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恳切，并不像是在开玩笑，陆弘湛从我的眼睛里多少是看到了认真的成分，面色冷凝，沉默不语。
宋裕盛哈哈大笑，“看来蒋小姐说的是真的了。”
我偏着头笑，拨了拨头发，“我可不会说笑。”
陆弘湛端起酒杯独自一饮而尽，坐不住了，陶着钱包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去结账。”说完，不等我们发言，也不喊服务员过来，他径直走去吧台处。
注视着陆弘湛离去的背影，或多或少有着落荒而逃的意味，宋裕盛眸底有精光闪耀，带着得逞的快感，得意地斜勾唇角。
我提包起身，当什么都没看见，“走吧，该回家了。”
到了酒吧门口，该是分别的时候，我主动提出先走，洒脱地循着停车的地方走去，刚上车系好安全带，一道黑影出现在床边，宋裕盛俯身下来，敲了敲车窗。
我降下车窗，笑问：“宋总，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你喝了酒，开车不方便，我帮你叫了代驾。”
“宋总您太客气了，我几乎都是喝了酒才开车的。”
宋裕盛不悦地皱眉，“你这是对自己和对他人的生命不负责。快下车，我让代驾送你回去。”
我探头看出去，只见一个陌生年轻小伙站在不远处，没有了陆弘湛的身影，“陆总呢？”
宋裕盛笑着摇头，叹息道：“据我所知，你和陆总也刚认识不久，还是通过滕总才认识的，就这么几面，就对他念念不忘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宋总，一见钟情这东西还是存在的。”
宋裕盛笑而不语了，拉动我的车把手，向站在不远处的代驾小伙招了招手，我恭敬不如从命，拎起副驾驶座的包换到后面坐。
车子驶动前，我降下车窗对宋裕盛说：“谢谢你，宋总，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不料，他抿唇一笑，道：“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
鱼儿上钩了。
由着代驾把我送到公寓楼下，我刚进家门，陆弘湛就打来了电话。
“他之后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确定要和我交朋友。”
“很好，你今天的表现非常好，不愧之前学过表演，连我都差点儿被你给糊弄过去了。”
“糊弄？陆总，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其实我也是突然想到，与其帮你阻止宋裕盛追求陈仪岚，不如帮宋裕盛阻止你，这样一来，我还能继续与你这样下去，不是吗？”
“你知道我一定要娶陈仪岚。”
“就因为她身后的巨大财富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倒进沙发里，刻意重重地叹气，“那就得怪我没有一个有钱的家庭了。”
陆弘湛没接我的话，沉默数秒，轻声道：“蒋婕，我一定要娶陈仪岚，但这不是轻松容易的事儿，你知道我的过去，陈家老爷子不见得会接受，所以我只能从陈仪岚这里入手。”
“虏获她的芳心，让她像我一样心甘情愿为你鞍前马后地奔跑，那样的话，陈老爷子再怎么接受不了你，也阻止不了迷了心窍的孙女执意非你不嫁，我说的不错吧，陆总？”
“蒋婕，女人有的时候太过聪明，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轻笑出声，然而内心的苦涩只有自己清楚，“我不聪明，只是看透学乖了。”
再次相对无言数十秒，陆弘湛突然说：“接下来就到中秋了，你哪儿都别去，跟我回趟家。”
他的提议令我震惊不已，难得的中秋佳节，他不趁机给陈家献殷勤，反而要带着我回他老家？要知道，从2001年相识到2008年，七年了，我连听都没听过他提及他家庭的任何一句话，更别说更他回老家了。
反应了一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中秋前夕，宋裕盛与我取得了联系，我不问他是从何处得到我号码的，反正他们圈子的人我也认识不少，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电话里，宋裕盛称中秋临近，为了表示作为朋友的祝福，要给我送盒月饼。
盛情难却，不是吗？
我当即便爽快地答应了下班后与他共进晚餐，挂了电话，从江面吹拂而来的秋风十分凉爽，事情的顺利进展令我心情大好，然而不消一秒，我想到真帮陆弘湛阻碍了宋裕盛，就意味着我要目送他与陈仪岚步入婚姻的殿堂，我能做到吗？
“姐。”身后突然传来普玉莎的声音，我回神看过去，她递给我一根烟，帮我点燃，“工作上有点儿问题，想跟你聊聊。”
我吐了一口烟雾，半倚着江边的护栏，“说罢，什么问题？”
