的时候,旁边子弹噼里啪啦打过来了。我们家里人当时还坐在车上,我就用马鞭拼了命地抽马,不信你看马屁股,都烂了,真不舍得这么抽,我没办法了。命要紧。马拼命带我们跑出来了,我们家命大,祖宗保佑,放在车上的木头柜子被子弹打的粉碎,但是我的爹娘老婆孩子都平安。我们跑远了回头一看,跟我们一起出城的旁边两家人连人带车都倒在城外,好些黄绿衣服的兵在拿刀扎他们的。全死了。”
男人说完,又赶着马向前走了。他的家属们紧紧跟在板车后面,走向远方。马亥知道他们是去躲灾去了。
李冬裘看着男人的家庭跟着板车走远,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马亥也觉得彻底泄劲了,扶着板车慢慢坐在地上。
完了。马亥想。
马亥扭头看向旁边的李冬裘,李冬裘一声不响地坐在泥地里,低着头,表情非常可怕。马亥想开口安慰他,但看到李冬裘快崩溃的样子,马亥不敢开口了。
“儿。”板车上忽然传来虚弱的一声呼唤。
李冬裘一瞬间解除了呆滞,从地上弹起来,去看板车上自己的母亲。
“回家吧。”李冬裘的母亲说。
李冬裘点点头,“行,娘,我歇一歇就走。”
李冬裘坐到板车前面,那个位置板车上的母亲看不到,李冬裘的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淌出来。李冬裘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很快眼泪就把他的双手洗了一遍。
悄无声息地哭了一会儿后,李冬裘站了起来,要把板车的带子套到自己肩膀上。
“我来吧。你歇一歇。”马亥抢过板车的带子,自己拉着板车开始走。
李冬裘和马亥拉着板车,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家时两人都筋疲力尽了,腿疼的走不动,走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天黑了才回到家。
李冬裘的母亲还没到家就咽气了。
马亥回村以后没有回家睡觉,直接去棺材铺要了棺材,准备葬礼的事情。马亥知道李冬裘被悲伤折磨的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去筹备葬礼了。自己必须帮他。李冬裘回了家,先是在母亲旁边拉着母亲冰凉的手坐了一会儿,然后放声大哭。他中午晚上都没有吃饭,虚弱至极,哭着哭着就晕倒了。在母亲躺着的板车旁一觉睡到天亮。这是他和母亲一起在家睡觉的最后一个晚上,就像他小时候一样。睡得很香。
……
……
这一天小雪,村里来了两个背着步枪的年轻人,一高一矮,蓬头垢面,穿着破烂的黑棉袄,看上去像是在荒野里风吹日晒地走了很久才来这里。
两个年轻人进村后直接找人问路,去了村里最有威望的吴谦修家。
一个小时后吴谦修的儿子吴引长匆忙出了吴家的门,手里提着锣,在村里走来走去,拼命地敲锣,边敲边喊:
“有大事,所有人到村口庙里!能来的都来!”
各家各户都推开门前往村口的寺庙。所有人都没有犹豫地照做。大家听出来喊话的是吴谦修的儿子吴引长,因而没有任何怀疑。吴谦修是全村最德高望重的老头,大家都信任他,他年长又博学,各家各户办喜事都让他坐首席,小孩生下来也往往让他起名字。吴谦修儿子吴引长的面子大家自然要给。
不一会庙里就人头攒动,几乎挤不开。吴谦修还没有来,村民就站在庙里议论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大事。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
“让条路,吴老爷子来了。”
村民自动闪出一条路,吴谦修穿着长衫,拄着一根枣木拐杖,表情凝重,慢慢走到庙里大佛的前面。村民们看到吴谦修严肃的表情就纷纷闭嘴肃静,原本庙里嗡嗡的说话声吵的人耳朵疼,但在吴谦修走到庙中央时,庙里就已经鸦雀无声。
吴谦修当教书先生时,他一走进教室,小孩们就立刻从吵吵闹闹变成老老实实。在成年人里,吴谦修依然拥有这种老师般的威严。
“后面还有两个人。”吴谦修转身,看到自己身后合拢的人群说。
吴谦修还没说完,人群立刻又闪开一条路,两个背着枪的年轻人沿着路快步走到吴谦修旁边,转身面向全村的人。人群再次合拢。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吴谦修和两个背枪的年轻人。
“麻烦大家了,抽空来一趟,我长话短说,这两位是苏区来的共产党员,有要紧事对大家说。请大家一定认真听,性命攸关的大事。”吴谦修说。
吴谦修说话的口气永远认真又缓慢,像是每个字都在出口前重新思考了一遍。吴谦修虽然说的很镇定,但传达的信息无异于一颗炸弹在人堆里爆开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前面背枪的年轻人,眼神难以置信,像是在看外星物种。苏区这个地方很多村里人都听说过,据说那里没有地主富豪,县长和农民吃一个锅里的面条,土地按人头均分,无论衣食住行,基本上所有人都一样。而且既没有饥荒也没有税务。在全国其他地方爆发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饥荒时,苏区的人照样一顿吃三大碗。
大部分村民听说苏区这种情况后都一笑置之,觉得压根不可能,地主就是地主,大官就是大官,怎么会和农民一样呢?土地按人头分,天底下哪有过这种事情?没有饥荒,难道那里没有灾年吗?种的粮真的不用交税吗?这种地方美好的太虚假,就像蓬莱阁一样,大概是农民们想象杜撰的产物。
但现在,眼前竟然真的站着苏区来的人。村民们都吓到了,一个想象中的地方竟然真的存在吗?苏区的人来干什么?
吴谦修说完就退到旁边,把人群的焦点留给两个年轻人。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鹤。”高个子的年轻人说,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矮个子年轻人,“他叫祁发。”
宋鹤扫视人群,表情严肃地继续向下说:
“我们得到消息,离这里五十里路的安铺庄,遭到了鬼子屠村。死人二百一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