普玉莎也给自己点了根烟，愁眉不展地说：“年底了，任务加重，但是我没什么渠道，靠小点儿小点儿地积攒，我一下子去哪儿找足够的客户数量？”
我听懂了，普玉莎是隐晦地跟我抱怨腾靖的事儿，但我佯装不明白地问：“是要我给你介绍几个客户吗？”
“倒不是。”普玉莎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眸子里净是苦恼，颇有些追忆的意思，“我就是想不通，滕总是我带过来的客户，怎么就一年不到的时间，我就给别人做了嫁衣？”
我抽着烟，没有搭她的话，反正她不直接问我，我就当听她抱怨即可。
“姐，那天，我是说滕总和裴妡初次见面的那天，我不在，听小宋说起来，是您专程介绍裴妡给滕总认识的？”
“哟，小宋这么说呀？”我弹了弹烟灰，斜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
“她跟我说，是你专门带着裴妡去给滕总敬酒，他们才认识的，真是这样吗，姐？”
我无助地叹了口气，“是我待裴妡给滕总敬酒的，但也不是只敬了滕总一个，那天在场的几位老板，我都带她敬了。只是到了滕总那儿，出了点儿叉子，滕总才会对裴妡印象深刻的。”
“因为裴妡在滕总面前掉眼泪吗？”
“嗯。”
“她为什么这么做？存心要用这种手段吸引滕总的注意吗？”
“哎呀，这个你问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当事人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清楚。不过那天，她确实受了委屈，张梦涵和她的过节你也知道，那天就是被张梦涵欺负了，气不过跑来找我。”
“那您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阻止？我说小普，换做是你，你要怎么阻止？”
普玉莎嗫嚅。
我弹落烟灰，“滕总是什么脾气，你比我清楚，他看得上看不上的东西，都有他坚持要处理的办法。那晚他觉得裴妡流眼泪敬他酒，是对他的不尊重，再说那时因为你没去，滕总心情不好，才会把气都撒在裴妡头上的。”
“真的？”普玉莎眼底泛光，仿佛看见了希望。
我装作看不懂，“什么真的假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不是，姐，滕总真的因为我没去不开心吗？”
“嗯，是啊，不然他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
普玉莎露出了得意的笑，“这么说来，滕总对我还是割舍不下的，如果不是裴妡从中插一脚，我也不至于和他生疏了，我得想办法把我的客户拉回来才行。”
“那可不行啊，小普。”
“为什么？”
“滕总现在对裴妡正是兴头上，你去插一脚，得不偿失。”
“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怎么能说是我去插一脚？分明就是她裴妡插足我与滕总的关系。”普玉莎怒目圆瞪，情绪没控制好，冲着我低吼，无名的怒火都发泄在了我身上。
我当然不会与她计较，但该有的提醒不能少，万一她把腾靖惹恼了，我就白忙活儿了！
我严肃地对她说：“小普，别怪姐说话难听。滕总对裴妡的上心程度远超你我的预料，丁旭每天车接车送，这待遇你和滕总认识那么久了，何曾有过？再说了，你和滕总的关系，说白了就是纯粹的业务关系，滕总在裴妡那儿索取的，跟你要过吗？滕总喜欢什么，不需要我说白，你应该也知道。所以，我劝你，别去折腾，静观其变就好。”
普玉莎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憋着口气，愤愤不已地反问：“谁说滕总在裴妡哪里索取的，就没跟我要过？”
我抽下最后一口烟，饶有兴趣地看向她。
“清醒的时候是明白的，可喝醉了，谁还管那么多？男人终归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意识模糊了，就只能靠着本能支配行为。”
瞧普玉莎咬牙切齿的样子，我淡然一笑，抬手一扔，烟头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落入江水，“行吧，反正该劝的，我也劝了，你非得撞了南墙才回头，我也没办法，都是成年人了，总不能我还用皮带把你栓身上监视着吧？”
“你放心吧，姐，我说过的话我会做到，同时也不会让你为难的。”说完，她也将烟头扔进江中，踩着高跟鞋骄傲地离去了。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哭笑不得，又是一个比我还傻的女人，痴心不可怕，可怕的是弄不清自己的定位。
下班后，我如约与宋裕盛见面，他果然给我带了一盒月饼，“这是回族月饼，味道很特别，希望你会喜欢。”
我言谢收下，等待上菜的期间，问道：“宋总给我送节日祝福，是想要我帮忙出谋划策了？”
宋裕盛低眉一笑，左脸的梨涡浅浅绽放，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既然是朋友了，喊我宋总就太生疏了。”
“那该喊你什么？”
“阿盛吧，朋友都这么叫我。”
“OK，那你也别叫我蒋小姐，直接喊我蒋婕就行，免得见外不是。”
宋裕盛点头，十指相扣搁在桌沿，坐得笔直。他似乎很习惯这个姿势。“那我就直话直说了。”
“嗯哼。”
“怎么说呢？陈小姐现在对我并不是很感冒……嗯，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她肯与我见面、吃饭，也聊得来，但就是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很强的疏离感。”
“比如说？举个例子说明这个疏离感。”
“不管我为她做什么，小到推开商场的门，她都很礼貌很客气地跟我说谢谢。”
“难道不应该吗？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这说明陈小姐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人。”
“不，不是那样的，她的礼貌和教养带着排斥一切的疏远……”
我听着宋颜抒滔滔不绝地讲述在追求陈仪岚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在我看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陈仪岚毕竟是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当然不能少，除非她天生绿茶婊，接受着男人的好，却又维持清高的样子，如此才能在诸多男人之间顺利周旋。
不过，听着听着我就来了兴趣，宋裕盛遇到的困难，或许也正是陆弘湛遇到的，我多了解一些，也能帮他提供建议。
那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才结束，分别的时候，宋裕盛满怀感激地对我说：“蒋婕，谢谢你，如果我和仪岚成功地走到一起，我一定会好好感激你。”
可怜他还不知道，我所谓的帮助是建立在帮陆弘湛的基础上。
在我接到宋裕盛反馈之前，中秋节如期而至，我给家里打去了电话，告知他们不回家，跟着陆弘湛一路南下，回他的家乡。
陆弘湛背景不干净，我从认识他的时候就心知肚明，可他竟也是农村出身，这让我始料不及。眼看着车子在一条条仅够一辆小轿车通过的街道穿行，很长时间我都回不过神来，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
直到车子在一处民宅前挺稳，陆弘湛拍了拍我的额头，我才知道已到达目的地。
“走吧，傻愣着做什么？”
我“哦”了一声，忙跟着他下车。
陆弘湛的家是典型的中国农村建筑，推开大门是宽敞的院子，方便晾晒农作物，一侧有类似杂物间的房子，正面是一楼一底的居住楼。
随着陆弘湛踏入院子，正对的门打开，一个农村妇人走出来，满脸殷切，激动难抑地欢呼，“小湛回来了！小湛回来了！”
可陆弘湛仅仅是冲那妇人点头一笑，双手是满满当当的礼品，一言不发地往里走。
我急忙跟在他身后，路过那妇人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只好笑着点点头，而她却用一种赞赏满足的眼神注视着我。
陆弘湛把东西放下，转身问那个妇人，“我爸呢？”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陆弘湛提起“爸”这个人物，七年了，他从不说家庭家人，我甚至以为他双亲早已亡故。
那妇人指了指楼上，“在上面，一个人待着。”
“嗯，我去看看他。”陆弘湛自顾自地说，旋即侧脸看向我，“你就在楼下等我，渴了自己倒水喝，当自己家，不必见外。”
我讷讷地点头，目送他踩着木质的楼梯往上爬。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妇人问我。
我恍惚着回过神，“蒋婕。”
“蒋婕？好，那我给你倒杯水吧，小婕，一路下来，你肯定渴了。”说着，她就去拿杯子。
我怎么敢劳烦她？陆弘湛交代了我自己来，要是让他知道我让他母亲伺候我，不该被他狠揍一顿？“阿姨，你别客气了，我自己来，我自己会弄的。”
那妇人也没勉强，把杯子给了我，我就提起保温水壶倒满了一杯，可我一点儿都不渴，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妇人聊天，“阿姨，您是陆总的母亲吗？”
哪知她笑着摆手，“我不是，我是他姑妈。”
“哦。”我尴尬地笑笑。
“姑娘，你和小湛又是什么关系呀？你可是他第一个领回家来的女孩子，他可是跟他爸爸说过，这辈子只会领一个女人回家，那就是他的媳妇儿。”
我怔住，陆弘湛给过父亲如此承诺，却让我跟他一起回家过节，他是什么意思？
“小婕，你和小湛是不是要准备结婚了？这次回来，是要告诉他爸爸你们结婚的事情，是吗？”
我一个劲儿地摇头，面对陆弘湛姑妈的追问，尴尬不已，慌乱不已，好像有一种无形的手伸进了我内心深处，时而轻拨，时而重锤，让我手足无措。终于，姑妈发现问我什么都问不出就放弃了，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餐。我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忙放下水杯，跟去帮忙。
打下手的期间，姑妈对我与陆弘湛的关系只字不问，净讲一些陆弘湛小时候的趣事儿给我听。但渐渐的，我就发现了异样。整个讲述的过程中，姑妈对陆弘湛的父母不曾提及一个字，我的直觉告诉我，是否陆弘湛的童年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晚餐准备好，姑妈就上楼去喊陆弘湛父子吃饭，我悄悄地跟去楼口，试图偷听他们的对话，可我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似乎是陆弘湛的父亲在交代事情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个健谈的长者。
然而，用晚餐的时候，陆弘湛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就连我礼貌地向他问好，他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呆滞，反应缓慢，实在无法将眼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者与楼上侃侃而谈的声音联系起来。
如果不是陆弘湛的父亲，难道还有第三个男人？
对于陆弘湛的一切，我总是不自控地好奇、敏感，想要追根究底闹个明白，首次造访他的老家，接触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满腹疑问，我想得出了神，压根儿没听到姑妈喊我。
陆弘湛以筷子敲打我的碗边，把我从神游太空中拉回，“我姑妈喊你呢，没听到？”
我忙投以抱歉的笑容，“阿姨。你有什么事儿吗？”
姑妈没开口，陆弘湛就不满地说：“喊什么阿姨？她是我姑妈，你跟我喊一样的。”
我很尴尬，没来得及改口，姑妈就微笑着替我解围了，“都一样，都一样，不勉强，小婕喊什么习惯就喊什么。”
“好的，谢谢姑妈。”
听我这么称呼，陆弘湛投来了满意的眼神，与此同时，我也能感受到从他父亲那儿飘过来的异样目光，阴森森的，仿佛是探究，是观察，是审视……让我不禁毛骨悚然，冒出一脊背的冷汗。
“小婕，一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出去走走，你们整天待在城市里，每天都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我们到田地里走一走，看看田园风光。”姑妈热情地说。
我连连点头，笑盈盈地应答，“好啊，我很喜欢田园风光的。”
“那就最好了，还怕你不喜欢呢。”
“怎么会？”我看向陆弘湛，“你也一起去吗？”
不知为何，在我问出这句话之后，陆弘湛沉默的父亲目光陡然变得凄厉，似箭般冲着我投射过来，待陆弘湛出声了，他的目光才变得柔和。
“我不去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在家陪我爸爸说说话。”
我心跳如擂，乖巧地点着头，“那好，我就和姑妈一起出去走一走。”
那顿饭吃得我心惊胆战，尤其在经历了陆弘湛父亲那狠绝的眼神之后，我更加坐立难安，食不知味，就连拿筷子的手都忍不住要发抖。
那是一个奇怪的家庭，我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儿，鼓励自己不要被表面的诡异给吓退了。
晚餐结束，我又帮忙收拾清洗碗筷，随后便和姑妈出门，沿着乡间的小路散步，一路上，姑妈都热情洋溢地跟我介绍这里种植的特产，以及历史的变迁，城市化的进展给农村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途径一田间厕所，姨妈让我在路边等待，她需要解决生理问题，我就抱着她给我采摘的野花，百无聊赖地在田间唯一一条水泥宽路上踱步。
这时，扛着锄头回程的两个中年男子路过我，就听到他们讨论着说：“老陆家那儿子回来了，知道吧？那就是跟他一起回来的姑娘，估计是带媳妇回来给家里看的。”
“有什么好看的？我要有个当逃兵的爹，我脸都丢完丢尽了，还带媳妇儿回来？不怕媳妇儿知道了调头就走吗？”
“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那又怎么样？就是过去一百年，他爹依然是个逃兵，让人看不起的逃兵！”
